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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惶惶难终日(一)

    他的话越说越重,裴瑶卮怔然之下,心头的意外也随之越发浓烈了。

    “你……”

    “我怎么?”萧邃淡淡一笑,挑眉道:“没想到我这么恨我爷爷?”

    裴瑶卮又被惊了一下。

    “‘恨’?”

    对素未谋面的祖父,他竟这般坦然地用上了这个字吗?

    她沉吟片刻,问道:“是因为承明三年的事吗?”

    ——因为他以逆天之术,不仁不义地亡了陈国?

    萧邃没说话,抄起小案上的酒盏,缓缓饮尽。

    看着他这样,裴瑶卮心神一晃,无端竟想到,萧邃与汲光,在某种情状下,或许……还真是能做朋友的。

    “那如果是你呢?”许久,她问:“若然……你是承明三年时的大梁皇帝,你会怎么做?”

    对景帝当年的做法,她私心里亦是全不赞同的,但同时却又不能不承认,彼时局势,留给一个帝王的选择,确实不多。

    承明三年初,三国会盟之前,陈周两国私下里已有联姻之意。即便后来休泰公主利用温榷,明着拒了与周国的婚事,但两国联合之意,却也并未因此折辱而湮灭。

    这代表什么?

    代表在景帝命汲氏设阵亡陈国气数之前,陈周两国,本已是定了合纵之心的。

    大梁纵然实力雄厚,但那个时候,景帝力压众兄弟登庸践祚,不过三年,国中正是百废待兴之时,真若使陈周盟定,则大梁未必应对得了这番灾劫。

    对于迫在眉睫的危急,诚然,景帝是选择了一条最惨烈也最残忍的路,但除此之外,若要保全大梁……

    大概也确实没有万无一失的路了。

    裴瑶卮这样问萧邃,实则心里也是存了一份期待的——她期待他能给出一个尽善尽美的答案,以平了自己心里这份从小到大一直解不开的纠结。

    然而,尚未等来他的回答,瞬雨便匆匆进内,报上了一个最新消息——

    “殿下、王妃,城门口才传来的信儿,潘氏夫妇已被押解入京了!”

    “这个时候进京?”裴瑶卮看了眼天色,不由问道:“莫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瞬雨点头,回道:“听说是在京外驿站休整时,遇了刺客劫人,年州刺史谨慎,未免横生枝节,索性便趁夜将人押进城了,稍后往诏狱一交,再出什么事,自也就与他不相干了。”

    裴瑶卮哼笑一声,转头朝萧邃看去,后者却是满面事不关己之色,摊摊手,道:“看我做什么?该你发号施令的时候,夫人可要当仁不让才是。”

    她没脾气地白了他一眼,沉吟片刻,抬首对瞬雨道:“我要见一个人,还得劳烦姑娘为我安排。”

    瞬雨先道不敢,而后问道:“您要见谁?”

    裴瑶卮又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萧邃。

    “司天台,树清。”回头,她慢悠悠同瞬雨道。

    瞬雨脸色微变,不自觉也朝萧邃看去,半晌,方才领了命,心事重重地退下了。

    司天台博士树清,官职不高,名气不大,但在这尘都里,却找不出几个比他更容易办成事的人。

    这个人,出身国中首屈一指的书香大家,族中历代皆有才俊仕于太学,可谓门生故吏遍天下。

    说起来,因着他与裴曜歌同岁,从小在一处读书长大,关系甚好,裴瑶卮与他,也称得上是从小的交情,早在晏平三年时,她便曾以裴清檀托付过树清,请他答应,若然有朝一日,自己有何不济,而清檀又不愿意离开尘都的话,便请树清在帝宫内外,多多为她周全一些。

    “好好地说起这托孤的话,皇后娘娘真是好不吉利呀!”

    长秋宫的梅花抽了芽,裴瑶卮出神地望了许久,才慢慢将目光移回到了他身上。

    树清从小读书读得好,出仕也甚早,只是另一方面,他又是个最‘不求上进’的,在司天台混了数年,都还是小博士。裴瑶卮没做秦王妃之前,几乎从未见过他穿官服的样子,可自从入宫之后,她又再没见过他穿便服的样子。

    “从来未雨绸缪,都是不吉利的。”她道,“之前公孙夫人入京,为着清檀,我已托付过荣宣长公主一次了。但……”

    说到这里,她脸上不期透出一分无奈。

    树清却是善解人意地接过了她的话:“但这些年,你从未告诉过清檀裴氏的委屈,且陛下对她……一直视如己出,很是疼爱。是以你就觉得,即便有什么,即便,荣宣长公主愿意将她接到南境教养,可清檀自己……多半是不会愿意离开尘都的。”

    裴瑶卮看着她,片刻,无奈苦笑。

    凡事利弊互存,她想让清檀无忧无虑,原是好心好意,但到了这种时候,弊端便也冒出来了。

    “蘅蘅,”树清沉默多时,道:“起初,我是不赞成你这样教养清檀的。

    但,后来我又想,你这样教养她也好——

    你这样教养她,就代表你会不顾一切活下来、你会让自己活得很好,唯有如此,方能保证她的无忧无虑。”

    他深深地望着她,问:“蘅蘅,我想错了吗?”

