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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祖母离世

    大家以为同舟共济熬过这几个月,未来便是好日子。

    谁也未曾料到,就在隔壁一墙之隔的屋内,有人倒下了。

    不是稍事几日休息便能缓过来的,而是沉沉地了无生机地躺在床上,回春堂、妙手堂、庵子里的大夫来看过之后,都摇摇头无能为力地走了。

    谁也没想到,在这样的时刻,葛氏却似乎睡着了。

    屋子里弥漫着沉沉的药味,祖母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形容枯槁。她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沉睡的时间越来越多,大多清醒也不过勉强睁眼,看看床前围着的众人,想要抬手摸摸宝儿的头,却只能无力地动动手指,翻翻眼皮便又沉沉昏睡。

    大夫诊过脉,仔细看过前几任大夫留下的药方后,走出了葛氏的屋子。

    院子里围了一圈期盼加祈求的目光,大夫倍感压力,却也只是同样摇摇头。

    “想必以前的大夫们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老朽自认医术有限,老夫人的病……实在无能为力。若诸位当真想做点什么,便尽力满足老人家最后的一点心愿罢。让她开心些,也许还能多个半月……”

    “大夫,大夫……”

    不顾几人的阻拦,大夫摇摇头抬脚出了小院。

    即使是看惯了生离死别,大夫也觉得心头堵。

    虞七跑进葛氏屋子,啪地将门关拢,将头摇得像拨浪鼓,语气坚定:“他们在骗我!”

    可她走到葛氏床边,却连看她的勇气都没有,便立刻将眼睛别开。

    这幅场景刺得眼睛生疼。

    葛氏似乎醒了,勉强地掀了一下眼皮,浑浊的目光无神地打在虞七身上,又似乎穿透她看到别的什么地方。她无力地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虞七咬着唇:“祖母……”

    不容许眼里的风沙钻出来,她立刻端来一杯水,费劲地将葛氏扶起来,看着她像只干涸的鱼一般张嘴,哑了嗓子:“来喝水。喝完水便会好受些,您会好起来的。”

    声音到后边就黏成了一条湿帕子。

    凡事总会有奇迹的,只要相信不是吗?

    这院子里的每个人都抱着这样的想法,尽量放轻松出没在葛氏房内,为她擦洗身子,用热水一遍遍地沿着经络推拿,希望将淤堵在她体内的寒气统统驱逐出去,拉着她的手,在她耳边一遍遍地说话,讲述回忆,只希望她能睁开眼给点回应。

    每日醒来睁开眼,虞七都在惊恐,总是蓬头垢面地跑到葛氏房间内,确认她安然无恙仍旧同昨日一般,这才安下心去梳洗。

    掰着指头数大夫口中的半月之期,像是背负在身上的预言卦,压得喘不过气来。

    可半月之后,葛氏的病却似乎突然有了好转。

    她精神难得养好了些,今日竟能自己主动从床榻上撑着胳膊坐起来。

    虞七扶她的时候,触摸到她如今衣裳下干瘦的胳膊,细的一只手便能握完,更甚至稍微用力便极有可能将其折断

    “虞七……”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葛氏第一次在清醒之下叫出她的名字。虞七喜极而泣,紧紧揽住她的身子:“祖母,我在,我在。

    您渴不渴,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东西,我这就让阿娘帮你准备。

    娘,娘!”

    她扯开嗓门拼命叫喊。

    很快葛氏这小小的房间里便挤满了堆满笑容的人。

    每个人的脸上都有黑眼圈,但却都忍不住笑了。

    在吃过虞七喂的碎肉稀粥之后,葛氏也靠在她肩膀朝众人笑了,虽然仍是虚弱无力,但看起来却似乎好了很多:“你们一个两个都是怎么了,脸色这般难看,是我吓到你们了。”

    “老夫人……您总是醒了。”张麽麽跟她最久,如今也都是快有儿媳妇的人了,却还像个孩子似的用手背一个劲儿地往自个儿眼睛上擦拭。

    “呵呵……”

    葛氏胸腔低低震动,抿嘴笑起来:“你这爱操心的毛病,这么多年了都不变下麽?

