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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他拿刀了吗?

    正月初五早晨,一队人马闯进临溪村,逢人便问“丁女医”家住何处。

    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肯给予正面回答。

    马背上的乘者从笑容可掬到皱眉不耐再到忍不住拔刀……终于被人引着进了一座看上去不甚贫穷的宅子。

    一个身形挺拔手持拐杖的白须老者迎了出来,颤颤:“不知诸位大人驾临,有失远迎……”

    “少废话!”不速之客提着长刀,凶相毕露:“我问你,你们村有个女大夫,现在何处?”

    老者攥着一把胡子迟迟不肯答话。旁边一个妇人忙高声叫道:“大人,这位是我们族长,我们都叫他四太爷,您有什么事只管同他老人家说就可以了!”

    “我管你是四太爷还是四曾孙!”对方焦躁挥刀,刀柄上的铜环铛啷啷乱响:“你们听不懂人话还是怎么的?我要找的是女医,不是白胡子的曾孙子!”

    丁传山在村里辈分大,自家长辈又死得早,所以从出生起就没给人当过曾孙子。

    被人叫“四太爷”也叫了几十年了,他实实没想到在须发皆白的古稀之年忽然降了辈分,多了这么一大群太爷爷。

    “你、你们,”他咬牙,强撑着最后一分威严,“你们找错地方了,本村并没有什么女医!”

    马背上的乘者点点头,手中长刀一挥,咔嚓砍断了院中的一棵小树。

    “没有吗?”他问,“想好了再说。”

    树干断裂处切口整齐,一圈黄绿色的汁液冒出来,在断口边缘镶嵌了细细密密的一圈,煞是好看。

    就像一根被从中斩断的骨头。

    四太爷打了个寒颤,连呼吸都忘了。

    等他醒过神来的时候,那长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不速之客正看着他,青黄的眼睛里红丝遍布,凶光毕露。

    “大、大人!”四太爷腿一软,跪下了:“大人恕罪,不、不是小老儿不肯说,实在是……村中从来不曾有过什么女医……唯一一个懂点儿医术的,已于昨夜葬身在大火中了!”

    怎么?!

    那些居高临下的汉子俱是一愣。

    为首之人脸色蓦地一沉,凶气更盛:“放屁!当你太爷爷好哄是不是?怎么太爷们才来,医女就死在火里了?你这个老白毛怎么没死在火里?”

    “小老儿不敢说谎!”四太爷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扭着头,躲避着那冰凉的剑锋:“的确是刚刚烧死的!昨天夜里才着的火,众父老帮着救了一宿,可是风太大怎么也扑不灭……到天亮的时候就烧完了……”

    哦,那还真是巧了。

    马背上的汉子并不满意这个答案,掉转马头一扬刀:“在哪儿?带我们去看!”

    四太爷忙唯唯答应。自己跑不动,就吩咐了几个孙子和曾孙在前面带路,踩着雪水结冰的硬土路咚咚咚穿过几条巷子,迎面就看见了……一片断壁残砖。

    混着草木香的黑烟还在腾腾地冒着。泥土烧成的墙砖变成了黑红色,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其中闪闪烁烁。摔到地上的檩条中心通红,偶有小火苗从干裂的缝隙中冒出来,惹起一片惊呼。

    这的确是一座刚刚烧尽的小院,不是随便拿一堆废墟来糊弄人,也不是听说他们来找人之后才匆匆点着的。

    怎么,真是巧合?

