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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落幕

    不似东魏朝廷多见相互攻讦,西朝上下总让人觉着一派和气,自立朝伊始,长年如此。

    偏偏到了这大统十年的十一月里,忽而就生了一桩稀奇事儿。

    何者?

    原州刺史、后将军、苌乡县侯宇文护不知为何,忽然上书弹劾豳州刺史、车骑将军、彭城郡公侯莫陈崇“废弛军政,致西北不靖”,更奏请朝廷免其实职。

    西北之地,盖原、泾、豳三州所邻也。虽说宇文护外镇原州,离着西北边陲最近不过,然因三州刺史中属侯莫陈崇资历最深,军功最盛,一向便有些“都督三州诸军事”的意思在里头。故而宇文护以“西北军政”之事来弹劾侯莫陈崇,倒也说得过去。

    若说宇文护这是吃错了药,胡乱滋事,实也冤枉了他---侯莫陈崇于邙山一战里旧伤复发,虽经治疗,依旧不见好转,反是长久卧病在床。好好个当打之年,却作了病怏怏一个,走路都要嫌累,如何还能治军理政?再加上跟随侯莫陈崇多年的老部下们十之九八都已折在了邙山岭中,如今他豳州治下,顶天也就只剩得一两千郡兵,还多是些没上过战阵的新兵汰卒,何谈匡卫西北宁靖?这般论来,岂不正是“废弛军政”?

    是故宇文护行此弹劾,说是“出乎公心”,似也说得通。

    然则此事一出,举国皆惊。

    东秦州刺史李虎义愤填膺:“邙山一役,全仗阿崇抵死断后,诸军才得安退。他这一身伤病,全是为国尽忠才致,如何一转头,反来怪他?”

    秦州刺史赵贵更是怒不可遏:“萨保小儿焉得如此无礼?此非目无尊长乎?”

    实则侯莫陈崇与宇文护年岁相仿,只是侯莫陈崇一向与宇文泰几个兄弟相称,赵贵这般说话,倒也没甚不妥。

    老弟兄们个个生怒,即裴果这般素称“明理”之人,也作颇有微词,觉着宇文护此举未免有些过了。

    不久,大丞相宇文泰遣府中亲信赶往原州高平,据说当场叱责宇文护“胡来”,直骂个狗血淋头。

    老兄弟们闻讯,个个“开怀”,均觉着此事当告一段落。

    不料那头宇文护才是“消停”,这厢长安城里,突又冒出一堆御史来,不依不饶,继续弹劾侯莫陈崇“渎职”。皇帝元宝炬遂作下诏,遣使豳州,“以查虚实”。

    。。。。。。

    隆冬腊月,长安建章宫大丞相府里,突然迎来了东道大行台、骠骑大将军、特进、开府仪同三司、领华、南汾两州刺史、赵郡公裴果。

    此刻他面如寒铁,正大踏步径入府中,下人们拦不住、也不敢拦他。

    于是偏厅之内,赫然见西朝大丞相宇文泰与东道大行台裴果兀然对立。厅中只他二人,杳不见第三条人影。

    裴果想是气急,一张嘴时,开门见山:“黑獭!你假模假式遣了人跑去训斥萨保,一转头却又纵容那些个鸟御史们胡乱攀咬,是也不是?”

    宇文泰淡淡一笑,一时不答。

    裴果愈加气恼,吼叫道:“你莫要抵赖!这点事,诓得了旁人,须瞒不过我!”

    “我几时又曾想过要瞒你?”宇文泰嘿然摇头:“别人不懂我,嘿嘿,你裴孝宽还能不明所以?”

    “我。。。我心中自有计较。。。”裴果一身的汹汹,骤然间就教消去一半,语声随之跌软:“可那是阿崇呵!打小就跟在我两个屁股后头晃悠的阿崇呵!”

    “阿崇。。。”宇文泰叹了一口气,悠悠道:“阿崇确然已不适执掌一州,你心中明明计较得清清楚楚,偏又忍不住跑来长安冲我大吼大叫。你啊你。。。你要我说你甚才好?”

