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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城里的月光

    再过两天便是农历新年了,梁公元的父亲在自家公寓楼的台阶上小心翼翼地挪着步。此前他拖着瘸腿已经一瘸一拐地生活工作了两个多月。

    眼看着还差一两级台阶便可以顺利步出公寓小楼了,可是倏忽之间,他的右腿似乎失去了知觉,于是“嘭”地一声摔了下来。

    等到知觉再次回归的时候,老梁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叫喊。梁公元和母亲闻声后,连件外套也没穿就冲下了楼。小梁从身后一把将父亲抱起,之后他便有如机器人一般保持着双手托抱的动作架着父亲的身体,一动也不敢动。母亲在第一时间拨打了120,随后她又马不停蹄地跑去小区门的主路口,焦急地等待救护车的到来。

    可是,天,不遂人愿。

    由于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救护车在事发后1个钟头才被调度过来。骨折引起的疼痛让老梁这位有着15年军龄的汉子变得与常人无异,与动物无异。哪怕是微微的位移都把他折磨得龇牙咧嘴。部队服役期间,那句听到耳朵生茧的“掉皮掉肉不掉泪”的口号在庞大而复杂的神经系统面前,也仅仅只是一句口号而已。

    120的医务人员直接竖立担架,将其与病人绑作一体。可即便如此,在众人把担架倾斜放平的时候,病人还是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叫喊。运送途中,担架车无法时刻保持匀速前行,偶尔的急起急停,以及担架本身的搬动都会牵拉出一波波神经系统的山呼海啸。

    这般间歇性的叫喊持续了好几个钟头。直到右腿被牵引工具完全固定住,老梁才感觉再次回到了人间。

    梁公元在病房盥洗室洗脸的时候发现无论他怎么使劲,双手也无法触及到颈部以上的高度。当日过久的抱举动作所引发的乳酸堆积让他在接下来好些天都不能自由地活动手臂。男孩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似乎看见了中年危机人群特有的那种沧桑。

    也许是认床的关系,也许是父亲的鼾声太响了,张司源迟迟未能入眠。父亲的病情确诊了,是癌症骨转移,晚期。这个结果不算意外,只是当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他依然有些手足无措。这点倒是和他预想的一模一样。

    癌症骨转移所引起的病理性骨折,并不比简单的伤筋动骨一百天。对于癌症的控制和治疗才是最严峻的考验。要知道骨转移病人的平均存活期只有两年,他必须在未来两年通过3级考试,给家人一个交代。四个月后的2级考试必须拿下,无路可退。

    第二天一早,小梁的母亲就从家里给儿子拿来了CFA的复习资料,随后便匆忙赶去了急诊。前一日她在等待救护车时着凉患上了感冒。一家三口人,两个就这么突然病倒了。一个钟头后梁公元拨通了母亲电话,确认她挂上点滴后又跑去急诊输液室看望了母亲。

    “元元,你怎么来了啊,快回去看你爸吧,他不能动,身边不能没人。”

    “我爸那儿我都料理妥当了,暂时没事儿。”

    “我这儿也没事儿,就是挂水,你快回去吧。医院吃饭时间早,再过一会儿又要开饭了。”

    “你有水吗?我去买份盒饭吧。”

    “这里不方便吃,也不卫生。我挂完了自己买着吃,你就别操心了。快回去吧,急诊室空气也不好,别自己感染了还过给你爸,他就要手术了。”

    梁公元拧不过母亲,便匆匆折返回到了病房。他拿起CFA课本,翻至昨天看到的地方——“多个时间序列数据间的建模问题”。小梁先是把书举起来看了一会儿,可不过5分钟,两只胳膊就有些酸胀发抖了。于是乎他又把书架在了自己的腿上,如此双手是解放了,可脖子难以适应。

    更为糟糕的是,病房里嘈杂的谈话声、音乐功放声着实讨厌。书本上好些句子他明明已经看了两三遍,每一个单词也都认识,可是这句话究竟说了什么,他却一点印象都没有。没办法,小梁只能把理论性的句子先背下来,至于其中的原理和逻辑,得等到日后再去摸索。梁公元并没有预料到,这种遭罪的看书作业模式会在未来的日子里反复上演。

    中午,梁公元给父亲喂了饭,解了手,又匆匆忙忙跑去急诊,母亲的点滴依然在挂着。远远望着她一头的白发,小伙儿不禁感慨肩上的责任任重而道远。这些天的遭遇重新定义了“两点一线”的奔波,也重新定义了“独生子女”的含义。

