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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落井下石

    “所以你就可以落井下石,污蔑他们偷你的猎物了?”四太爷冷哼一声,手中拐杖点地铿然。

    “我、我不是……”丁文山的得意被生生截断,脸顿时涨红了。

    四太爷看着他,神情冷冷:“你不是?你没有?你的陷阱设在山路边上,谁看不见?谁进山打柴打猎不从那儿走?你不是落井下石,你怎么不赖别人?你还不是看着人家两个孩子没了爹娘、又没了靠山,急赶着来欺负人家!小六子,不是我说你,你这也太下作了!你就是赖人也赖个家里有肉的,你赖他们两个可怜的娃娃,是想让他们拿命来‘赔’你的肉吗?”

    他老人家鲜少这么疾言厉色长篇大论地骂人,丁文山知道这是真生了气,顿时缩起了脖子,像只鹌鹑似的瑟瑟发抖。

    这边佳佳当然是扬眉吐气了,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叉着腰站在了他姐姐的前面。

    四太爷训累了,摆了摆手:“行了,你走吧!下次再让我知道你找孩子的麻烦,我叫人打断你的腿!”

    丁文山被训得灰头土脸,不敢驳四太爷,只好又向丁了了恶狠狠地剜了一眼:“下次别让我逮到,不然宰了你们两个小畜生!”

    这会儿佳佳已经有了底气,当下叉着腰就骂了回去:“谁是畜生?你才是畜生!你自己挖的陷阱不行,就只会赖这个赖那个,你还不如个兔子呢!”

    丁文山本来已经要走,闻言又杀气腾腾地转了回来:“你说谁……”

    丁了了一把将佳佳拉到身后,自己迎了上去:“事情真相如何,山叔你和我们都心知肚明。不瞒您说,这一阵我的脾气不太好,实在不愿意再受半点儿委屈了。无奈四太爷有意小事化无,我们姐弟两个看在他老人家的份上也只好作罢。否则——”

    她抬头向山神庙的方向看了一眼,笑了笑,后面的话不说了。

    “宰了你”这样的话说出口多不好听啊,真正的疯子都是一言不合就放火,再结怨就拿刀杀人的。韩聚的尸首一直在山神庙挂到腐烂发臭被乌鸦啄得不成样子了才下葬,不知这临溪村有没有第二个人想尝试那种结局?

    丁文山一身的煞气以看得见的速度弱了下去。两边只对视一瞬,他立刻就黑着脸转过身,冷哼一声大步走了。

    丁了了看着他走远,转过身来微微低头:“多谢太爷主持公道。”

    四太爷看着她,叹了一口气:“唉,孩子啊……”

    丁了了不想听他说话,立刻又抢道:“这样天气惊扰太爷实在抱歉,没别的事我和佳佳就先走了。”

    “孩子,别忙。”四太爷抬抬拐杖拦住了她的去路,“这样天气,你们上山挖陷阱也实在太险,风又大雪又滑,万一一个失脚……唉,先在我家吃点东西,等风雪小些再出门吧。”

    丁了了本能地想摇头,佳佳却已经紧张地捉住了她的衣角,越扯越紧,两眼泪汪汪。

    这真是没有办法了,饿极了的孩子哪有什么骨气可言。

    丁了了叹口气,点了点头。

    四太爷如今的确和善许多。不知是不是快要过年的缘故,他家里的人也都变得和和气气的,很快就送了四个菜两碗汤和一大盘馒头过来。

    虽然都不是什么精致东西,却是姐弟二人这两三个月来第一次可以敞开肚子吃饭。佳佳激动得眼泪都快掉了下来。

    丁了了却吃得依旧不多,很快就放下碗筷看向旁边的小童:“四太爷留你在这儿,是不是还有别的话吩咐?”

    “没错,”那小童板着脸道,“太爷叫你们吃完了饭再去见他一趟,还有东西要送给你们!——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这年头的叫花子都可以上门吃饭、连吃带拿了!”