    “说甚也不好!”裴果又作拔高了嗓音。

    “那我也还是要说!”宇文泰赫然也把嗓门扯得老高:“强让阿崇留在这豳州任上,哼!于公,你把西北安靖置于何地?于私,阿崇这般硬撑下去,身子又如何吃得消?”

    “我固知阿崇身体抱恙。。。”裴果叹了口气,幽幽道:“可是黑獭啊,你当知,我等兄弟出生入死,才得今日之局。。。。”说到这里,突然说不下去。

    宇文泰声音沉冷:“你我之间,从来无须忌讳,你直言便是!”

    “甚好!”裴果遂一清嗓子,说道:“譬如阿崇这般,多年掌兵,控握一方,骤然间却要教去了职、削了权,如何能忍?阿崇若能放得下,早是自请去职,乐得轻松,做甚偏还作此硬撑?”

    “多年掌兵,控握一方。。。”宇文泰念得两句,忽然就冷笑起来,随即大声叫道:“你不说也就罢了,既是说到此节,我不妨与你论个一清二楚!”

    裴果一滞:“黑獭你。。。”

    宇文泰已是在继续:“邙山战后,高贼若径入关中,我等压根就没有还手之力。结果高贼却作了打道回府,迄今也未见来犯,为何?”

    “为何?”裴果情不自禁接了口。

    “四个字,尾大不掉也!”宇文泰滔滔不绝:“伪朝之内,多有似侯景、彭乐之流,恃旧倚功,各据一方;名为部属,实则诸侯。高贼因此力弱气沮,这才不得不退。此鉴殷殷,我关中,未可再蹈其覆辙也!”

    裴果听到这里,顿然变了脸色。

    宇文泰却似浑然未察,自顾自接着道:“邙山、瀍曲之败,始于李赵。然李赵非是不能战也,实因生了自存之心,畏首畏尾,最后弄巧成拙,方致我朝遭此前所未有之惨绩。孝宽,我说得对也不对?”

    裴果怏然点头:“没错。。。”

    “李赵之辈,不就是伪朝的侯、彭之流?是可忍,孰不可忍也!”说到这里,宇文泰已是须发俱张,显然气怒盈胸:“我意已决,定要去了他二人之职,不使其再据一方!”

    裴果一阵默然,半晌过后,再为开口:“我原知你心中对李孟佐与赵元贵有气。你若寻机惩他两个,我也无话可说,可为何。。。为何要先拿阿崇开刀?”

    宇文泰的面色甚是阴寒:“恰如你方才所言,李赵两个多年掌兵,控握一方,早是自成一系。虽说他二人那些个老部属在邙山、瀍曲役里死了个七七八八,近来却又趁着汉儿入伍之机,竭力招兵买马,俨然还做着那一方诸侯的春秋大梦!”顿了顿,接着道:“他两个可不比阿崇,我若一上手就直接去免他二人的职,就怕他两个理不清满腔的糊涂心思,万一又教小人唆使。。。孝宽,难不成你就忍见兄弟阋墙?”

    裴果不答,反问道:“所以你拿阿崇开刀,根本就是为了做给李赵两个看,所谓杀鸡儆猴,是也不是?”

    “固有此意,不止如此!”

    “不止如此?”裴果的眉心,直皱起了大大一个漩涡。

    “孝宽,你定要追索不止。。。也罢,我便直说就是!”宇文泰长长叹息,声音作了低沉无比:“我关中一脉,本起武川,不外乎阿斗泥带着我兄弟几个挣出来这一片江山。然则时移势易,譬如落花流水,终不得免。如今这西朝天下,尤其是邙山败后,武川人只剩得寥寥,环顾左右,皆关陇豪右也。你认也好,不认也罢,此后若还妄思以武川一党压制关陇豪右,你以为。。。这西朝还能长久?孝宽,你扪心自问,你劝我重用汉儿,又何尝不是看明白了这里头的道理?”

    裴果怔怔无言,良久,已作了痴痴。

    北风呼呼,吹打在窗棂之上,嘎嘎乱响;又钻进门隙之中,呜呜生哀。

    “果子。。。”宇文泰似在笑,亦似哭:“我武川一党,实已到了落幕之时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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