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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惶惶难终日(二)

    ——‘世人皆以为国师大人在这不可台圈地为牢,谁又知道,三千世界,肯为阁下疲于奔命之人,还有多少?’

    ——‘我亦不知。’

    含丹一行之前,裴瑶卮纵然知道树清在为萧邃办事,却也从未对他有过疑虑。可自从踏上过不可台之后,想着汲光当时的那一句‘我亦不知’,她再看谁,似乎都蒙上了一层疑影,少有尽信。

    树清生长于诗书旧族,乃是家中正儿八经的嫡子嫡孙,可他却与世代钻研学问的列祖列宗不同,他最好的是术数,最喜欢的,是堪舆。

    娄箴在怀国公府那几年,树清得着机会,便往裴家跑,七七八八地随着娄箴学了许久,两人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这样的渊源摆在前头,裴瑶卮心里念着‘华都世’这三个字,实在不敢对他全然放心。

    毕竟那个‘万一’,不只是她一个人的惨剧,更是全天下的灾劫。

    树清默默收回落在杯沿上的手,背脊似乎都比适才挺得更直了些。

    片刻的对视后,他淡淡一笑,一针见血地问:“王妃突来一问,不知是想试探在下什么?”

    裴瑶卮一点点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摇头笑了笑。

    “公子多心了,”她抿了口茶,缓缓道:“我只是不想回答您的问题罢了。”

    于是便随口挑中了这么个人来转移话题?

    树清深深看了她一眼,轻道一声:“是么。”

    自然不是的。

    树清问她为何要暂缓潘氏夫妇的定刑发落,这个问题,她私心里无所谓答与不答,便是让他知道了真相,也于大事无碍。之所以就着这个空儿提出汲光来,她不过是想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好看一看,在这全无防备的情况之下,他会是何种反应。

    而树清的反应……

    聪明而又防备,叫她一时之间,也下不得任何断言。

    树清领了她的命令,告辞离去,裴瑶卮看着那盏未被动过的茶,陷入深思。

    萧邃绕过树丛,来到她身侧站定,长指托住她的下巴轻轻一勾,便引着她看向了自己。

    她未曾刻意收敛自己的情绪,萧邃将她的苦闷与烦忧看在眼里,不由有些吃惊。

    她在担心什么?

    树清?

    可她与他,不是自小的交情,要好得很么?

    裴瑶卮轻轻拂开他的手,起身望着树清离开的方向道:“只要树清拖住了萧逐处置潘贤夫妇的脚步,周国那边的事,便成功了一半。”

    萧邃轻蹙着眉,不怎么走心地应了一声,片刻,摸上她的手紧紧拉着。

    裴瑶卮面色一动,似笑非笑地看向他。

    他问:“你是对汲光感兴趣,还是怀疑树清与他有什么?”

    全中。

    裴瑶卮倒是真有心与他细说一二,可眼下这情况……却又实在不容她与他悉数摊牌。

    至少,也得等他恢复了记忆再说吧。

    “我更关心你与树清有什么。”她照旧使着老路数,话锋一转,道:“听说他旧时与裴氏往来甚密,若非之前相盈怀远嫁之事,他站出来插了一脚,我是万万不会将你们俩联系在一块儿的。”

    眨了眨眼,她问:“殿下,你与他……究竟有何渊源呀?”

    萧邃目露无奈,顿了顿,也只能顺着她的心意,将汲光这页翻过去。

    “那是个正经知交遍地的人,我只记得,我与他打小便熟识,只是志趣不同,未曾有过深交。”他挑了挑眉,告诉她:“至于他为何会为我办事……这其中的‘渊源’,你就得去问瞬雨了。”

    裴瑶卮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抽出了被他紧紧握着的手,随即,在萧邃明显怔愣之际,身形一歪,挽着他的手臂,靠在了他身上。

    “不想问瞬雨。”她道:“你能快点想起来,然后亲自告诉我吗?”

    刚回尘都时,她想的是,最好能将自己的真实身份、还有汲光这件事,瞒他瞒得死死的,只等一切隐患都解决之后,再与他坦诚相待。

    可这连日来,最初那股子意气沉淀下来之后,她冷静下来一想,方知自己之前是何等天真。

    那个人是汲光啊。

    手眼通天,如此复杂的国师大人,仅凭她一人之力,想除掉他,无异于登天之难。若然事败,只牵扯她一人生死也便罢了,可当世万万百姓的性命,又岂是她能赌得起的?

    为此,她合该需要任何一个可能的盟友,首当其冲,便是萧邃。

    他摸了摸她的头,笑道:“你愿意等么?你若是愿意,到时候我自当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在他肩头蹭了蹭,点了点头,而后又问:“待到眼前之事了结了——就算到那时你还是不能恢复记忆,我也有一些事情,必须要告诉你了。

    你愿意听一听吗?”

