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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鸿门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隔日一早,十余骑如飞追至,旗号猎猎,正是尔朱兆麾下亲兵。

    果然是尔朱兆得人提醒,说是高欢掳了浩浩十几万众去,简直胆大包天,其心可诛。

    要说尔朱兆自个的心底,其实对此事并无太大所谓---这干六镇遗民整日价造反作乱,从来就不曾消停过,尔朱兆也自头痛,再加上近来征战不息,治下钱粮早是捉襟见肘,少了十几万张嘴吃饭,未尝不是件好事。

    奈何麾下汹汹,尔朱兆再一想,觉着高欢确然也是过了,这不是骑到他尔朱兆的头上去了?当下派人去追高欢,要高欢亲来晋阳解释。若解释得不好时,索性当场扣为人质,由不得他不把掠去的六镇遗民送还。

    此处尔朱兆还留了个小心思:只要扣了高欢在晋阳,大不了就由着那十几万众先去河北就食,之后归晋不归晋,再说就是,好歹省下不少粮秣。

    这般想着,尔朱兆顿觉自个英明至极,脸上笑得花儿一般灿烂。也正因如此,他只是唤人去追高欢,并无率部北上之意。

    “大王!”有那实诚的部下急了:“只派几个使者去追。。。万一那高欢不肯前来,岂不就要让十几万众白白跑了?”

    尔朱兆一瞪眼睛:“晋阳才复,满目疮痍,这时出兵,岂不折腾?那高欢不过是我尔朱家豢养的一只鹰犬,我既召他,他如何敢不来?”

    总有那喜欢揣摩主子心意的,这时赶忙插嘴:“十几万众走起路来,如何能快?且叫使者快马加鞭追上高欢,若那高欢果然不从,大可教使者转道平城,令恒州守军阻塞飞狐陉天险,高欢还能往哪里去?真到了那时,大王再出兵也不迟呵。”

    “善!”尔朱兆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就这么办!”

    且说尔朱兆那十数骑亲兵追至,大叫着就要高欢随他等回去晋阳,真是别个不学,单单学了他家主子尔朱兆的那股嚣狂劲儿。

    这厢薛孤延早是一瞪眼睛,压低了声音道:“使君,区区十来个蟊贼罢了,不若我一并打发了,免得在使君眼前呱噪。”莫多娄贷文不作声色,一只手却是摸到了刀把之上。

    不想高欢恍若未闻,反而哈哈笑着,说了声:“高某谨遵大王之令,这便随尔等前去晋阳。”

    高欢答应得干脆之极,莫多娄贷文与薛孤延固然是大吃一惊,尔朱兆的使者们更觉惊奇,准备了一肚子的后话全然落了个空。领头的使者讪讪两声,反而不知如何是好,吃吃道:“那。。。那敢情好。”

    “使君,这样不妥罢。。。”莫多娄贷文皱起了眉头,然见高欢神情坚决,只得又道:“要不然。。。点起两千精锐,我随使君同去?”

    “不用!”高欢嘿嘿摇头:“只教孤延一人陪我前往即可。真个要翻了脸,两千人也挡不住晋阳那许多契贼。人一多,反教尔朱兆生疑。”

    莫多娄贷文兀自不放心,高欢再是一笑:“莫慌,到了晋阳,我自有办法脱身。你只管加快脚程,护送镇民东去。”

    “喏!”莫多娄贷文素知高欢善谋,他既这般笃定,那就多半没事。薛孤延一拍腰畔刀鞘:“贷文阿干放心,此去晋阳,我拼了性命,定不教伤了使君半根毫毛。”

    高欢哈哈一笑:“此去晋阳,可不是叫你去拼命,做你的老本行罢了。”

    薛孤延一头雾水。。。

    。。。。。。

    当下高欢携薛孤延折返而南,跟着使者们共赴晋阳。

    这一路七百多里地,使者们来时个个拼命催马,三四日即至;轮到这厢回返时,高欢一路拖拖拉拉,有时睡将下去,半天也喊他不醒。待至晋阳,已是整整十一天过去。使者们心里也急,只是不好发作---一者,出发前尔朱兆只是令他等召了高欢回去,也没特意关照说定要在几日内赶回晋阳云云,如今高欢既已召至,似乎也没道理一味催逼;二者,一路之上高欢嘻嘻哈哈,更皆出手大方,使者们个个得了不少好处,所谓吃人家的手短,如何还好意思伸出手来,去打那笑脸人?

