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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58章:相互理解

    然而,未羊对他母亲的比画解释浑然不知,也几乎不屑一顾。他只是单纯地看到母亲吞馍时被噎着了,随即牛一样饮了很多水,饮得肚子可能不甚舒服使她情绪雷霆大作。他也好心用手比画着提示母亲,说缸里的水万万不能喝,因为那水脏得像鼻涕,且里面生有多小蠕虫,一旦喝水下肚,小蠕虫势必会在肚里搭锅按灶,会将肚子当成池塘快乐地游来游去,会啃食装满饭的肠子,肠子坏了肚子会疼......

    当然,未羊所知道这些几乎都是他母亲平素所教导的。同理,他如今也用来反教导母亲。无论如何都是出于好意。

    于是,过了会儿。未羊母亲终于用四个冷馒头和未羊接二连三倒的几大杯热开水,适才勉强抑制住了饥饿感和口渴感。待稍事缓歇,转而又开始从自行车后座上卸下零食。

    所谓零食便是未家村小学孩子钟爱的麻辣条、麻辣棒、麻辣片、口香糖、棒棒糖、油酥饼干、花生米、果冻等等诸如此类;此外,还有一小部分学生用品,如本子,钢笔,铅笔,圆珠笔,笔芯,自动铅笔,自动铅笔芯,橡皮擦,小刀之类的。

    在未羊上小学的那会儿,这些小玩意大多每个只能卖到一角钱;即便是最奢侈的钢笔,每支最多也只能卖到五六元,算是奢侈品类;此外,再就是自动铅笔,差不多一两元一支,也只有贴近小康家庭的孩子才较常用。相反,穷人家孩子一律用五分钱或一角钱的铅笔,得自己动手削皮;自动铅笔可能会好点,因为它概不用麻烦着削皮,写一会儿秃了,只消用大拇指摁两下即可。

    未羊瞅着母亲慎之又慎地将货箱子卸下来,像短一张玻璃一样轻轻放在至地上;尔后,数人民币一样清点着这堆小玩意,以及学习用品。

    未羊一开始满以为这些零食都是母亲好心买来给他尝鲜的,学习用品也是给他用的。他一想到母亲如此破费心思地跑去那么远拖回来,连他自己都觉着怪不好意思。当然,这些玩意他还真是少见多怪。于是,他不免好奇心强,随即用手势比画着问母亲;不等比画完,伸手就想去捏一个来拆开尝鲜;但被母亲猛然一把拦下,他母亲龇牙咧嘴,脸上瞬息乌云密布,瞧起来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与此同时,她还猛将手抬起空中,一副千斤重的巴掌就要顺势落下来掌他,但落到未羊肩头只剩鸡毛般轻的分量。未羊顿时吓得将脑袋一缩,慌忙趔了开来。

    事实上,他母亲只不过是吓唬他而已。她空拍两下随即又转换为手势,跟他极其严肃地比画着说这些东西千万不能吃,不能用。零食和学习用品都是拿来卖钱的。于是,未羊便重又将零食物归原处,一脸绯红。他理解了母亲的良苦用心,便在接下来,乖乖照母亲吩咐,帮她将零食和学习用品一类类归纳开来。尽管全程心里奇痒难耐,但还是强忍住嘴馋和欲动不吃。此外,他发现母亲早已汗流浃背的模样,心里愈发不是滋味,便更无从下手去吃。

    未羊耐心帮母亲整理着货物。期间,偶尔也联想到学校大门口的两个讨他生厌的小摊贩;继而又恍然大悟,他心想母亲准会成为她们其中一份子的。

    未羊一开始觉着母亲跟两个小摊贩摆摊并未有何好稀奇。可是后来有一天,他放学回家时,瞧见母亲被两个小摊贩挤得没地儿摆,几乎连插针之地都无;她的小摊被挤得缩成了蜷缩起来的无辜孩子模样,无人稀奇,无人问津;因此,顿时他便觉着母亲本不应该跑去那儿自讨冷落吃。同时,他自己也颇为无奈;因为他手足无措,根本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对于卖零食的小商贩来说,她们各自都有个先来后到原则。因而,最先来的必定能占个好位置,自不必说;后来者自然便只能委屈求全了。