    萧邃轻笑了两声,携起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处。

    “若是有朝一日我不愿听你说话了——”他笑道:“夫人只管提剑戳死我便是。”

    翌日一早,两人便相携入宫,去给母后皇太后请安。

    未免李太后担心,萧邃‘失忆’之事,一直对和寿宫三缄其口。进宫的一路上,瞬雨始终惴惴不安,生怕横生枝节,再让母后皇太后起疑。

    不过她不知道的是,比起她来,更为如履薄冰的,却是楚王殿下自己。

    这‘没失忆的装失忆’与‘失忆的装没失忆’,说起来还算容易,偏偏他却是个例外,进了和寿宫,一殿两拨人,同时,既要让这一拨人相信自己没失忆,又要让那一拨人相信自己失了忆……这处理起来,多少便有些棘手了。

    好在,这两日是大年节,李太后应对内外命妇,耗费了不少心力,这会儿见了他们夫妻,虽则欢喜,但疲惫之间,话却少了许多,也让萧邃默默松了口气。

    中午陪着用了午膳,过后在后头园子里溜达时,裴瑶卮暗自一使眼色,将后头跟着的宫人仆婢打发远了,萧邃便同李太后说道:“孩儿有一件事,欲求母后帮忙。”

    闻言,李太后含笑瞥了他一眼,道:“你呀,如今也学会无事不登三宝殿了?哀家还说呢,这么长时间不知道进宫来看看,怎的今日一来,倒又有功夫侍膳、又有功夫陪哀家散步了!原是在这儿等着呢!”

    之前萧邃返京,在陵城堕马出事,李太后急得不行,可他自从回来之后,虽送了多封家书过来,本人却一直未曾进宫来请过安,为此,李太后心里憋着气,到这会儿还有些怨怪他不体谅父母心呢。

    萧邃被母亲几句话臊的脸上发红,说起来,他倒不是不想来给母亲请安,只是头前那段时间,若要进宫,就必得先去凌云殿觐见,为着不愿见萧逐,他也只好对这整座帝宫,一道敬而远之了。

    一旁,裴瑶卮适时劝和道:“母后心疼殿下,殿下也心疼母后。这不是么,前段时间,他身上一直不大好,纵然有进宫请安的心,却也怕您见了,平白跟着担心。也是我多嘴,只劝他再好生养养,想着等养好了精神,趁年节再来给您请安,也好让您既欢喜又放心……”

    李太后听着她的话,目光慢悠悠地在一左一右这两人之间转了几圈,唇边渐渐浮上一抹了然于心的笑意。

    她拉起裴瑶卮的手,笑呵呵道:“好孩子,你肯说这么几句话,便是他的造化了,母后再有气,这会儿也都散了!”

    三人一番言笑晏晏,倒是这宫中难得的天伦美景。

    “说罢,”片刻后,李太后睨了儿子一眼,问:“究竟是何事?”

    萧邃与裴瑶卮对视一眼,待她开口道:“请母后慈谕,为皇帝,立继后。”

    话音落地,李太后的脚步停下了。

    “立继后?”她眉目深沉,“你指谁?”

    萧邃淡笑道:“半年前司天台上奏请立长秋,其时百官附议,早已有了继后人选。”

    李太后脸色又难看了些。

    “潘氏?”她忖度片刻,往身后看了看,确定左右人都离得远,方才低声问道:“如今这情势,潘氏之女还能立后?

    邃儿,你打什么主意?”

    “潘氏之事,内忧至此,当算尘埃落定,不足为惧。”萧邃道:“然而千里之外,尚有远虑。”

    “母后,这远虑,非得潘氏,不能开解。”

    他言尽于此,李太后沉思片刻,再未细问。

    “好了。”她微微一叹,颔首道:“哀家知道了,这事儿,你放心便是。”

    萧邃后退半步,抱拳一拜:“多谢母后了。”

    回府的路上,裴瑶卮没怎么说话,不知在想什么。萧邃等了一路,眼看着就要到家门口了,方才问了她一句:“琢磨什么呢?都琢磨一路了。”

    裴瑶卮回了回神,半晌,却是目露怅然地摇了摇头。

    “潘贵妃……”提起这个人,她心里实在有些复杂,“过去与她数面之缘,我一直以为她是个挺聪明的人呢,只是这回……”

    她想,潘氏之陨,也不知潘若徽在背后,为萧逐助力了多少,可她自己,却在临盆之后,一直被萧逐撇在承阳宫,如今二公主也是梁太后养着……

    这一局,怎么看,潘若徽都像是得不偿失。

    可她那样的人,当真会容许自己得不偿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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