    丁了了原本要站起来,听见这话又坐下了。

    小孩子真是没见识,这年头的叫花子岂止连吃带拿,还敢赖着不走呢!

    那小童看见她的动作,立刻吓得白了脸:

    这什么意思啊?怎么又坐下了啊?这是不想走了吗?那不行啊,家里的的口粮也有限,怎么能白养着这两个叫花子……太爷还嘱咐了说不能慢待,那就是活祖宗啊!先前有陈七在,大鱼大肉养着他们也就罢了,现在又没有陈七,怎么能把粮食浪费在他们肚里……

    小童懊恼得什么似的,一会儿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割下来,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没错全是这两个叫花子的不是,一会儿想跑出去叫大人来,一会儿又怕大人来了骂他办事不力……真是百转千回,没有一刻安生。

    丁了了却只安安稳稳地坐着,等佳佳吃饱喝足擦了嘴,她才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不是说四太爷要见我们?带路吧!”

    哦,不赖在这儿啊?

    那小童悬着的心呱嗒落了地,一时竟险些感动得掉下眼泪来。这会儿再看见四太爷让人拿过来的那半袋子小米、两大块熏肉和西一大包绿豆糕,他也已经顾不得生气了。

    倒是丁了了拧紧了眉头,警惕后退:“无功不受禄,今日来叨扰太爷一餐饭已是不该,这些赏赐实在不敢受。”

    “唉,你这孩子!”四太爷扶杖叹气,“都是自己本家,说什么功不功禄不禄的?这样的年景,我做长辈的能看着你们两个孩子没得吃不成?给我乖乖收下,旁的什么都不要说!”

    丁了了心里不安,迟疑着不肯接。

    僵持片刻,四太爷又叹了口气:“罢了,我也不瞒你,我是看在一家人的份上……小米和肉是送给你们帮年的,这绿豆糕是我家麦姐儿托了县城里的熟人捎来的。”

    丁了了猛地抬起了头。

    两三个月过去了,这是第一次听到丁小麦的消息。

    她平安无事,而且还能托人往家里带礼物,可见在外面的处境是不错的。

    所以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如今在什么地方、跟谁在一起……

    四太爷伸手把桌子上的绿豆糕往丁了了面前推了推,神情悲悯:“麦姐儿也没跟我们多说什么,只说绿豆糕是金陵城一家极有名的铺子里买的,让我们尝尝新鲜。我想你如今……唉,你还未去过金陵,所以这东西也该给你一些,算个念想也好。”

    丁了了盯着那包绿豆糕看了一阵,笑了。

    作个念想,意思是说她一辈子也去不了金陵城了,这绿豆糕就是她离金陵城最近的一次吗?

    四太爷果然还是四太爷。

    杀人诛心呐!

    “那便多谢太爷好意,”丁了了站了起来,“东西我都收下了。提前给您拜个早年,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佳佳,拿着!”

    “哎!”佳佳立刻高兴得跳了起来,随手将半袋小米提起来甩到肩上扛着,空一只手提着肉,还不忘嘱咐丁了了:“阿姐你拿好绿豆糕!”

    姐弟二人欢喜出门满载而归。

    气得屋里那小童跳脚:“走了?他们就这么走了?!拜年不是应该磕头吗?头都没磕就拿走那么多东西!”

    四太爷眯起眼睛,拈须:“让他们拿着吧,高兴不了多久了。”

    ……

    佳佳觉得还可以高兴很久。

    肩上扛着小米、手里提着肉,他觉得走路都有劲了,这漫天的风雪刮在身上,不但不疼,反而凉丝丝的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阿姐阿姐,咱们可以过个好年了!”他一路走着蹦蹦跳跳,打滑的地面和肩上十多斤的东西都没能让他稳重一些。

    丁了了提着绿豆糕跟在他身后,心不在焉。

    她知道四太爷送她绿豆糕是在炫耀、示威以及羞辱她。她以为自己收得很潇洒举重若轻,却不料这才穿过了两条巷子,她便觉得这绿豆糕坠得她的半边肩膀都在疼。

    太沉了,拿不动……

    原来输了就是输了,不管输得有多大气多骄傲,都是输了。什么虽败犹胜什么满不在乎,都是自欺欺人。

    “陈七那个混蛋。”她磨着牙,在心里说道。

    恰这时佳佳也忽然在前面吼骂起来:“是哪个混蛋?十八辈祖宗都是畜生吗,干这么缺德的事!”