    年三十的这天,梁公元走在前往爷爷奶奶家的路上,独自一人。输了液的母亲留在病房陪着老梁,他的手术排在了大年初五。这些天,老梁的腿都被悬空吊着,身旁离不开人。

    梁公元每只手上都提着两个礼盒,才步行了3公里,便已气喘吁吁。人们都在赶着回家过年,路上的出租车很少,而且也都挂上了“停运”的灯牌。医院和目的地间没有直达的公交,于是小梁只能继续徒步。

    礼盒上的系绳在梁公元的手掌上勒出了一道道印记。这会儿他放下了盒子,搓搓冻红了的手。男孩悔恨出门的时候,怎么就忘记戴上手套了呢?如此的走走停停,在40分钟的路程里反复上演。这般折腾只为了团圆的念想,虽然他的双亲不会就坐在那张其乐融融的饭桌上。

    父亲早就嘱咐过,千万别向爷爷奶奶提及他的病情,以免二位老人家担心。梁公元只得在长辈面前谎称爸爸一不小心把腿给摔折了,“没事的,开春就好了。”就这么不经意间来到了需要去承担责任安抚长辈的年纪,小梁坦然接受了角色的转变。

    他原本就是那种安安静静的性格。当晚的饭桌上,就数他的吉祥话说得最少,也数他吃得最少。还没吃上两口,他便放下了筷子,似乎筷子的一头拴着他的心事。亲戚们一个劲儿地往他的碗里夹菜,可他用手挡着碗,嘴里不停说着“够了、够了。”

    回去医院的路上,梁公元一手拎着一只袋子。左手里的装满了苹果,奶奶说这是开过光的供果,吉利。另一只袋子里装着当晚的饭食,爷爷说,带回去给爸爸妈妈都尝尝。老人家的好意他无法拒绝,尽管他的两只胳膊又开始不听使唤了。

    回程的路上,天空飘起了漫天的雪,走过小街小巷的路面时,脚下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都说“瑞雪兆丰年”,可眼前的这场雪越下越大,渐渐淹没了夜的边缘。

    春节过后,老梁终于动了手术。一套近20万的钛合金人工髋关节组件代替了被肿瘤侵蚀的骨骼。病人不能自行活动,梁公元便一直在父亲的身边鞍前马后地伺候着。

    直到手术后的第四天,他才再次捡起了CFA的课本。手上的书本像是烫手的山芋,屡次掉落在地,因为小伙儿实在是太困了。这般浮于表面的学习,着实让人堪忧。

    傍晚时分,护士前来查房,梁公元起立以示尊重。他把摊开的课本随手丢在了陪护椅上,这个随意的举动却引来了旁人的侧目。

    “小伙子,还在上学啊。”

    “我吗?我已经工作了。”

    “那你怎么还在看英文教材呢?”

    “因为还要考证啊。”

    “老梁教子有方,儿子这么爱学习。”

    “他自我要求高,学习这块确实没让我们怎么烦神。”

    “这还是英文的教材,一看档次就不低啊。”

    “没有,没有。我也就是混口饭吃。”梁公元说着便把书又合了起来。医院向来就不是用于炫耀的场所,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道理他都懂。就当前复习状态而言,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通过考试。

    护士长一行人走后没一会儿,医生们也开始了晚班查房。不过他们却带来了一个令老梁不快的消息——主刀医生姜敏要求病人后天出院。

    老梁因为担心长期卧床造成肺部感染,要求多住一段时间,却被姜主任一口回绝。一时半会儿间,两种不同的声音针锋相对,双方僵持不下,大夫丢下一句“不行”便悻悻而去。老梁不愿就此放弃,他打算托人找找关系解决问题。这种思维方式在我们这种讲究人情世故的国家不足为奇,但却遭到了儿子梁公元的反对。

    “爸,咱们先出院也没事儿啊。”

    “你不懂,手术后的风险可不小啊。”

    “这么大的三甲医院。医生是要对病人负责的。如果出院后出了事他们也要承担责任的。”

    “在医院没问题,不代表出了院之后没问题,等有了问题责任就难说了。”

    “有问题咱们再用120把你送来就是,又不是不管你了。”

    “你把问题想简单了。肺部感染在三甲医院的死亡率是很高的。”

    “可是长期卧床也不一定会引起肺部感染啊?”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死脑筋,等出了事儿就来不及了。”老梁说得一本正经,语气很是着急。

