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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做贼了?

    这一次佳佳真的想错了。丁了了想当大夫这个念头由来已久,还真不是为了陈七。

    她只是觉得如今家里没有大人可以依靠,自己姐弟两人一个孱弱一个年幼,只怕没有本事在那两块薄地上刨出一年的口粮来——就算他们能种,也不一定轮得到他们自己收。

    她必须要做一件不费力却又无可替代的营生,才能在这吃人的村子里活下去。

    但是行医这件事,实在也不是谁想做就能做的。

    采药不难,制药也不难。虽然丁了了从未学过,那些药材的模样细节、生长习性、药用价值、炮制方法……却像是从一开始就印在她的脑子里的一样,清清楚楚,全无半点儿错乱之处。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可以成为一个大夫了。

    作为一个大夫,最要紧的不是你会看病会抓药,而是……你要会给“人”看病抓药。

    如今“药”有了,“病”她也懂,可是“人”在哪儿呢?

    对山里人来说,“看病”是一件极其奢侈的事情。穷人应对疾病的习惯是“小病挨,大病扛,重病等着见阎王”,若非万不得已,实在没有多少人愿意拿出一家人的口粮来换一碗不知有用没用的药汤。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真到了那个“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们当然又会极其谨慎,必定要找到一位声名远播、人人赞叹的好大夫,然后才敢畏畏缩缩又孤注一掷地把自己的性命托付过去。

    无论怎么看,丁了了都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选。

    就这样,时光从十月到了冬月,又从冬月进了腊月,丁了了的药做了很多,每日又是药膳又是药丸把自己和佳佳都养得壮了很多,上门求医的病人却连一个也没有。

    有几次她听闻有人病了,亲自带着药上门去送给人家,却无一例外都被人客客气气地给送了出来。

    “多谢大姑娘好心,我们知道大姑娘是神仙娘子妙手回春,只是这个药实在用不着,我们就是寻常的伤风着凉,喝两碗姜汤就好了。”这是第一个。

    “大妹妹的好意我们家心领了。我三哥说,就是上山没留神扭了一下脚,皮都没破,用冷水敷一敷就好了。咱庄稼人的骨头贱,哪里配浪费妹妹千辛万苦做出来的好药,那真是伤天害理了。”这是第二个。

    第三个的态度要更好一些,见了丁了了就像见了亲人似的攥住了手就不肯放:“哎哟我的大侄女啊,我可真是懊悔死了哦!你看看我屋子里这一堆的药!我家老头子这病也闹二三十年了,每年都要犯两回!今年这不是一入冬又犯了嘛,老头子想也没想就让我去找镇上的齐大夫,那老家伙夸下海口说吃了他的药一定好,我这脑子一热就买了一堆回来,退又不能退、吃又吃不完,真是造孽哟!”

    第四个一见丁了了就抹眼泪,差点没跪下:“我家这日子过成这样,我也知道离死不远了,难为你这时候还肯来看我们一眼……大姑娘,你的药是好药,是我们没福……我娘说了,家里连一口饭都没得吃,靠着草根树皮撑到了如今,那都是上辈子造的孽……如今家里是多一个人多一张嘴,早死早超生……药你拿回去吧,我娘是不会吃的,她自己已经把老衣裳换上了,最多再过三天肯定闭眼……”

    每个人的说辞都不一样,态度倒是一样的坚决。丁了了已经习惯了。

    但是佳佳不习惯。

    又一次被人婉拒之后,小娃娃抱着他姐姐连夜蒸熟烘干切碎的药,红了眼圈:“这些人怎么不识好歹?阿姐一心想帮他们,他们防咱们跟防贼似的……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啊?宁愿死也不吃咱们的药?”

    “没有人愿意死。”丁了了道,“他们大约是怕我会让他们死得更快些。”

    其实这也是事先曾经料到过的事,毕竟她在不久之前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如今忽然说是会了医术,实在很难让人信服。

    “可是,”佳佳更委屈了,“阿姐分明救活了陈七啊!救了好几次!那个韩聚差点给治死了的人,到了阿姐手里又活了!”