    马匹到了火堆近前就不肯再迈步,那为首之人便跳下马背,跨过还在冒烟的篱笆墙,走了进去。

    随便拿刀扒拉几下,就看到了门前磨盘上一堆品相不佳的丹参、泥墙脚下一块烧坏的龟壳、院子里雪堆旁一颗烂掉的瓜蒌、以及东屋断墙下压着的烧得不成样子的药柜。

    确凿无疑是个大夫的家。

    仿佛还怕他们不信似的,此刻废墟旁边正有个妇人坐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你个小畜生怎么说死就死了?你死了我儿子怎么办?他的伤坏得厉害,今早又发烧了你知不知道……”

    物证人证齐全,这下子实实是半点儿侥幸也没有了。

    牵着马的一行人脸色都不好看。

    为首那人提着刀站在院里似乎有些茫然,他的同伴便凑过来问:“怎么办是不是要扒——”

    “扒什么扒?”为首那人怒冲冲,“都烧成这样了,扒出来也是一堆碎骨头了,要来干什么?背回你家祖坟去供着、四时八节烧香上供吗?!”

    手下人不敢再说。

    那为首的就提着刀怒冲冲走出去,骑上马,冷哼:“死了也好,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我也不知道二爷是怎么想的,竟然请她去当什么女医……不过是那个野种在外头养的野女人而已,她能顶个屁用!”

    “是啊是啊,”一个手下人忙凑过来附和,“她要是能顶用就更坏事了!她是七爷的女人,又不是二爷的!真让她在太子面前得了宠、在三殿下面前立了功,那七爷可就更得意了!”

    “所以这才叫天意,”另一人笑道,“连老天都不肯帮他,他还能有什么法子?”

    听起来,这一趟无功而返,竟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

    为首之人收起了长刀,哈哈一笑:“老天当然不会帮那个来路不明的野种,只是可惜了,本来还想看他戴一顶绿头巾呢,如今一时半会是看不成了!”

    一行人翻身上马,同时爆发出欢畅的大笑。

    与那片废墟相邻的院子里,一个孩子听见笑声匆匆追出来,只看见了七八个人洋洋得意骑马离去的背影。

    “娘,娘!”那孩子转身折返回去,哇地一声哭了:“我知道了了姐姐她们家为什么会着火了!我看到放火的人了!”

    放火的人?怎么会有放火的人?不是失火吗?

    七婶子不信,旁人也不信。

    但是,如果不是放火的人,还有谁会那么巧在别人家里刚刚失火不久之后就跑来看热闹,还这般得意洋洋?

    笑得那么大声,一条街的人都听到了!

    咱们村里什么时候来过那么多外人?听说了没有?那些人凶得很,连四太爷都差一点被他们杀了呢!

    那么凶的一群人,放火杀人一点都不奇怪吧!

    就算没有人亲眼看见他们放火,但是他们那群人都有马呢!夜里放完了火骑着马跑了,天亮再骑着马跑来看看有没有烧完,很合理啊!

    这个推断实在是越想越觉得无懈可击。于是不出半日全村人都知道了,那丁了了姐弟并不是死于失火,而是得罪了什么人,被人故意放火烧死的。

    会是什么人呢?

    众乡邻们猜不透。只有七婶子关起门来在家偷偷教训自己的女儿们:“看见了没有,烂好人的下场就是这样!你们都给我记住,以后不管是进城还是进山,都把心肠给我放硬一点,别看见个可怜人就给救回来了!你知道你救回来的是一个人还是一条毒蛇呢?!”

    “娘,应该不会是那个陈七吧?”红梅靠在枕上,皱眉。

    七婶子冷笑:“不是?除了他还有谁?除了他还有谁能派得动那么多人?还骑着马、提着刀?我告诉你,外头的人心眼坏着呢!你们当中要是有谁再到处发善心,就别怪我不认你是我的闺女!”

    几个女儿被她训得噤若寒蝉,只有红梅的眉头仍旧拧得死紧。

    不管怎么说,救人总不会是坏事。如今无凭无据,怎么就说那坏人是陈七公子派来的呢?也许是他的敌人……

    一定是这样的啊!陈七是被人追杀来的,他的敌人必多!这一次必定是他的敌人得知了丁了了的存在,所以才会派人来烧死她,算作对她救了陈七的报复!

    红梅脸色惨白,满心悲愤,却不敢说出口。

    她知道即使说出了自己的猜想,母亲也会说归根结底还是招惹了陈七的缘故,若当初不救陈七,就不会有这样的事。

    但,人命关天,如何能不救啊!

