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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我没有家了

    陈七当然没拿刀。

    他甚至没有去找他的哥哥们报仇。一路顶风冒雪回到金陵城之后,他立刻就去了沁香渠附近最繁华热闹的大街,一头扎进了那座名为“留人醉”的小酒馆。

    酒馆不止卖酒,更酿酒。虽然才开张几个月,在这条街上却已经打响了名声,上至富商巨贾下至贩夫走卒都喜欢时常过来打上一壶酒,故而生意颇为兴隆。

    店里的老板娘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姑娘,据说生性腼腆不爱见人,只喜欢躲在后院里酿酒、算账,所以慕名而来的酒客们极少能有幸见她一面。

    陈七却不会有这样的遗憾。

    进了门,他完全不顾店伙计们的招呼,带着一身风雪旁若无人地穿过前面的厅堂,直奔后院。

    身穿藕色夹袄、束着袖子的老板娘在一院子酒缸中间转过身来,吓了一跳:“你……你怎么来了?”

    清秀的小脸上眉目如画,竟是临溪村的丁小麦。

    陈七没有答她的话,一路闯进里屋去,解下斗篷扔到地上,咕咚一声在炉边的藤椅上躺了下来。

    丁小麦跑着跟进来,看见这样就更害怕了:“到底出什么事了?你怎么……呀,你受伤了!”

    原来陈七的右手不知怎么伤着了,腕上缠着厚厚的几圈布,不知是从哪里撕下来的,被血浸透了渗出吓人的红色。

    丁小麦扑过来蹲在他脚下,小心地将那只手捧了起来,吓得要哭:“怎么伤成这样?上药了没有?疼得厉不厉害……”

    “我没事。”陈七用力缩回手,藏在袖中:“山路滑,被马摔了下来,皮外伤而已。”

    就算是皮外伤,那也是很厉害的皮外伤啊!丁小麦仍然在藤椅旁边蹲着,不肯起身。

    陈七叹了口气,无奈:“我真的没事。你让我安静躺一会儿就好。”

    这是有心事。

    丁小麦从未见过他这样,只得依言起身,在另一只藤椅上坐了下来:“虽然我帮不上忙,但是你有事也不要憋在心里,同我说一说就当解闷也好。”

    陈七将未受伤的那只手枕在颈下,闭上眼睛久久不曾接话。

    丁小麦以为他睡着了,忙去隔壁卧房拿了一条薄毯出来盖在他身上。俯身靠近时又看见他衣襟上凝固了的血迹、以及苍白发青的脸色,吓得她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藤椅上的陈七睁开了眼,皱眉看着她:“没什么事,你不必忙。”

    “这怎么还叫‘没事’?”丁小麦的眼圈红了,“你身上本来就有旧伤!才从鬼门关回来多久,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这样的天气,你又往外面跑什么?那些人就只管欺负你,什么劳累吃苦的差事都让你去做,是不是?”

    陈七摇摇头,叹息不语。

    丁小麦只得自己收住了泪,擦擦眼角坐了回去,迟疑良久才又开口:“这两天京中的消息传了来,说是好些个大臣在除夕宫宴上联名弹劾太子,责他监国期间凶残暴虐、胡作非为,实非储君之选。右相与穆国公保举三皇子,建议祭天之后开印上朝,改由三皇子主持政事。”

    陈七低低“嗯”了一声,又问:“陛下怎么说?”