    是啊,陈七是她唯一可以拿得出手的一个病例。但这个病例并不会让她获得别人的信服,而是恰恰相反。

    首先,她曾经是跟陈七拜过堂的,算得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村里人完全有理由怀疑陈七受伤将死只是她编出来的谎言,是夫妻两个对付四太爷的手段。

    退一步说,如果陈七真的伤得那么重、快死了又被她救活过来,那就足以证明她这个忽然不傻了的小傻子确确实实是个半点儿也不掺假的妖怪。

    妖怪给的药,那的确是宁死也不能吃的。谁知道吃了之后会死成什么样,没准儿到阎王爷那儿还要判个什么罪,罚入畜生道……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药是断断不能吃的,死也不能吃的。

    佳佳听丁了了分析了这些,气得哭也哭不出来了。

    怎么这样?他们怎么能这样想?当着面满嘴的好话像不要钱似的叽里呱啦往外冒,连“神仙娘子”都叫出来了,背地里却把阿姐看成是傻子、骗子、妖怪吗?

    虽然阿姐的确是妖怪,但……妖怪也有好妖怪啊!阿姐又没害过人,他们凭什么这样!

    “其实,我也害过人的。”丁了了沉吟道,“那次在山神庙放磷火,丁文义和丁文山都被烧得不轻,脸上的疤恐怕要跟着他们一辈子了。”

    “那火是陈七放的!”佳佳跳脚,“阿姐什么都没有做!”

    丁了了笑了,摇头:“‘妖怪’是我,所以陈七做的也是我做的,这个黑锅我是推不掉的。”

    “这样啊?”佳佳愁得更厉害了,“那,要不咱们去给他们两个治一治脸?如果他们的脸好了……”

    “不治。”丁了了想也没想,立刻把这个提议否了。

    佳佳闻言嗤地笑了一声,随后仍旧拧紧了眉头:“那咱们到底要怎么办啊?要不要再去跟四大娘好好说说……咱们又不是真的妖怪!”

    丁了了摇摇头,道声“罢了”。

    救人她会,求人却还是不太习惯。想来行医治病并不是一件低声下气的事,她实在不该自己先作践了自己。

    没到那个地步呐。

    “阿姐,快过年了。”佳佳看着树杈上的积雪,忽然说道。

    丁了了伸手拉住他,淡淡:“你不用担心。咱们的米面还够过年用的。等过完年出了正月如果还没有营生,我就和你去镇上,问问有没有药铺收药材……收伙计也行。”

    总之还是要去镇上。留在村里种地实在是不行的,就算姐弟两个从今日开始每天只吃一顿饭,家里的存粮也绝无可能撑到秋收。

    这日子,不好过啊。

    尤其是佳佳,先前在四太爷那里大鱼大肉吃过一些,养得食量愈发大了。这几个月天天吃糙米野菜度日,十天半个月也未必能沾到一点荤腥,早就饿得他一听见“吃饭”就两眼冒绿光了。

    再有七八天就要过年……

    “阿姐,看样子明天又要下雪,咱们再到山上去做几个陷阱吧?”小娃娃抱着药,小心翼翼地问。

    丁了了本想说不行,回头看看那双哀求的眼睛,还是叹息着点了点头。

    要过年了,没有新衣裳没有糖果没有炮仗,年夜饭总要吃得好一点,不能啃着高粱饼子喝着干菜汤熬过这个年啊!

    孩子还小呐。

    “阿姐阿姐,”佳佳仿佛察觉到了丁了了的伤感,忙蹦着跳着强找出几句或许值得高兴的话来说:“那天瘸子叔在山上弄陷阱,我在旁边看见了,学了好几招!你等着看吧,明天我一定能捉好几只野兔回来,咱们从现在到过年,不,到正月!一直都会有肉吃!”