    严重的肺部感染是致命的,加之晚期肿瘤病人的身份,老梁的后顾之忧不无道理。南非总统曼德拉正是肺部感染导致的过世。正是因为人们对于这种低频高损事件极为厌恶,所以才有了“保险”行当的大行其道。

    病房床位就是社会医疗资源的投影。医生需要依据病人病情的轻重合理分配有限资源,如此才能实现整体利益的最大化。

    于是,大夫更愿意救治年轻的病号,更愿意把资源用在那些预后更好的病人身上。现如今医院的科室都“承包”到户,责任到人。一个病人要是赖在病床上久了,就会影响床位的周转率。进而影响到大夫的业绩不说,还会殃及科室的创收效益。

    在这个万物皆可KPI[ 绩效考核]的年代,没有绩效,就意味着空瘪的荷包。所有人都得活下去,都渴望能把家里人给照顾好,没有人会是例外。

    有时候分析悲剧,会惊奇地发现故事里没有一个角色是所谓的恶人。在是否出院这件事情上,老梁和姜敏或许谁都没做错,但现实中的难题远比课本上的要难解得多。

    最终老梁还是通过院方和主刀大夫打了招呼,继续住院观察。可在当事医生看来,这种做法无异于是对其实施了变相的打压。读书人讲究气节,比起“赖床”,医生更讨厌老梁的“找关系”。第一印象很重要,老梁给他的主刀医生的第一印象可谓糟透了。

    公布考研成绩的当晚。周淼坐在电脑前,平静地打开网页查询。她落榜了,算不上多大的失望。当初她也是因为张司源才决定考研,女孩现在好奇的是前男友是否金榜题名了。

    金融系的QQ班级群里上演了几家欢喜几家愁的情景剧。最得意的莫过于赵天宪了,他是金融系初试成绩的第一名。然而商院的首魁却不是他,而是一位经济学系的学生。除了张司源,周淼再也想不到第二个人。

    此刻,张司源坐在电脑前,望着成绩单,呆如木鸡。虽说这次考试他发挥得并不如意,但是最终的成绩还是大幅偏离了心理预期。

    这份成绩单不仅枪毙了张司源的前程,也葬送了他的爱情。小张原本盘算着,只要他能高中,就去求周淼,求她再给自己一次机会重新来过。可现在呢,他是真的开不了口了。这份成绩单算什么,他又算什么?他不能以失败者的姿态寄人篱下,决不允许。呵呵。

    张司源已经先入为主地假定周淼会以为,自己是走投无路了才会寻求她的“庇护”。这逻辑本身就是一种信用缺失。几乎所有的情比金坚都是建立在“信任”和“懂你”的基础上。有些情侣只适合共患难而无法同富贵,有的则只能共享乐而无法共患难,还有的则是不允许自己仰望着伴侣。

    小张想起周淼和他说过的那句英文:If you love somethi

    g, set it f

    ee, if it comes back to you, it is you

    s, if it does

    't, it

    eve

    was[如果你爱一样东西,就应该放手。如果它回到你的身边,说明它就是你的,如果没有回来,那么它从来不曾属于你。].

    于是,他把这份感情暂时寄存了起来。按他的理解,这种寄存就相当于一种冰封、冬眠。可事实上,有些东西一旦置之不理,便会有变质、发霉的风险。

    既然张司源和赵天宪都不是那个幸运儿,那又是谁创造了这个在外人看来的奇迹呢?谁也没料到,这人正是蔡睿,张司源的舍友。

    高中三年,蔡睿放飞自我,大学前半段,他也过得浑浑噩噩。当初小蔡正儿八经准备考研的时候,宰夕印只是把他当作炮灰看待。可他这次却结结实实地证明了自己,数学150分满分,他愣是一分都没丢。

    这次华丽的转身主要归功于他良好的学习习惯。在遇到难题的时候,小蔡更倾向于自己独立思考,分析解题思路,举一反三。他主动找张司源讨论题目的次数屈指可数,因此小张也摸不清楚室友究竟是哪个段位水平的选手,自然也不会料到后者的惊人之举。

    得知舍友一鸣惊人后的张司源在感叹觉醒力量伟大的同时,也为自己遗憾。其实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罢了,论天赋,或许不及蔡睿的二分之一。过往的那些成绩只是在别人打盹时候取得的。当大伙儿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一齐使劲的时候,他却输得力不从心。