    丁了了吓了一大跳。

    她明明刻意忍着没有骂出声的,佳佳怎么还是听到了?

    紧走两步跟上去,才知道佳佳跟她骂的并不是同一个混蛋。

    只见那小子把小米袋子扔到一边,熏肉就扔在小米袋子上,人蹲在墙角,抓着一截绳子又是拽又是扯,暴怒欲狂。

    “怎么了?!”丁了了忙快步赶过去。

    佳佳一仰头,哇地一声哭了:“阿姐,大黑被人偷了,大黑被人偷了!”

    大黑,是那条养了十多年的看门狗。

    丁了了心里一沉立刻蹲下去,果然看见佳佳捏着的绳子那一头断得整整齐齐,绝不是磨断或者大黑自己咬断的样子。

    定是人为割断的。

    谁干的?

    丁文山吗?他诬赖不了人,就上门来偷狗出气?

    佳佳也想到了这个,立刻跳了起来:“我去找!我就不信他能把大黑藏起来!他要敢偷大黑,我跟他拼命!”

    丁了了没有阻止,默默地把小米熏肉绿豆糕拿回屋里放好,然后快步走出门去,进了另一条巷子。

    “大黑!大黑!”她一路走一路唤。

    大黑是一条很乖的老狗,不管什么时候叫它,它都会第一时间冲出来应声。只要它此刻没有被人拴起来、关起来甚至……杀了,它一定会出现的。

    可是丁了了已经走完了三条巷子了,还是连大黑的影子都没看见。

    身后传来哇哇的哭声,是佳佳跑着来了:“阿姐,阿姐!丁文山说没见到大黑!我问了前街的九奶奶,她说看见丁文山从四太爷家出来,在街头草垛底下跟人说了一会话就回家了,没到咱们这儿来!”

    那就不是他偷的了。

    事情愈发没了头绪,丁了了也说不出是放心还是不放心了,只能勉强挤出笑,安慰道:“那或许是大黑被风雪吓到,自己挣开绳子跑了。咱们再找找!”

    佳佳哭着点头,抬脚就跑了。

    不远处的巷子里很快就传来了带着哭腔的呼喊:“大黑!大黑——回家啊——”

    丁了了下意识地也跟着喊,从巷头跑到巷尾,什么草垛底下、泥砖后面甚至积了杂草的水沟里都要去查看一番,自己也不知道摔过多少跤,跑得腿脚都麻木了。

    远远的佳佳的呼喊声一直未绝,已经明显听得出有些发哑。

    听得丁了了愈发心慌意乱。

    她知道大黑对佳佳而言远不是一条狗那样简单,甚至不能说是一个伙伴,而是最亲最亲的家人。

    佳佳出生没多久母亲就已病重,父亲顾不得照料,她又傻,可以说佳佳的整个童年都是大黑陪着,学步时是它在旁保护、淘气时是它陪着玩耍、出门时是它跟着开路、受气时是它无言抚慰……

    除了不能洗衣做饭讲故事,大黑几乎把父母姐姐应当给予一个孩子的所有关怀都一手承包了。

    这样的大黑若是丢了,佳佳可怎么受得住!

    “大黑!大黑啊——”远处佳佳还在喊,声音不太对,似乎是摔倒了,但很快又爬了起来,喊声未断。

    丁了了算着附近的巷子都找过一遍了,无处可去,只能抱着侥幸心回到家……门口依然空荡荡,那块大石头后面并没有出现大黑的身影。

    切口整齐的绳子软软地搭在那块石头上。

    丁了了靠着墙站了一会儿,转身敲开了邻居二奶奶家的门。

    “哎哟了了啊,”二奶奶裹着头巾跺着脚站在门口一脸不耐烦,“这鬼天气你在外面吆喝什么呀?我孙子睡觉呢,又被你给吵醒了!”