    “是吗?”丁了了敷衍地笑了,“佳佳真厉害。”

    ……

    趁着大雪天多捉几只野兔回来,理论上的确是有可能实现的,但那必须是在非常非常幸运的前提下。

    丁了了并不认为自己有足够的幸运。相反,很多时候她的运气差到离谱。

    比如说,明明才走出村子没多久,甚至还不能算是进了山,视线当中就已经出现了……狼?!

    她和佳佳都吃过这种畜生的亏,霎时吓得魂飞魄散。

    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兔子不兔子,逃命要紧啊!

    木棍竹刀头巾斗篷一路跑一路丢,风雪之中一步一滑三步一摔慌不择路,已不知道眼下究竟是在从那畜生口中逃命,还是在从老天手中挣命。

    “阿姐,我们不要兔子了,我们以后不捉兔子了……我们把篮子也扔掉吧,我拿不动了……”佳佳一路跑一路哭。

    再也不捉兔子了,再也不捉兔子了!

    丁了了没有答话,拖着铁楸咬紧了牙关只管跑。

    家里的日子过得实在难,篮子丢了、铁楸丢了,一年两年只怕都未必能挣到钱去买新的,将来要用的时候怎么办?

    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跑回村里就不怕了,狼不敢进村的……

    “你们两个,跑什么?!”

    这一声喝问响在正前方,混杂着风声显得森冷又模糊。

    丁了了心中一喜,佳佳已扑倒在地上大哭起来:“救命!救命啊,有狼——”

    北风带着哨音裹挟着雪花直往人的脸上砸。丁了了又向前冲出七八步才勉强停下脚,扯扯头巾看向那个说话的人。

    看不清。

    那人却已经向她走了过来,一步两步三步瞬间到了眼前,伸手,捉住了她的肩:“不是攀上高枝了吗?怎么还做贼?”

    谁做贼了?丁了了愕然。

    但她随后就明白了对方泼来这盆脏水的缘由。

    这人是丁文山。就是先前在山神庙前被磷火烧着、在地上打滚哀嚎了一两个时辰的那个男人。

    事实上他伤得远远不如丁文义严重,但村里的人一句话不合都可以结怨,那次的烧伤当然可以算作是一件天大的事。

    今天真是冤家路窄。

    佳佳很快也发现了这个困境,忙抹着眼泪又爬起来,跌跌撞撞冲到近前:“山叔,我姐姐不是故意的,你不要打她!”

    “打她?我怎么敢?”丁文山满脸的胡子挂满霜雪扎煞得吓人,“你们是金陵城贵人的亲眷,会放火,又会起死回生……谁敢得罪?”

    嘴上说着不敢得罪,手上却攥得死紧。干枯有力的手指捏得丁了了肩头剧痛,骨头几乎碎裂。

    “磷火烧伤的疤,我能治。”丁了了低头道,“你放开我。”

    丁文山哼哼地笑了:“真不容易,你也有求饶的时候!可惜我丁文山没那么好糊弄……我也不要你治什么疤,你只先给我交代清楚:这两个月一共偷了我多少兔子?”

    什么兔子?丁了了大惊。

    丁文山手上用力一推,将她狠狠地摔到雪地上,弯腰盯着,居高临下:“你还想赖账?我在这儿做的陷阱、兽夹,明明看着是抓到了猎物,来收的时候倒常常是空的,不是被人偷走了是什么?”

    “就算被人偷走了,那也不能赖我们啊!”佳佳大哭着原地跳脚,“就不能是被别人偷了吗?就不能是被狼叼走了吗?为什么要赖我们……”

    “旁人谁干这种事?”丁文山黑脸反问,“除了你们!你们两个不种地不砍柴,只会耍心眼讹这个骗那个!你们要是不偷不抢,你们这几个月吃的都是什么?!”