    我感觉自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见到了观世音菩萨。菩萨心地善良,普度众生,给我这把老骨头讲了许多佛法禅理,我便贪恋了些,一时舍不得出来罢……瞧给你们吓得。

    咳咳。”

    “祖母,您慢些……”虞七连忙给她顺气,“您知道的,我们离不开您。所以您可千万别再吓我们了好吗?”

    说着说着,便忍不住嘴角下扁,被葛氏无奈地拍拍她的脑袋:“这么大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再过一两年,便是能做母亲的人了,还这么不稳重。”

    “不想稳重,宝儿就想一辈子赖在您身边,哪儿也不去。”

    “傻孩子。”

    “……”

    “荷苒,我还记得,你跟重阳方成亲之时,你兄长成日里找机会往家里跑,就为了看重阳有没有欺负你。

    我记得,那时候重阳敢怒不敢言,被大舅子欺负得可惨了……”

    说起回忆,柳荷苒万分配合,两婆媳你一句我一句像是恨不得能将过去发生的所有趣事通通讲一遍。

    而葛氏似乎真的在变好,跟几人围在一块,聊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比前半个月清醒的时间加起来还要多。

    她说的最多的便是过往的趣事,像是人老了,鬼门关走了一趟,便会开始怀念过去的日子。想想也好,省得睁开眼便要为一百万两银子发愁。

    一个时辰似乎已经是她的极限,眼皮终于再次缓缓沉不住般阖上又掀开,想要睡去却又拼命撑着精神睁着眼。

    而她嘴边挂着笑意,嘴里还嘟囔着虞七的终身大事。

    “宝儿啊,若有了喜欢的人,可记得一定要将他带到祖母面前,帮你把把关……”

    把把关。

    把关。

    关。

    声音渐弱,最终消弭。

    “好呀。”虞七轻声答道。

    想起那么多一封未回的信,眼里酸涩盖不住。

    葛氏似是疲累了,唇边噙着餍足的笑意靠在虞七肩膀上再次睡去。

    虞七抚摸着她的背脊,如同安抚一直猫崽子一般,尽可能让她安心,待得她睡着之后,虞七这才小心翼翼托住她的头将她放在枕头之上,脸上是无以言表的喜色。

    几人相顾,发现对方眼中俱是欣喜。

    谁说葛氏不行的,不仅半月之期已过,还如今精神头难得这么好,简直是这半个月来最好的消息。

    柳荷苒连忙跑院中,朝着东方的天,拜了又拜。

    “谢天谢地,多谢各位佛祖善心,总算让娘有了好转。”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激动得语无伦次,“希望娘能一直越来越好,越来越好。”

    几人紧绷的弦总算有了歇息的一刻。

    被日子压得喘不过气的胸口,总算能期待着明日初升的冬日暖阳。期待着,明日暖阳洒进院子里的一刻,驱散笼罩在所有人身上的沉沉雾霭。

    可是,还未等来明日的朝阳。

    这夜,下起了今年入冬以来,栾京的第一场雪。

    白花花的棉花落在地上,将整个地面打成湿漉漉的模样。

    众人衣着不整围在葛氏房内,跪在床边托住她的手,忍不住低泣:“娘,荷苒在,在的……”

    “老夫人……”

    栾京的雪一下便落了一天一夜。

    庭中的积雪堆至脚踝,踩出去便是刺骨的凉,雪水还会悄无声息地沾湿鞋袜,浸润整个靴子。

    停灵三日后,葛氏的棺木还是要下葬。接了虞老爷子的休书,她竟连虞家人都不是,孤零零没有祖坟。只得重新选处新坟,将她厚葬。

    出殡那日,虞老爷子悄悄来了,躲在远处,被姜管家搀扶着偷偷望着棺木从前方路过,手里攥着柳荷苒派人递来的葛氏留给他的遗物,是定亲时长辈们交换的信物,不值什么钱,就一块刻着虞潜大名的木牌。她却视若珍宝地藏了这么多年。

    陪了自己三十余年的人就这么走了。

    心脏骤缩,一阵阵地疼。

    疼得脚下没有勇气挪动半分,更无力气冲到送葬的队伍中,陪她走完最后一程。

    他剧烈呼吸着:“是我,是我害了她……

    我不该给她休书,我该救重阳的。”

    若是早知如此,他真的不会给休书吗?