    “我想问您件事,”丁了了也没跟她太客气,“我听人说文山叔从四太爷家出来以后在外面跟人聊天了,您知道他都见了谁吗?”

    “我哪知道……”二奶奶脸色很不好看。

    丁了了站在门槛上看着她:“您知道。因为那时候您正从外面回来,也在草垛后面躲风。当时除了您之外都有谁,您跟我说一说。”

    看二奶奶似乎不情愿开口,她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您不说,我要怀疑是您偷了我家的狗了。”

    “你这丫头怎么血口喷人的!”二奶奶气得啪啪拍门,“我偷你那条破狗干什么?年纪都要比我还老咯!我偷了来给它送终吗!”

    “不是您,那是谁偷的?”丁了了问。

    “当然是船儿娘……”二奶奶脱口而出。

    虽然没说完,但丁了了已经听见了。

    船儿的娘,论辈分她需要叫一声大伯母。那是一个很厉害的女人,手脚十分麻利,种田砍柴裁衣做饭样样都出挑,里里外外一把手,家里的日子过得着实不错。

    竟是她偷走了大黑?照理说那家人应当不缺一碗肉吃,或许她偷走大黑只是为了欺负人,并不为别的?

    丁了了心里存着一丝侥幸。

    但当她敲开船儿家大门的时候,那一丝侥幸就没有了。

    院子里腥气浓重,一张黑色的皮毛撑开来挂在门口,下面被雪水稀释成了粉红色的血迹一大片铺开,刺痛了她的眼。

    “小傻子,你来干什么?”开门的船儿一脸凶恶地瞪着她,“闻着香味来讨饭吗?我家炖肉呢!没你的份!滚!”

    丁了了一只脚在门槛里面,他关不上门。

    “大娘在家吗?”她问。

    船儿只想关门,不想答她的话。

    屋里也没有人再出来,丁了了便向内扬声问道:“是谁教你们这么干的?!”

    船儿娘没说话,倒是家里男人打开了屋门,笑了一声:“这是怎么了?咱了了姑娘跟了金陵城的贵人几天,学会了审犯人了?这种语气跟我们说话!”

    门口的船儿嗤嗤地笑了:“是哦,大妹妹如今是金陵城的少夫人呐!我说大妹妹,妹夫什么时候来接你啊?”

    丁了了明白了。

    果然还是丁文山的事。

    或者也可以说,果然还是四太爷的事。

    四太爷先前说了一句“落井下石”,那就是明明白白告诉丁文山,也告诉村里其他人,她已经落了井了,可以开始往下扔石头了。

    好快啊。

    身后传来了佳佳的呼声,丁了了立刻缩回了脚,转身就走。

    “阿姐!”佳佳呼哧呼哧跑了过来,“我听见你跟人说话了,你找到大黑了吗?船儿哥……”

    船儿还站在门口伸着脑袋向外张望,丁了了忙捂住佳佳的眼,拖着他向旁边走了两步,然后才回头向船儿道:“你先别关门,等一下,我有好东西要送给你!”

    “什么好东西?”船儿嘻嘻地笑,“像你当初勾搭陈少爷那时候一样的‘好东西’吗?我不稀罕那个哦!我娘说了,你就是个贱胚子、破鞋!你身子已经叫人给坏了,将来给叫花子当老婆,人家都不肯要你的!”

    丁了了不答话迈步就走,佳佳却一步三回头,抹着眼泪:“阿姐你为什么要送给船儿哥好东西?他救了大黑吗?你是不是找到大黑了?”

    “是,我找到了。”丁了了攥着他的手,顿了顿:“所以有礼物要送给船儿和他爹娘,你不许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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