    事实上,未羊初次上学诸多规矩一概不懂;便无意站队列前排任由同学老师恣意冷嘲热讽。岂料,未羊母亲这回又跟未羊走了一套路子。她娘俩如出一辙,全因经验匮乏,终落得受人冷落与嘲笑。

    未羊母亲怅然若失,干巴巴地站着;相反,她旁侧几个小摊贩生意红红火火,买零食吃的人络绎不绝。又因未羊母亲卖的几乎跟她们种类相同的东西,所以她被那几个新同行诅咒排挤的无立足之地。

    当时,未羊放学后远远就瞧见了母亲和她的小摊;他既惊又喜、既急又切;他本想上去跟母亲打个招呼来着,他有诸多委屈之事要诉说衷肠;此外,还有诸多娇要撒;但霎时间他却断不敢上前一步。他心里的羞涩如约而至开始作怪自己,他的脚跟仿佛失血后一点点发麻发木,心也有些许的跳动不安;他的眼睛胆小到只能朝其他地方欣赏风景一样胡乱瞅动,他假装并未瞥到低贱母亲和她那可怜的小摊子。

    假装母子俩素不相识。

    他便是那么地低垂下头,刻意扭过身子,脚步匆匆忙忙,默然无声地躲过一劫似地躲过母亲,随即一鼓作气冲回家。

    未羊母亲第一天开张摆摊,回至家中一数钱,才发现居然只卖了七角,还不到一元!

    这跟她预期的相差实在甚远。于是,她仿佛浇了一盆冷水一般刻意将自己冷却下来;尔后,相当严谨地在心头大致盘算着:卖了几根麻辣片、一支奶油色铅笔、和其他几个不响卖的小东小西......

    未羊瞧稀奇地站在他母亲眼前,他母亲愤然一把将他推开一边,嘴里不知嘟囔了什么,他一概不知。随即,未羊又远远瞧到母亲将钱颇为嫌弃地甩到炕头,瞅着从自行车上卸下来的货箱,眼神里夹带了几丝无米下锅的绝望,仿佛未家村人无情将他家麦子用袋装了背走似的;又仿佛是在担心货箱转瞬就飞了似的。总之,满脸愁云密布。

    他母亲神思恍恍惚惚游移了几分钟,不知怎么想的,回头又将散乱的皱巴巴的纸币一一捡起,心疼未羊一样一张张捋平、捋展,又叠被子一样棱角平齐叠好,摸着送进她偌大的钱包。

    未羊对母亲的举动浑然不解。他暗自猜想:母亲莫非是怪罪他逢人不打招呼?或是发现他有意对她闪闪躲躲;或是其他闲杂琐碎也未可知。总之,他对母亲的举止冥冥之中略有犹疑。但无论如何,大体上讲未羊还是觉着自己见多了母亲的大惊小怪,因而此次便是再平常不过了。

    事实上,对未羊母亲来说,‘相差甚远’着实对她的打击不小。此外,她还时常听闻到村上人所说的一些泄气话,或许是极其中用的大实话。他们有的说,“摆摊?得了吧!还沉不住那点麻烦钱哩!”这句话的意思无疑是说摆摊挣不到钱,还嫌麻烦,不如闲着省事省劲。有的说,“那门子生意倘要好做的话,人人都抢着做去了,还能轮到你未羊妈这来不成?”这句话的意思却说这生意赚得都是些毛毛钱,从侧面反映了未家村人基本瞧不上那点小钱;但未羊母亲不免回头一想:未家村穷得揭不起锅盖的也大有人在啊!话说未羊母亲一听到这类泄气话后心里就无形中发起慌来。碜得慌!因为她知道都是些泄气话,但又担怕这些泄气话万一在后来成了大实话了呢!

    未羊母亲一整个下午以及晚上,都在小心翼翼慎之又慎地琢磨着做这本小生意的经义内涵:究竟哪出问题了?孩子们瞧不上货?还是因她新来者?瞧她不起?还是全然因为相貌原因?孩子们学会貌相......