    丁了了扶着山石慢慢地爬起来,皱眉:“山叔,你为了上次的事恨我怪我,我都无话可说。可是污蔑偷盗这种事,有些不地道了吧?”

    “哟,你还懂得做人要地道?”丁文山冷笑嘲讽,“你做的事,哪一件是地道的?攀高枝、爬男人床、放火烧人、下毒害人、拿刀捅人、跟自己亲叔叔打架闹得不可开交!你是什么样的人,临溪村谁不知道?”

    这样的争执并没有意义,丁了了不打算反驳,拍拍自己身上的雪转过身就要走。

    丁文山却不依不饶,又上前拦着:“我让你走了吗?偷我猎物的事,你准备怎么解决?”

    “你赖人,你赖人!”佳佳哭着扑了过来:“我们怎么会偷你的东西?我们自己也是会捉兔子的,谁稀罕偷你的!”

    丁文山顺势伸手抓住他,提起来大步就走:“你说没偷就没偷?我刚刚分明听见你在喊兔子兔子,你还要赖账!……哼,你当然不会承认,我带你们找四太爷评理去!”

    丁了了倒不怕找四太爷评理,她甚至也不太在乎被别人诬陷为贼的耻辱。她只是很不愿意同这个丁文山纠缠,因为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可偏偏这个男人不肯放在心上。

    “山叔,”丁了了在他身后紧紧地跟着,“就算要见四太爷,你也先把你刚设下的陷阱盖一下,我疑心山里的狼就是被陷阱里的猎物吸引来的。”

    丁文山提着佳佳脚下不停,十分不耐烦:“什么狼,山里哪有那么多狼!你们要赖账,编故事还编上瘾了!”

    “真的有狼!”佳佳在他手中挣扎大哭,“我和阿姐刚才正准备做陷阱,就看见一只狼躲在树后面!我们怕它过来咬人,所以才会跑……”

    丁文山只管赶路不再理会,一直到了四太爷的院里,他才把人往地上一扔,冷笑着揣起了手:“太爷,这两个小兔崽子是惯偷!我在山里设陷阱捉到的猎物三回有两回被他们偷走!这次被我捉了个正着,他们竟然还敢狡辩说是山里有狼,说什么为了逃命才乱跑!”

    “小六子,这是不是有误会?”四太爷拈须皱眉,“了了和佳佳都是挺好的孩子。以前从未听说过有什么小偷小摸的。再说了了嫁的是金陵城的大富之家,怎么可能还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哼!”丁文山冷笑,“太爷您也不用向着他们两个说话,我自然是有证据才敢捉他们!您看,这大雪天他们两个小兔崽子不在家里藏着,反带着铁楸竹篮上山,不是去偷是去干什么?凭他们那点子力气,总不能是自己上山挖陷阱吧?”

    四太爷摇头:“官府审案讲究的是人赃并获。小六子,竹篮铁楸可不算是‘赃’,你今日这事,闹得毫无根据!”

    “还是四太爷见识明白!”佳佳在一旁扬眉吐气,“不像有的人红口白牙就像赖人!”

    他这里高兴了,丁文山那边自然更不高兴,拍着凳子就冷笑起来:“太爷,您到这时候还要护着这两个小兔崽子?您不会相信金陵陈家真的会来接她吧?”

    四太爷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胡子揪得紧了紧,没说话。

    丁文山就眯起眼睛看着丁了了,冷笑:“人家金陵城的人,怎么可能看得上她!太爷您想想,大户人家里里外外那么多事,要娶的夫人当然是知书达礼进退有数的,怎么可能娶一个在村里瞎跑的小傻子!先前她仗着陈七在村里耀武扬威,咱们还真被她吓住,以为她在那高枝上呆住了,如今再看看,可还有那么回事?”

    “人家陈七要是真想要她,怎么可能连一个钱也不留给她,还让她在咱们这穷乡僻壤过年?”他拍着大腿,越说越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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