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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渐写到别来(五)

    尉朝阳追随萧邃年久,一向是他手下最听话的臣属——除了这一回。

    不日之后,依旧是东宫的书阁里,萧邃看了看书案上平白多出来的一摞子书信,又看了看跪在那里垂首告罪的尉朝阳,许久,未发一言。

    “殿下……”

    到底是尉朝阳忍不住了,他抬头小心地觑了萧邃一眼,说话声比起平常来,小了不是一星半点。见萧邃没说话,他攒了攒勇气,这才继续道:“殿下,属下自知犯了抗命的大罪,但这些书信……”

    “殿下,这些都是属下在秦王书房里搜出来的,每一封都出自裴氏女之手,您不能熟视无睹啊!”

    萧邃捻起一封信来,慢条斯理地拆开,入眼一看,未几,忽地冷笑了一声。

    可不是么,他心道,光看字迹,确实与她的手书一般无二。

    尉朝阳被他这声笑给吓着了,跟着,就听他慢声问道:“你就这么把这些‘证据’给孤带回来了,也不怕打草惊蛇么?”

    尉朝阳身上一冷——他听出来了,殿下这是动气了。即便是这会儿,他也并不相信秦王与裴氏之女暗通款曲。

    可他怎么能不信呢?难道当真是色令智昏了?

    与萧邃不同,尉朝阳经了这么两次的事,这会儿早已认定了萧逐与裴瑶卮之间不清不楚,再加上自家主子又一味的执迷不悟,他此刻可谓是担心至极,生怕自己少警惕一分,便要眼看着太子殿下吃了算计一般。

    想到这里,他急了起来,抬头道:“殿下,他们都已经做到这个份儿上了,您实不能再加姑息了啊!倘若东宫当真迎进一位这样的太子妃,日久天长,岂非引狼入室吗!”

    他话音刚一落下,萧邃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随即一张拍在案上,将那一摞书信都给震倒了。

    他起身来到尉朝阳面前,脸色极为严肃,半点笑意都没了,“从你潜入秦王府、到你找到这些书信,再到你毫发无损地溜出来,统共用时多少?”

    “这些信你是在秦王书房里搜出来的?萧逐有这么疏忽,书房重地,左右竟不置戍卫?又或者你自诩功夫超群,只当他府上的戍卫都是吃干饭的,赫赫一座亲王府邸,都能任你随心来去,如入无人之境?”

    他这接二连三的问话,如同一盆又一盆的冷水,兜头朝尉朝阳罩了下来,登时让他清醒了不少。

    “殿下……”

    面对萧邃的质问,他几度欲言,却又到底说不出什么来。其实,他也不是蠢人,之前他也曾想过,这回秦王府之行,似乎是太顺利了些。这顺利的背后,或许是某些人有意为之,请君入瓮,特意为他打开了方便之门也未可知,但,这终究也只是一种可能罢了。

    相比之下,另一种可能的后果,才是整个东宫都经受不起的。

    想来想去,他还是道:“殿下,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情耽误不得,既然有风有影,总要详查一番才是!”

    “我说了。”萧邃负手冷声道:“等萧还。”

    闻言,尉朝阳低头皱了皱眉。

    他目光微直,冒着风险,徐徐道:“殿下,请容属下多嘴一句,世子与裴氏之女是自幼的交情,且新娶的世子妃又是秦王的表妹,此事之上,您不该倚仗他。”

    果然,这话甫一出口,萧邃立时便沉着声音,警告着喊了声:“尉朝阳。”

    尉朝阳俯身叩了个头。

    “殿下明鉴,属下并非质疑世子待殿下之心——恰恰因为属下知道世子是重情重义的人,而殿下更从来以世子为肱骨,是以此事才更不应该让世子牵涉进来。”他抬头望向萧邃:“否则,一旦事情的真相不好看,那世子,便会第一个陷入到两难之境中!”

    萧邃神色微变。

    尉朝阳说了这么多,也就是最后这句话,对他而言,还有些道理。

    “你先下去吧。”片刻,他道:“让我想想。”

    尉朝阳一走,东宫内殿,便如深谷幽洞一般,静得可怕。

    萧邃将那些书信拢好,挨个拆开过了遍眼,随即,便统统投入炭盆,烧了个一干二净。

    他在害怕、在不安,也在惶恐。

    他还是不相信,裴瑶卮真会这般不堪、这般费尽心机地算计自己,可另一方面,他的信心,到底也有了些动摇。

    裴瑶卮默默体会着这一切,既想责怪萧邃对自己那星星点点的不信任,可易地而处,她想起了彼时的自己,又觉得自己也没资格去怪罪他——毕竟,那时候,在听说太子党打压自家兄长、太子殿下本人,更与自家嫂嫂有所往来之后,她对萧邃,也不能说是毫无疑虑的。

    也不知,这究竟是三人成虎之下的理所当然,还是少年时的两人,对于彼此,终究缺了点稳如泰山的信任,方才给了宵小之辈可趁之机。

    此事之后,直到武耀二十年上元,尉朝阳依旧奉命日日跑一趟岐王府,可怀国公府那边,却再没送过来一封信。

    上元家宴,萧邃喝了些酒,出来透气时,还在问尉朝阳:“今日可去过岐王府了?”