    丁小麦摇头:“陛下还是那样,自始至终未发一言。所以如今京中多了一些传言,说陛下可能被人下了毒……”

    被人下了毒,哑了,痴呆了,甚至被人顶替了。

    世上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当今太子除了对皇后还存着几分敬畏之外,几乎已可以说是完全肆无忌惮。是以无论他做出什么事来,天下人都不会觉得太过意外。

    但陈七不这么想。

    他闭目沉吟一刻,冷笑道:“太子的确德不配位,但迄今为止至多不过被人骂一声荒唐,实在算不得天怒人怨。他这个时候就着急对皇帝下手,是有点急了。”

    这个“他”,与“太子”显然并非同一人。

    丁小麦并不觉得意外,点点头,露出一个小心翼翼的笑容:“他越是着急,露出的破绽就越多,对咱们就越有利。”

    “是对我有利,不是对‘咱们’有利。”陈七纠正道,“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你不要硬掺和进来!小麦,你愿意打听消息说给我,我便姑且一听,其实并不是非要这些消息不可。你记着,遇见危险的事情不许往前凑!”

    丁小麦脸红红的,点了点头:“我听你的话,不会刻意去打听消息引人注目。”

    “那就好。”陈七冷声,“我不日便要离开金陵,此一去不知何时能回来,也不知能不能回来,你自己多加小心。”

    丁小麦呼地站了起来:“怎么这就要走?先前不是说要到三月吗?”

    陈七摇摇头,不想多言。

    丁小麦闷闷地想了一阵,低声道:“京中局势瞬息万变,你着急忧心也不无道理。但……我还是想劝你稍安勿躁。太子……和别的人都是在阴谋诡计里面泡大的,你这样一头扎进去,真的很危险……”

    “你不必劝,我自有分寸。”陈七坐了起来,拂袖便要起身:“我只是来向你道个别,没旁的事我这就走了!”

    “七公子!”丁小麦急急上前,拦住了他:“这会儿天晚了,风又大,你要走到哪儿去?就是赶路,这种天气也只是虚耗人力,倒不如先养足精神,等明日风小些了再走!我知你心里恨着一些人,等不得,但……越是等不得,越要耐住性子啊!”

    陈七被她拦在藤椅前,一时怔怔走不得,良久方叹道:“你知道我恨着一些人,却不知我是如何恨着那些人……罢了,你的话也不错,我虽还能赶路,马却撑不住了。”

    他原带了两匹马去临溪村,回来的路上失足摔死了一匹,剩下的这匹也已累极了,的确不宜赶路。

    此时此刻他又不能回府去换马。他怕一旦回了府、见到了那些人,他就会忍不住把刀拔出来……

    现在还不是时候!

    丁小麦见他肯听劝了,立刻喜形于色,忙出门吩咐伙计准备饭菜,又回来劝道:“既然要在这里歇一夜,身上的衣裳就先换了吧,你看袖口都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了!这也就是自己在外面没有人管你,若是被了了知道了,她还不知道要怎么絮叨呢!”

    陈七忽然回头看了过来。

    丁小麦被他的目光吓得心头一跳,忙转移话题:“说起来,已有三个月不曾见到她了,也不知她如今怎么样……你从前每次过来都是跟我聊她,这一次怎么也不聊了?”

    陈七默然,向前倾了倾身子伏在桌上,良久方哑声道:“不提她了。以后……再也不提了。”

    丁小麦愕然:“怎么……”

    “什么人!”后门外面忽然一个伙计暴喝出声。

    吓得丁小麦打了个寒颤,完全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怔了许久才转身快步走出门去,问:“你嚷什么?出什么事了?”

    伙计扶着河沿上的栏杆向下张望了好一会子,终于惨白着脸色匆匆跑了回来:“见鬼了!我刚刚看见了一道鬼影子!”

    “什么鬼影子?”丁小麦皱眉,“青天白日的,哪里有鬼?”

    伙计跺脚道:“真的是鬼,女鬼!白裙子、红斗篷,站在门口鬼鬼祟祟向内张望,被我喊了一嗓子,她就掉头跑了……我明明看见她失脚摔进了河里,可是一点儿声响都没有!我过去看了,河面上也没有水纹,那些薄冰都没有碎!”