    “娘,”红梅按着肩膀慢慢地坐起来,叹息:“这不是陈七公子的错,更不是了了的错。将来若有机会,咱们定是要查明真相、为他们报仇的。”

    ……

    “老七,你放心,我会再派人过去,无论多难一定查明真相,替你那位救命恩人报仇!”

    冷飕飕的湖边,陈大公子捧着一壶热茶,向他对面的陈七说道。

    陈七却没有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

    他只是扶着栏杆站着,看着跪在阶下的侍卫,像在看一只狂吠咬人的恶犬。

    此刻那只恶犬仍在吠叫:“爷,这种事哪里轮得到咱们去查,就是查也查不出什么!那个女人在村里风评很不好,人人听到她的名字都不肯理会……我看她定然是树敌太多,活该遭到这样的报应!”

    这最后一句,陈七却听到了。

    他缓缓地放开了扶着栏杆的手,迈步走下石阶,哑声:“你说得不对。”

    坏人才会遭到报应。

    她济世救人功德无量,这世间的恶报绝不可能落到她的头上。

    她若是出了事,必定是人为。

    必定是人为!

    但是临溪村的人没有这个胆子。即便是那个凶狠歹毒的四太爷,在放火杀人之前也会考虑考虑北风呼啸的威力,绝不可能拿全村的房子和人命去冒险。

    是谁做的,真相已经不言自明。

    “我,要去一趟临溪村。”他回过头,向长兄说道:“劳大哥替我向兄长姐姐们说一声,明日的酒宴我就不去了。”

    “老七!”陈大公子皱眉,“外头有多危险你不是不知道!为了一个女人,你要在这个时候跑那么远的路?那是送死!你就是找到了凶手又能怎样?你还能救活她不成?”

    “找到了凶手,”陈七咬牙,“当然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陈大公子脸色一沉,声音亦冷了下来:“报仇?老七,你如今有多少大事要做,你一件都不肯记在心上,倒一心想着去替一个村妇报仇?我看你是疯魔了!”

    长兄如父,他的训斥是极其严厉的。

    但一向对他恭恭敬敬的陈七这一次却没有理会,只敷衍地拱了拱手,然后就大步迈出去,走了。

    都说新年过后便是春,今年的春天却来得格外晚。北风凛冽雪粒泠泠,仍是隆冬腊月的滋味。

    在这几乎可被称作“白毛风”的天气里,一个人两匹马,顶着风披着雪一路疾驰,只用两天时间就到了临溪村。

    迎接他的是烧塌了的房子、积了雪的碎砖。烧成了灰黑色的房梁倾斜着摔在地上,缝隙里塞满了雪粒。

    他来晚了。

    不但房子烧没了,就连烧房子的火都已经冷了。

    陈七默默地估算了一下堂屋的位置,爬上台阶、选了个自己觉得恰当的角度,开始扒那些乱糟糟不成样子的灰土。

    可是,能扒出什么来呢?砖头都烧成这样了,人又如何能不被烧成灰!

    陈七不厌其烦,一捧一捧将那些灰土捧出来、一块一块把那些坏砖搬出来堆叠好……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了。

    他原本保养得极好的手指已经累得伸不直,指甲更被磨得光秃秃的,几乎连底下的嫩肉都露了出来。

    村里终于有人忍不住,出来拦住了他:“陈少爷,不要再扒了!了了这样也算是入土为安了,你又何必扰她?你要真觉得难受,不如去替她报仇!”

    “报仇?”陈七立刻抬起了头,“你知道她的仇人是谁?”

    对方立刻点头,又摇头:“我不知道是谁,但我猜你应该知道!那些人高矮胖瘦都差不多,穿着黑衣、骑着高头大马,当天夜里来放火,第二天一早又大张旗鼓进村来找什么医女……”

    找医女。

    那就再没有错了。不是他们还能是谁?!