    姜管家擦一把老泪,默默垂下头。

    若是重来一遍,您也会的。

    下葬的时候,道士在墓穴边做了法。这座新挖的坟在山上,墓穴两边题着新刻上去的墓联:一生心性厚,百世子孙贤。

    道士指挥着抬棺人将棺木塞进墓穴之中,而后高念着风**、万葆洞的流程。

    “子孙后人,一拜叩养恩!”

    虞七跪在冰凉不平的土地上,僵硬地以头触地。

    “子孙后人,二拜祈生福!”

    尖锐的小石子抵在额前,不肯闭上眼。

    “子孙后人,三拜——拜别——先人——”

    道士的声音拉得老长老高,尾音一路靡靡,像是刺破梦醒与现实的利器。虞七头抵在石子上,肩膀抽动,久久无法起身。

    鼻尖是泥土的气味,她十指扣进泥土中,咬牙:“祖母,对不起。

    是因为我非要攀附第五胤,才会牵扯进朝堂争斗。父亲才会遭此劫难,您才会离开虞家,才会……离开。

    是我错了。

    是我……

    不自量力,心比天高。

    第五胤是何身份,我又是何身份。

    对不起。

    您放心,我虞七对天发誓,一定将父亲救出来,再不会肖想不切实际的东西。如有违背,千、刀、万、剐。”

    此誓言,她声音极低,却重。只有长眠于地下的葛氏方能听见。

    其余人只看见虞七长跪俯首于地,一直到道士安排人用青砖一块块地垒起来封好墓穴,与外部世界彻底隔绝。这道青砖墙后再不会有人打搅,将是葛氏的长眠之地。

    虞七扶住僵硬的双膝,缓缓直起身。眼角犹带泪痕,但躯壳里却似乎换了个一般,目光坚毅冷冽,满是料峭风雪。

    答应了葛氏,又有着救父亲出狱的重担。

    虞七没有太多时间悲伤,将自己整个人无限投入赚钱之中。赚钱,赚钱,成了她唯一想要做的事。目标明确,其余旁的事似乎便不那么重要了。忙起来连吃饭饮水都顾不上,偶尔听人谈及山西匪寇,言语之内也不过是胤王初露锋芒,有北朔朔鸣公主相帮,两人所向披靡。

    初时,春苓一心提防着这种流言蜚语传到她耳朵里,生怕她再受打击。可没想到,自家姑娘却像变了个人似的,闻及此淡淡抬眸,看不清眸中神色便复垂下,埋首于账册之中沉溺其中。

    窗外飞回的阿不一个劲儿地啄着窗檐,咚咚,咚咚咚。

    虞七头也不抬:“放它走罢,我没有东西让它带了。”

    “好。”

    春苓正打算推门出去,将阿不抱走,听见身后的姑娘低低补了一句:“日后来了也不必再拘着它。”

    春苓回望虞七的眸色心疼,抿唇应道:“知道了。”

    然后她推门出去,很快窗子外边没有了翅膀扑腾上蹿下跳的声音。

    虞七心口扎疼了一下,强迫自己收回恍惚的思绪,重新钻进账册之中。现如今,只有重新开铺子方才有可能在短时间内凑齐这么多的银子。而且一定不能是传统买卖的铺子,但凡是传统买卖的铺子,利润太低,来钱太慢,要凑够一百万两需要数十年的时间。她必须剑走偏锋,另辟蹊径。