    尉朝阳皱着眉,眼里既有忧切,又有对裴瑶卮的愤恨,半晌,才咬着牙道:“去过了,依旧什么都没有。”

    萧邃看着月光的眼睛微微一阖,不知是什么情绪被遮盖住了。

    “殿下!您就听属下一句,醒醒吧!”尉朝阳道:“您且看自从那丫鬟掉了信之后,裴家可还送过一封信过来?依属下看,这就是裴家那姑娘知道戏演不下去了,不好意思再自取其辱了!”

    “够了!”萧邃低斥一声,喝断了他的话。

    他心头的动摇,越来越重了。

    他想,等过完这个年,即使不合规矩,自己也势必要去一趟裴府,见一见她,将这些事情,亲口与她问个明白。

    然而,出乎他预料的是,没等他鼓起勇气去见裴瑶卮,她那边便又来信了。

    尉朝阳从岐王府取了信来交给他,萧邃看完之后,心头蓦地凉了半截。

    看出他脸色不对,尉朝阳连忙问道:“殿下,出什么事了?”

    萧邃慢慢坐回椅子上,缓缓摇了摇头。

    那信上说,二月初一时,她会去昭业寺进香,届时,邀太子殿下前去寺中一见,有些事情,总要说个明白。

    什么事要说个明白?

    他们俩之间,有什么事,需要说明白?

    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如同惊堂木拍在他心口,依约已将这一季的倾情相付,都定罪成了笑话。

    旁观着这一切的裴瑶卮本人,眼下实属有冤无处诉。

    怎么会是这样?

    她记忆里的年末年初,分明是自己一封封书信写出去,却都如同泥牛入海,半点回音都没得来。至于眼前这封约他昭业寺相见的信,就更是实打实的胡诌!

    事情发展到这里,她其实也已经猜出来,问题出在哪里了。

    她的心,也如萧邃一般,凉了半截。

    眨眼到了二月初一,萧邃依信赴约,进寺一打听,便问出了怀国公府来人的所在。

    他朝着师太所指引的方向走去,脚步慢得很。

    到地儿一停,裴瑶卮借着他的目光一看,忽就一愣——

    这处院落,怎么会……这般眼熟?就好像是……

    对了!

    是除夕大火那晚,自己遇见他时,他所在的那座荒园!

    回到武耀二十年初,荒园未荒,其中松柏青翠,甚至还有些生机。

    萧邃进到园中,脚步越发轻慢了下来。禅房内,依稀可见有两道人影,一坐一站,多半是姑娘与丫鬟。

    门前,他刚想叩门,却忽然听到屋里传来一个声音——

    “……姑娘,您也真是的,做什么非要亲自来这一趟?事情都到这份儿上了,还有什么好解释的?您就认定那太子爷知道了真相之后,定然不会动怒?他若是伤了您可怎么办?”

    萧邃是什么心情暂且不谈,裴瑶卮乍一听这声音,剩下的半截心,也都凉了。

    这是织风的声音。

    呵,果然,生前死后都得自己倚重关照的丫鬟,自己当亲人一样待的女孩子,当年背着自己,竟然,竟然……

    迟来十年的恍悟,这般的背叛,让她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时,屋子里响起了另一个声音:“你还好意思说,这事怪谁?若不是你不小心掉了阿逐给我的回信,我这好好的一段筹谋,至于付之东流么?”

    裴瑶卮自己认不出来自己的声音,但萧邃却在听到这声色的一刹那,便心神巨震,脚下虚虚退了两步。

    他想:她在说什么?她为什么会那样亲密地称呼萧逐?她的筹谋……她什么筹谋?

    裴瑶卮则想:萧逐也真是能耐,事无巨细至此,不光笔迹模仿得够像,就连声色,都能找得到与自己一般无二的人?

    这样想着,她忽然有些好奇,不知里头假扮自己的人,脸蛋长得怎么样?也会同自己很相像吗?又或是更简单些——易容?

    那头,织风开始委委屈屈地认错,直说是自己疏忽,那日便不该同太子身边的人一起走那段路。

    “唉,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我只盼着,这一整个秋天的鸿雁传书,太子爷不是同我写着玩儿的。”屋子里的‘裴瑶卮’道:“但凡他对我能有那么一点真心,我就有把握,还能将这场戏演下去……”

    萧邃连门都没进,憋着一口气,转身走了。

    裴瑶卮被他心里的伤与恨震得痛苦难名。

    他回到东宫,坐在灯下一夜未眠,翌日连早朝都没上,直接告了病。

    暮色四合时,他离开了东宫,来到了崇天宫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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