    七月十九日,高欢与薛孤延入晋阳,当即就被召了去汾阳王府,说是尔朱兆正在府中相侯。

    日头正烈,薛孤延一抬头时,可见这汾阳王府犹在扩建之中,处处镶金嵌玉,好生奢华,门头也叫抬高了数尺,堪堪与不远处的故太原王(尔朱荣)府持平。

    尔朱荣死后,尔朱兆独揽大权,也不是没想过侵夺尔朱荣留下来的旧宅。只是他有次借故进去住了一晚,当时就觉着浑身上下凉飕飕的,黑暗中总是好像有一双眼睛盯着他看,吓得他冷汗如雨,当场跪下,连呼“天柱饶命”。第二天一早,尔朱兆狼狈逃回自家府中,再也没了那鸠占鹊巢的念头。然而过得一阵,他又暗自觉着不爽,乃下令大肆扩建自己的宅邸,更特意交待,汾阳王府的门头与故太原王府比起来时,不许高,但也不能低。

    “啧啧,好大的气派!”薛孤延冷笑不已:“单是这座宅子,就不知要用去多少钱帛。尔朱兆不但穷兵黩武,更皆奢靡淫侈,就尔朱荣这点老底子,怕是不够他折腾的。”

    高欢此时有些沉默,目光飘飘,全在不远处那大门紧闭、萧瑟落寞的故太原王府门前。门前正有三四个持戟武士,站定了不许生人靠近。

    昔日天柱在时,这门前定然是门庭若市罢。。。高欢这般想着,目光游移,眼帘里见长长一道院墙,早是青苔遍布,心中不觉一紧:如今那高墙之后,只她一人独居,哎,也不知是如何打发的这无尽孤苦。。。哦对了,应是还有个几岁大的娃娃陪着她罢?也好,也好。。。

    。。。。。。

    既入汾阳王府,有侍者引去正堂,沿途所见,甚多精甲武士环伺,人人长戟硬弓,望向高欢与薛孤延两个的眼神,实在有些不善。

    薛孤延心底一个咯噔,忍不住嘀咕:“这阵仗。。。倒像是楚霸王摆下过的鸿门宴?”

    “那敢请好!”高欢哈哈笑了起来,不忘把声音压低:“孤延这话说的,那我不就成了汉高祖?”言罢,面无惧色,大步而入。

    正堂里尔朱兆高踞上首,两下里满满当当坐着各路契胡军将,同样个个面色不善。

    尔朱兆一见高欢进来,立马把脸拉长,咳嗽一声,就待咆哮几句,立个下马威再说。不料话不及出口,堂下薛孤延猛地大吼一声,抢在他前头先自开了腔:“大王!此物为我家高使君精心备下的大礼,望大王笑纳!”双手伸出来,正举着一只方木盒子。

    薛孤延声如巨雷,炸得满堂人等耳朵嗡嗡。尔朱兆猝不及防之下,也叫吓了一跳,一席话全为吞回了肚子里去,讷讷两声,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那什么下马威啥的,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方木盒子呈上,一打开时,西戎贼帅纥豆陵步蕃的头颅赫然其间,眼珠暴凸、长舌在外,说不得的狰狞可怖。时节正热,这头颅早是腐殠,一阵阵臭味自盒中涌出,中人欲呕。

    饶是尔朱兆久经沙场,平生杀人无算,吃那熏天臭味扑鼻而入,再望一眼那死不瞑目的纥豆陵步蕃,竟也觉着头皮发麻,胸腔里泛起一阵阵的不适,愈加没了说话的劲头。

    高欢挑在这时开了口:“贺六浑不负重托,斩下纥豆陵步蕃头颅在此。这份礼物,吐万儿兄弟可还满意?”

    “这。。。”

    高欢这般一说,尔朱兆豁然想起,不久之前他还与高欢亲如兄弟,满心存着感激。如今高欢不但召之即来,还带来了纥豆陵步蕃的头颅。。。咦?怎么感觉自个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一念至此,尔朱兆的面色大为转缓,笑着道:“此礼甚好,多谢贺六浑兄弟。”

    话音才落,边上一个身材魁伟、面容冷峻之人连连咳嗽,尔朱兆听到,顿然醒悟过来,面色一沉,变了冷声:“贺六浑兄弟,你可知。。。我为何急急召你来晋阳?”

    那咳嗽之人高欢认得,正是尔朱兆麾下心腹都督、索卢县子慕容绍宗,一身的文韬武略,实是尔朱兆帐下少有的人才。高欢瞥了一眼慕容绍宗,不紧不慢地道:“贺六浑不知,正要向吐万儿兄弟请教。”

    “我问你,当初你明明应了我,只待杀却纥豆陵步蕃,便回晋阳庆功,为何不辞而别?”