    那真是见鬼了。

    丁小麦不信鬼,摇头道:“肯定是你看花眼了……”

    话未说完却见陈七已经起身跑了出去,快步奔到伙计先前向下张望的地方,也伸长了脖子往水面上看。

    河水平静,上面薄薄的一层冰很是完整,的确没有被砸过的痕迹。

    那伙计跟了回来,讪讪道:“我真没说谎,先前看得清清楚楚的,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眼睛亮亮的……”

    陈七只是死死地盯着河面,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

    丁小麦越看越觉得担心,迟疑许久还是凑了过来,小心地扯一扯他的衣袖:“肯定是阿松看错了。天这么冷,咱们还是回去……”

    陈七推开了她的手,怔怔的:“既然是来见我,又为什么要跑?是她……还是‘她’?”

    “是谁?”丁小麦彻底糊涂了。

    陈七摇头不答,只管死死盯着那河面的薄冰,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河水变成乌沉沉的一片,映着远处歌楼上红的黄的灯笼,灿烂生辉。

    丁小麦又急又怕,快哭了:“七公子,别看了!真的什么都没有!咱们回家好不好?”

    “回家。”陈七仿佛才醒过神来,仰起头,哑声:“……小麦妹妹,我没有家了。”

    “我有时会觉得那个神出鬼没的女刺客就是她,有时会梦见她变成了那个女刺客……可是这么久了,不管是她还是那个女刺客,都没有再来。”

    “女刺客不肯再来杀我,她也不肯来梦里见我。”

    丁小麦终于彻底被吓坏,哭了出来:“你说的到底是谁啊?为什么她要来梦里见你?你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娘子死了。”陈七看着天答道。

    丁小麦呆住了。

    死、死了?谁死了?

    怎么会死了?那个女孩子坚韧得像棵草!被狼群围困在山上都没死!被下毒也没死,挨打也没死!太爷爷和韩聚他们那么盼着她死,她都没死!

    “你是从哪里知道的?会不会是消息传错了?”她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问。

    陈七摇头,终于离开了河沿,迟疑着蹒跚着往回走。

    “没有人传错话,我自己去看过……房子已经烧得什么都不剩了。”

    丁小麦踉跄着跟在他身后,想哭又不敢哭出声,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地响,脚下都发飘。

    她跟丁了了其实不算熟,但她知道丁了了若死了对陈七意味着什么。她完全知道此刻的陈七心里到底憋着怎样的一腔悲愤……可是他哭不出来,又不能即刻去报仇,就只能自己在心里煎熬着。

    这怎么行?人心是肉做的,怎么能任由刀锋长在里面……

    “七公子,你难受就哭一哭吧!”丁小麦流着泪,抓住了他的衣袖:“你不能总这么忍着……仇人是谁?是你家里的人吗?你要是不能即刻报仇,就先骂一顿也好……”

    “仇人是我自己。”陈七躺倒在藤椅上,似哭似笑:“都是因为救了我,她才会惹来这样的杀身之祸。是我偷了她的药丸和银针,引起了那些王八蛋的注意;是我动作慢了,没来得及叫人把她换出来;是我低估了那些王八蛋的狠毒,竟信了他们只是想利用她去做医女;是我……”

    丁小麦蹲在他脚边,哭出了声:“你怎么能这样想?这都不是你的错,你该恨的是那些坏人啊!”

    “我就是坏人!”陈七翻身伏在椅背上,“我太蠢了……太蠢了就会做错事,跟坏人有什么两样!我当初应该带她走的,可我以为我是为了她好、以为把她留在村里会安全些,我就没想到他们既然可以不远千里追杀我,为什么不能不远千里去杀了她……”

    丁小麦听得满心发苦,想要安慰他,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说到底她还是一个腼腆的人,何况也从来没有遇上过这样的事,更从未见过这样的陈七。