    陈七跪坐在废墟旁呆滞许久,忽然用他那双磨得不成样子的手按住胸口,咳出了一口血。

    胸口的伤到底还是落下了病根……以后是再也不会好了。

    肯救他的人,没了。

    回府之后的这些年,他受过各种各样的罪,早已经习惯了没有人帮他、没有人救他,防着这个防着那个,看着一屋子奴才却没有一个可用……

    只有在这深山孤村里才会有人什么也不图、什么也不谋,只因为他是一条命,就自寻烦恼把他给救了回来。

    他曾经认为这是那个惯会戏弄人的老天对他的补偿,却是到此刻才知道,老天就只会戏弄人,不会补偿。

    ——不对,这关老天什么事?

    这是人祸,人祸!

    这是那群见不得他好的“亲人”再不肯遮掩他们的恶意,明火执仗地来杀死了他在乎的人,就为了让他在这世上孤零零惨戚戚,连一个在乎他的人也没有!

    陈七猛地站了起来。

    转身便看见村里的四太爷带着一大帮人跪在地上,嚎哭不止:“了了啊,好孩子啊,我们做长辈的对不起你啊!”

    “这么大个临溪村,闯进了贼人都不知道,大新年的眼看着你死在那帮贼人的手上啊!”

    “了了,你救了我们的性命,可恨我们却没有本事去替你报仇啊……”

    哭声震天,撕心裂肺。

    陈七并不理会这些人的哭诉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也无意去追究他们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故意纵容甚至配合了那些贼人的恶行。

    他的心里窝着一团火,只想发在罪魁祸首身上,并不打算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虚耗。

    四太爷等人的哭声犹自响亮,他已提着马鞭离开了那堆废墟,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再没有回头看一眼。

    四太爷等人看他走远,也便各人擦泪自回自家了。所以两边都没有看到,就在那废墟附近的草垛后面,一个容貌清丽的女子牵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子,躲躲闪闪地向外窥视着。

    “柳……阿姐,”男孩子开口,压低了声音:“陈七公子看上去好伤心啊,咱们什么时候把真相告诉他?”

    女子皱眉沉吟片刻,笑了:“告诉?为什么要告诉他?就让他以为那个女人死了不好吗?横竖那陈家几个兄弟都不是什么好人,七郎本来就恨他们,如今也不过是更恨一点罢了!”

    “可是,”男孩子仍旧忧心忡忡,“七公子让咱们来假扮丁家姐弟,咱们却什么事都没给他办成!将来他自己要是知道了……”

    女子冷哼一声,好看的眉梢挑了起来:“他让我来替他的心上人去当女医,可没说让我来替她死!再说他的心上人已经自己跑了,我难道就不能走吗?——走咯,回家!”

    “柳姐姐!”男孩子挣脱了她的手,赖在草窝子里不肯走:“你再好好想一想!咱们回去是容易,可是以后呢,你是不是就再也不见七公子了?只要你见了他,他肯定会问你什么时候到的临溪村、为什么没有办成事,又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回去见他……”

    女主拧紧眉头,不动了。

    那男孩子却又摇摇头,否定了自己刚才说的话:“不对,也许七公子以后再也不愿意见你了呢!你是他千挑万选找来帮那个女人的,但是现在那个女人‘死了’,他看到你就会伤情,肯定会躲着不见!”

    “休想!”那女子呼地站了起来,“他不见我,我就去见他!我自己替他把真凶处置了,为他那个心尖尖上的女人报了仇,我就不信他对我还这么不冷不热的!”

    “喂!”男孩子吓坏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啊……咱们去告诉七公子,让他自己来报仇不好吗?你一个弹琴卖唱的,连刀都拿不动,你怎么报仇?”

    女子迎着风系紧了斗篷,昂首:“拿不动刀怎么了?只有傻子才拿刀报仇!如今七郎还要去找他哥哥们报仇呢,你看他拿刀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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