    每个人都会成为别人的瓶颈,他是金常洛的瓶颈,而蔡睿成了他的瓶颈。

    成绩一旦发榜了,别人就会打着恭喜的名头前来询问。张司源只好用风轻云淡的口吻一遍遍地调侃自己,就和当初调侃自己和周淼分手了一样。那些安慰和鼓励他的话语中,恐怕只有蔡睿的话说到了点子上。

    “老张。我是觉得你的战线拉得太长了。”

    张司源和蔡睿坐在第六食堂的三楼。面对面的椅背上分别挂着他俩的外套,这里暖气全开,温如春季。

    三楼的内饰布置也要比楼下的普通食堂奢华一些。通常这里是学院干部组织联欢庆功的场所,亦或是毕业生张罗吃散伙饭的地方。

    “这么多年了,是有些乏了。”张司源说话的表情老态龙钟。

    “我们都是到了大三才开始正儿八经的开始发力。可你从大一就开始过苦行僧的日子。我记得第一次注意到老张你,就是因为军训那会儿你就捧着本单词小册子。”蔡睿看着舍友又找补了一句:“没别的意思,老张。我这人说话有些直,你多体谅。”

    “高考失利那会儿,心里有些不服气。心想着笨鸟先飞么,早准备早得利。现在想想,真是错了。”

    “看的出来到最后关头你也有些疲了。和周淼的事情多少也影响了你。”

    “愿赌服输,分数考成这样也没啥好说的。”

    “这成绩不是你真实的水平,也不要以一次输赢定成败。”

    “高考就考砸了,现在又是这样。可能我这人天生就不适合考试吧。”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怕你因为一两次不得志就一蹶不振了。”

    “谢谢你,蔡睿。”张司源说着丢下了手里的汤匙。

    “接着吃啊。谈什么谢,这种客气让我想起了宰夕印。”

    “他考上了吗?”

    “填报的志愿自然是落榜了,不过我听说他又找了院里的老师准备调剂。”

    “这是他的风格。”

    “偷偷摸摸的,见不得光。”

    “人各有志。听说熊凤月也没考上?”

    “是啊,小熊你知道,就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也没什么得失心。怎么说呢,他有点像马拉松赛事里的陪跑者,重在参与。”

    “其实挺好的,比我的心态强。”

    “老张,你准备调剂吗?”

    “我这成绩有些丢人,要调剂也得调到省外了。家里人身体还不好,我不想折腾了。”

    “那你准备重考?”

    “说实话我现在也不太确定。六月份还有CFA2级的考试,报名费已经交了,双线作战太辛苦了。”

    “一般人没你这种劲头。要不是今年系里保研闹出那个幺蛾子,你妥妥是最大的赢家。将来想做金融这一行的话,CFA证书或许比学历更有用。”蔡睿安慰的话句句在理,可现实如此冰冷,如同一窗之隔的室外。

    “但愿如此吧,那你呢,要不要也考一个CFA?感觉拿下这证书对你也不是个事儿。”

    “CFA只对金融从业人员有帮助。将来做什么,我自己还没想好。如果以后不做金融,那岂不白考了。我高中痛痛快快地玩了三年,大学又混了两年多,挺自在的。考研嘛,只是想证明下自己。证书就是证书,又不是‘七龙珠’,集齐了召唤不来神龙。”

    “说得在理。”张司源举起酒杯,和蔡睿碰了一个。

    “老张,其实咱俩都很清楚自己不想要什么,但是相比较于你,我还没有搞清楚自己想要些什么。所以从现在到研一这段时期我可能又要浑浑噩噩下去。”

    “你这话说得好傲娇啊。”

    “你还是找时间给自己放个假吧,有张有弛嘛。把自己逼太紧了,效率就高不了。”

    “6月考完CFA2级我就准备放个假。”张司源夹起一片猪肝放进嘴里,“不对,6月一毕业就要上班了。哎呀,真是……”说完他又嚼了片猪肝,眼前这盘炒得似乎比楼下的要苦涩一些。

    “所以就别等着6月了,及时行乐吧。毕业旅游,就趁现在。”

    那天,小张和小蔡聊了许久,但始终没有涉及张司源的感情问题。蔡睿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也是心细如针的人。他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知晓闲人止步的区域。酒足饭饱之际,张司源正欲结账,却被蔡睿一把按住。

    “老张,这顿应该我请。”

    “没这个话,我岁数大,我来。”

    “给我个面儿吧,等你工作了以后,你再来。”

    张司源望着对面这个大男孩,心头一暖。虽然考研名落孙山,虽然和周淼分道扬镳,但他认为自己就读的这个大学,不算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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