    裴瑶卮摇了摇头。

    “你没想错。”她道,“起初,我也确实是这么想的。”

    “可现在……”

    “人意不能胜天,我觉得自己……恐怕是挺不了多久了。”

    树清不喜欢她说这些话,可那日在长秋宫,最后,他还是答应了她的请求。

    重回人间之后,裴瑶卮明里暗里地了解过不少,也知这些年树清践诺,竭力为清檀解决过不少麻烦。

    只是……

    “王妃,树清公子到了。”

    大年初一的晚上,裴瑶卮裹着身不合身量的玄狐大氅,在后花园里等着人来。瞬雨的声音将她从回忆里拉出来,她一转头,就见面前不远处,故人长身玉立,一双眼睛落在她身上,就似再不会动了一般。

    裴瑶卮压下复杂的心绪,对树清礼貌地点了下头,随即便吩咐瞬雨,让她先去园子外头守着。

    “大晚上,让公子折腾这一趟,委实是劳烦了。”她说着,倒了盏茶,请他近前落座。

    树清回了回神,恭敬施上一礼,方才动起了脚步。

    他伸手抚上杯沿,摩挲片刻,却是未动。

    他道:“瞬雨姑娘让在下过来时,倒是没提是要在下来见王妃娘娘的。”

    闻言,裴瑶卮平静一笑,拿出萧邃的手书来,推到他面前。

    树清一皱眉,拿起来看了一遍。

    萧邃信中言简意赅,只说自己在病中,精力不济,如今一切事宜已交予王妃,也让树清听她吩咐,从命做事便是。

    “殿下还在病中?”树清眉目不展,“之前从陵城回来时,不是说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吗?”

    她道:“做给人看的一面,自然得是要多好、有多好,方才能镇得住人心么。”顿了顿,她窥了眼树清的脸色,又问:“瞬雨亲自引请、殿下手书在此,这两样,应当够让公子相信我吧?”

    树清为萧邃办事的时日不浅,却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他沉默地看着她,许久,方才警惕地点了下头。

    “不知王妃召在下过来,有何吩咐?”他问。

    “昨夜,年州刺史已押解了潘氏夫妇入京,此事公子应当知道吧?”

    树清颔首:“潘氏夫妇这会儿已在诏狱了,王妃的意思是……?”

    她的手指轻敲在冰凉的石桌上,徐徐道:“请公子设法,拖住皇帝处置潘氏夫妇的脚步——至少正月之内,不能有任何关于此事的谕旨传下来。”

    闻言,树清微微瞪大了眼睛。

    片刻,他问:“容在下多嘴,您的意思,殿下知道吗?”

    裴瑶卮不经意朝右手边的树丛中瞥了一眼,回头坦然颔首:“自然知道。”

    树清有点不相信,可想着瞬雨路上同自己说的话,再看看叩着萧邃私印的亲笔手书,似乎却又容不得他不信。

    “王妃可知,自从早前在下上奏,促成相氏五姑娘远嫁周国之事后,今上对在下之言,便就不怎么信任了。”

    当初长孙绩为周帝求娶皇后,报上的生日时辰,与相盈怀一般无二,萧逐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这是萧邃的解套之举。自然而然的,也就是在此事之后,当庭报出相盈怀生辰八字,生怕周国娶不着皇后的树清,他背后站的是谁,也就一目了然了。

    裴瑶卮也觉得,若非为着他的出身,只怕这会儿,他早已被萧逐寻个由头宰了。

    “公子所言,我很清楚。”她道,“但我更清楚,公子于司天台多年,以您的人缘手腕儿,想要促成此事,半点不难。”

    难到是真不难,可树清就是觉得,这事儿怎么想怎么说不过去。

    “殿下有命在前,在下自当唯王妃之命是从。只是……”他问:“王妃可否告知在下,您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裴瑶卮忖度许久,开口,却忽而将话锋一转,问道:“公子既好玄术,不知您与当朝国师,平日可有过从?”

    树清一愣,随即,他双眉一点点蹙起,满是疑虑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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