    她只能陪着他一起哭,却深知自己是被排斥在他的世界之外的。即使是陪着哭,她也要谨小慎微不敢逾越半点,生怕他一生气又要把她撵回临溪村去。

    毕竟当初,是她自己追着他跑出来、赌咒发誓死皮赖脸说尽了好话才求得他带着她来了金陵城的。

    她应当尽心尽力地服侍他照料他安慰他,保持在能够帮到他却又不能冒犯他的程度。

    因为,他对她,是恩,不是情。

    “那不是你的错,”她擦泪道,“了了不会怪你。她必定也知道你的苦衷、知道你当初仓促离开是迫不得已……她到死都在等着你、也知道你心里有她,她在天上会开心的。”

    陈七靠在椅背上摇了摇头,没有接她这句话,所以丁小麦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接受了她的安慰。

    她也不敢问。

    外头伙计发觉气氛不对也不敢过来摆饭,于是屋里两人也没有点灯,就在黑暗中相对静默着,也不知要这样到什么时候。

    最后自然是丁小麦先撑不住。

    她擦干了泪,扶着蹲麻了的腿慢慢地站起来,走到桌旁点起了灯:“大仇未报,你可以难过一会儿,却不能一直难过下去。你先前急着要走,是想去做大事,预备报仇,对不对?”

    陈七没有答话,也没动。

    丁小麦知道他在听着,转身就到里屋去取出了一只小匣子来,打开了:“你要为她报仇,就更该养好自己的身子,否则你拿什么给她报仇?我看你手上的伤至少有两天了,你都没有好好包扎一下吧?随便缠两下就算了?药也不上,你就不怕手废了……”

    “我以前不知道你那么多话。”陈七抬起头来道。

    丁小麦低着头怵了一下,随后又若无其事地走了过来:“了了不在了,我更要替她看住你。你是她救治过的病人,将来若是落下残疾,岂不是砸了她的招牌!我这儿有她做的药……”

    她顿了一顿,果然陈七立刻抬起了头。

    丁小麦心里一喜,忙从匣子里翻出两包药来,拿给他:“那时候我从了了家里追着你出来,怕找不到借口,就随手从她的药箱子里包了些药……你有伤嘛,这些药都是了了特地为你配的,很有用!”

    陈七坐了起来,伸手接过,通红的眼圈终于绷不住,一滴泪滑下:“是她的药……她就不该做这劳什子东西!”

    “不是的!”丁小麦摇头,“了了很高兴做这个!能帮到你,她一定很开心、她一定不会后悔!”

    陈七没有理会她的话,自管解开了绑住纸包的绳子。

    是她做的药。

    就是先前他胸口的伤没好的时候,她特地做来给他用、一遍一遍亲自给他敷到伤口上的药……

    深褐色的药粉躺在黑黄的草纸上并不好看,陈七却觉得自己已有许久没有似此刻这样,既欢喜又酸楚,仿佛与至亲之人久别重逢。

    他将纸包放在腿上,双手捧起里面的药粉……却愣住了。

    下一刻,他抓住纸包一角哗啦一抖,清苦的草药气息立刻扑了满屋。

    陈七全然不顾,三下两下将那张黄纸甩干净,拿在眼前一看,脸色大变:“这是什么?哪儿来的?!”

    丁小麦被他吓到,瑟瑟地向后退了两步:“怎、怎么了?”

    就是一张纸而已啊!她当时急着跑出来,连油灯都没有来得及点,随手就从桌上摸了几张纸包了药……有什么不妥吗?

    陈七抓着那张纸,攥了攥,又松开,甩手丢在了丁小麦的眼前:“你,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纸上墨迹淋漓,沾了药粉有些模糊不清。

    “爱妻了了:为夫即将远行,不忍当面沾襟,故趁夜自去,愿卿善自珍重,以待来日……”

    丁小麦吓呆了。

    陈七一把拍在桌上,一声嘶吼如笼中困兽:“你是不是故意!你拿走了我留给她的信,她怎会知道我念着她、她如何还肯等我!”

    还说什么“她在天上也是开心的”,只怕她到死都以为他是个骗子、到死都自以为是被他抛弃了!

    难怪她至今不肯入梦。她一定恨死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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