    当然,与此同时,她还慎重其事地夹杂了点人生意义考虑进去:为苦命儿子半路做生意,值得?做生意本身到底对来着,还是错?该不该做?究竟希图个啥?或者天生就是个麦地里劳苦的命?或者就该像未家村妇女们一闲下来就窜门、一闲下来手里就捏针线活、一闲下来嘴里就吧嗒吧嗒闲话短长、一闲下来就无所事事;还是一天一天没头没脑地过活着?从白熬到黑,一天就下场了;早晚饭吃罢,一天又下场了;眼睛开合睁闭,大病一两场,一辈子也就下场了......

    时间该浪费的终归浪费了,她也想通了、搞明白了。她想:老天爷给她世了一个又聋又哑、前途未卜的小儿子;一个身懒嘴馋、不思好学的大儿子;外加一个有气无力,懦弱无能、且忘本忘家,蹉跎岁月的无能丈夫。

    她想她想得已经够明白了!

    于是,翌日她可是去得相当的早。天麻麻亮时她就起来烧饭做菜,整理商货。她给熟睡中的未羊做好饭,将饭菜温在锅里,并交代他出门时务必将门窗关严锁好;而自己火烧火燎,几乎半粒未进就急急忙忙捎了货箱草草出发了。

    未羊起床照常洗脸,刷牙,漱口;揭开锅,吃热腾腾的饭菜,不慌不忙,吃罢饭,背上书包,不忘在镜子里过目一遍,将自己检查整理成标准的学生模样;出门时按照母亲叮嘱将门窗关严锁好。于是,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他高高兴兴往学校去。距学校不远时,他就一如既往地别扭起来;这也正在他意料之中,毕竟有句俗语说的好,‘近乡情更怯’嘛!因为他距母亲不远了,担怕母亲一眼瞧到自己;这点总是在所难免。

    事实上,未羊‘情怯’的心理正是担怕母亲一瞧见到他,就会跟他像熟人一样打招呼;一旦刻意那么打招呼,万一被哪个学生撞见了可不得了;那学生便会得知一个叫花子一样的小摆摊的正是他母亲的情报,进而势必会将他和母亲俩人嗤笑了之;一旦被嗤笑,那他还有何颜面做人,他在班里的薄面该往哪搁?

    当然,这一切皆是他聪明的大脑臆想出来的。他以自己的观点强有力地反驳了那句俗旧的谚语——天下儿不嫌母丑。依他的观点借一步思考,也不难判断;倘若在大庭广众之下,在老师同学刀枪一样纯粹的目光之下,他慌忙臆断出来的母亲形象一样是渺小的,丑陋的,厌恶的,且令他恨之入骨的;惟其如此,只有避而远之,假装互不相认,素未平生,适才相安无事。

    话说未羊这天近邻校大门时,抓了个身旁无一人迹的机会,饱吸一口恶气,‘嗖’得一下,阵风一样刮进了校园内。他一远离母亲的视野,顿觉整个人浑身都是轻的,轻飘飘的‘轻’,飘飘然的‘轻’;随即就觉得钱一进保险箱终于就安全放心多了。

    一本正经做个半天学生,待到放学后,他出校门时照例保持一个冷冷的脊背给他母亲。但倘要做到视若无睹确实不易,至少他还尚未做到对待一件事认真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他出校门的那么一刹间,眼睛恍惚了一下,多少还是瞅了他母亲一眼;当然,这点他倒一点也不忌讳;毕竟对他来说未能造成什么大乱子,而且他母亲也没注意到他;更何况是眼睛的功能本来就是用来瞧的嘛!他瞧见母亲依然如故,摆在了那个有半块红面馒头大小的地盘,他认为自己比喻的甚是恰当,因为地盘再不能太小了,再小就只能叫插针之地了。当然,他对那个馒头一样的地盘倒在意甚少;在意甚多的是,他发觉母亲挽起的头发蓬乱了,乱得像个鸟窝,不,准确说像个鸡窝,更像个疯婆子。他一边如阵风一样闪闪躲躲,匿匿藏藏,一边暗自思忖:这头发都乱成了鸡窝,乱糟糟的像个疯婆子一样,难道她连这个都觉悟不来?

    没错,他边走边想,想着想着便忍不住更想用手帮她撩拨起来,撩拨起来整整齐齐放至母亲的耳背后去。他这种想法甚为强烈,强烈到无由分用手在空气中空抓,空撩,模样近乎失态。当然,这是在他一溜烟跑出校大门之后的事了;纯属他在安全可控范围之内的个人遐思遐想,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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