    自从得知葛氏驾鹤之后,虞七常在不同场合偶然瞥见柳天宁的身影。

    才盘下城西一处转租的铺子,隔日铺子里的人手便配齐了,从账房到伙计到伺候的丫鬟一应俱全,直接到铺子报道,省去了她再去招工的麻烦。

    虞七打量过面前几人,确认他们背景清白手脚干净,便将他们安排下去,监督店铺重装,迎接即将到来的开业。

    目光似是不经意地往街上熙熙攘攘的另一头望去,隐约瞧见一道身影飞快隐入集市,消失于人海中。

    她撇开眼,擒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颤。

    可葛氏上下唇瓣仍及无意识地上下开阖,如同蹦上岸边被阳光暴晒濒死的鱼,无意识的开合腮片不过是出于本能。

    凑近了能从她口中听到只言片语。

    嘴里依稀泄露出:“荷苒……虞七……锦平……”

    张麽麽捂住嘴眼泪奔涌。锦平是她的名。

    然而,葛氏口中念叨最多的,还是虞重阳,和虞潜。

    她就这么用尽全力地念着,对周围所有人的哭喊和呼唤充耳不闻,了无生趣地躺在床榻,闭着眼无意识地动嘴。

    大家心中已经有了预感。

    直到,葛氏的声音渐渐消弭,喘气渐渐停下,胸口不再起伏,手指连轻微地跳动也不再有。

    静悄悄的,没有撕心裂肺的悲恸,她在这世上的一切存在的证明便都消失殆尽。

    在这个寒冷至极的风雪夜里,葛氏走了。

    没有流一滴泪,混沌地来混沌地走。

    众人跪在地上哭做一团。

    “老夫人,您怎么能丢下锦平呢……”

    “老夫人……”

    可虞七跪在前面,呆愣楞地坐在自己小腿之上,何时腿上麻木到没有知觉也不知。四周吵吵嚷嚷的,哭喊声嗡嗡地在她耳边炸开。她只顾盯着床榻之上的葛氏,鼻子忍不住酸,嘴角控制不住地下撇,明明没有眨眼,眼泪却簌簌落下。

    然后倏地再也控制不住,她张开嘴,哭出了声音,音量不管不顾地放到极大。

    像是回到了幼时被大人冤枉百口莫辩之时,像是回到十年前离开栾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是一路上黄沙漫漫连口干净水都没有的无力与窘迫。

    都被这音量释放出来。

    任凭泪水模糊满眼,什么都看不见,世界糊成一团,随时崩塌。

    如今这屋子里主心骨只有柳荷苒。

    她默默拭去眼泪,喑哑着嗓子:“春苓,扶张麽麽回去休息罢。我和玉锦玉兰一起帮娘换上寿衣。”

    张麽麽年纪和葛氏差不多,如今几乎差点晕厥过去。

    相伴走了几十年的主仆情分甚至比得上夫君在各自心中的位置。所以她坚决摇头,要在这里陪着老夫人走完这最后一程。

    柳荷苒的目光落到虞七身上,然后心痛地挪开,伸手将她揽进怀中。自己宝儿嚎啕大哭的模样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可宝儿明明还没嫁人,明明还是个依偎在母亲跟前的孩子,又还要跟自己一块承受如今的苦……

    “别哭了乖,站到一边去,娘要给祖母换衣裳。”

    “……”

    虞七充耳未闻,哭到声嘶力竭仍保持着跪坐在地上的姿势,已经没有半分力气起身。直到她被春苓和玉兰架着胳膊扶起来,整个人沉甸甸地靠在她们身上,眼睁睁地看着祖母被摆弄着换上提前备好的寿衣,想挣扎却无能为力。

    她想冲上去制止,明明明明祖母还在,怎么能在她身上胡作非为呢!

    可清楚悲哀地知道,祖母再也不会睁眼。

    她打着嗝,抽着肩膀,滑落在地,抱着自己的肩膀缩成一团,将脸埋在膝盖间大哭。

    期间房门开了又关,来来回回凌乱的脚步从她身边经过,带来刺骨的寒风,呼呼咧咧,雪花也顺着开门的间隙如同倒灌一般涌进屋内,浸湿虞七的后背。

    透心凉。

    这个世界满是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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