    “实是事务繁多,彼时又已远在平城,无暇南归呵。”

    “事务繁多?”尔朱兆冷笑愈盛:“那到底是甚个事务?又是甚个繁多法?”

    高欢说得一本正经:“贺六浑乃是将六镇乱民一发押往河北。浩浩十余万众,岂不繁多?”

    “好胆!”尔朱兆勃然变色:“正要同你论论这桩事体,你倒是先说了出来。好好好,我且问你,如何敢这般大胆,生掳了十几万人去?”

    “咦?”高欢故作惊讶:“当初不是吐万儿兄弟亲口应承,如何处置这干乱民,全由贺六浑自个作主么?”

    “你。。。”尔朱兆料不得高欢还有这么一出,顿为语塞,一张脸涨成个猪肝色。

    便在这时,慕容绍宗嘿嘿冷笑,扬声道:“绍宗不才,记性却甚是不差。若我不曾记错的话,大王当初说的,明明是‘要杀要放,贺六浑兄弟自个拿主意'。如今高使君既不杀人,亦不放人,偏偏掳了人去,这。。。恐怕不合道理罢?”

    尔朱兆闻言大喜,忙不迭大叫起来:“正是正是!贺六浑哪怕杀尽了那干贼胚子,我也绝无二话。可你掳掠人口,那可实在不妥!”

    高欢深深望了慕容绍宗一眼,脸色渐渐发涩,一时怔在了当场。两下里人声喧哗,契胡军将们不怀好意地盯着高欢与薛孤延,不少人已是摸上了腰间刀把。

    过得好半晌,高欢终是开了口,他勉强挤出个笑容:“此事。。。确然是高欢思虑不周,望大王恕罪。错已铸成,自当及时补救。不若高欢这就启程,快马加鞭,定要追及之,令将乱民悉数交予大王处置,如何?”

    尔朱兆暗暗好笑:这当口还指着能借故脱身,高欢这厮,简直可笑。当即一正脸色,故作沉重状:“十几万众,又都拖家带口,非要他等来回奔波,未免不仁。这样罢,就暂且让他等东去便是,待到秋收之时,贺六浑不妨派下口粮,再将他等一发遣回山西,如何?”

    慕容绍宗闻言大急,叫道:“不可!万万不可。。。”

    “闭嘴!我意已决,休要再提!”尔朱兆正自得计,如何肯教慕容绍宗坏了自个的英明壮举?当即厉声喝止。慕容绍宗无奈,悻悻退开一边。

    高欢脸上立马露出笑意,连呼“大王英明”,接着一拱手,又道:“既如此,高欢这就赶回河北去安排。秋收之后,定然将这干乱民送回,一个也不敢少。”

    尔朱兆放声长笑,眼泪都笑了出来。他懒洋洋半躺下来,一脸悠赖:“不急,不急,你我兄弟,正该长聚。贺六浑大可在这晋阳住下,日日陪我跑马放鹰,岂不快活?”

    高欢的声音里,俨然已带哭腔:“敢问大王,高欢。。。高欢却要住到几时?”

    “什么时候那干乱民回了山西,嘿嘿,那便是贺六浑兄弟启程之日。”

    。。。。。。

    这是地处晋阳城北的永秀寺,占地甚小,香火亦不算旺盛,里头住着的,也只是几个上了年纪的老比丘。无论从哪方面看,这永秀寺就是个最普通不过的小寺庙罢了。

    可今儿个的永秀寺,赫然就变作了热闹地儿---原先的住客老比丘们给一发赶了出去,取而代之的,正是高欢与薛孤延两个。

    却是高欢与尔朱兆说起,既要长住晋阳,总得寻个舒心的地儿。近来心神不宁,最好是寻座佛寺住下,以安心神,闲暇时候,还得拜佛念经。

    尔朱兆便问哪里合适。

    高欢答道,先前赶跑破六韩常时,恰好经过城北永秀寺。此寺规模甚小,且僻处一隅,倒是清静。

    尔朱兆已是大大“坑”了高欢一场,这点小小条件,若再不答应,未免显得小气,当下允了。

    于是寺中稍作收拾,高欢与薛孤延住了进来。

    要说清静,寺内确然清静,不过是两条孤单人影,与那青灯古佛作伴。然而转到寺外,顿作天壤之别---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全是守卫,纵然是只鸟儿,又如何飞得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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