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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原来

    矮几一侧坐着翟妙儿,她右手支着脸庞,身子微微前倾,脉脉目光自剪水双瞳里溢出,飘飘荡荡间,便落在了矮几另一侧正襟危坐着的裴果脸上。时间久了,那清澈目光渐渐变得迷离,而她的脸上,带着三分慵懒,三分痴痴,还有三分狡黠。

    “原来。。。裴郎不爱听曲,也不好观舞,并不是不喜妙儿。裴郎要的,只是我两个离得近些,就似眼下这般,伴在一处,再说些体己话儿,那便最好。”

    裴果咧嘴一笑,譬如春风拂面:“那便最好。”

    这笑容说不出的爽朗,干净,而且养眼,并且好看。翟妙儿就觉着心头莫名悸动,嘴一张,吃吃道:“裴郎这样的好郎君,若只想说说话儿时,怕不有千百个好人儿争着抢着要与你说,却为何。。。却为何非要来这醉生楼,偏找了妙儿一个?”

    裴果脸上笑容渐渐淡去,声音也是淡淡的:“我若说,偌大洛阳城,浩浩数十万众,裴身处其间,却只是孑然一人,无亲无故,妙儿你可相信?”

    不待翟妙儿接口,裴果已是悠悠扬扬,辗转起伏,一路说了下去。从那三千里外青山大漠间的武川六镇,一直到草长莺飞、绿树红花的温柔江左;有百战沙场,铁衣碎尽,也有兄弟情深,无奈天涯,还有他藏在心间,永远刺痛不已的那些身影,阿母、九真、英妹。。。

    裴果语声低沉,神情略带恍惚,似深深陷在其中。说到精彩处,翟妙儿睁大了妙目,拍手叫好;说到黯然处,翟妙儿怅然低落,几乎就要哭出声来。

    哪怕裴果说的这些,其实有增有减,虚虚实实,翟妙儿听在耳朵里,却似已然痴了,只呓语不止:“裴郎,裴郎。。。原来你这般孤苦。妙儿的心里,好痛。”不经意间,纤纤玉手探过了矮几,轻轻捉着裴果的大手,纠缠在一起。两个人,谁也不再说话。

    小厅里烛火轻摇,檀香迷迭,内内外外都是朦胧,说不尽的旖旎。

    翟妙儿觉着一阵又一阵的迷离,有那么一瞬间,她默默叨念:愿此迷离,无止无尽。

    可惜,世间事,不如意者十之九八。

    沉默之中,裴果的嗓音忽然沙哑起来,语气也略有不对:“不瞒妙儿,其实。。。其实裴果在洛阳,也曾有过一个好友,无话不谈的那种。只可惜。。。哎,只可惜他出了事,从此留我独自在此,好生孤单。”

    气氛实在暧昧,翟妙儿浑然不觉,妙目流盼:“哦?那又是谁?出了甚么事?”

    “他的名字,叫作元朗。”裴果的声音陡然变得冷若冰霜:“我大不容易交了这么个好友,只可惜,去岁十月,他叫人暗杀了,尸首弃在城东阳渠之中,死不瞑目。”

    针扎了一般,翟妙儿被裴果握住的那只柔荑一缩而回,她精致的五官都略见变形,虽是转瞬就恢复了正常,可双目中惊惶颜色隐隐犹存,实也瞒不得裴果。

    只一两息间,翟妙儿复又抬头,双目炯炯,迎着裴果凌厉眼神,丝毫不避不让:“这元朗。。。到底是惹了什么事?竟遭如此横祸。。。”

    “这是桩无头公案,至今未破。”裴果神情蹊跷,似笑非笑:“我亦不知他惹了什么事,我只知。。。”

    翟妙儿追问甚急:“裴郎知晓甚么?”

    “我只知,元朗兄出事之前,最后到的地方,正是这醉生楼!”裴果俊秀脸上竟见少许狰狞:“不但如此,我与他最后一次见面吃酒,其时他意气飞扬,信誓旦旦,与我说约好了醉生楼里的妙儿女郎,要为他红袖添香!”

    “啊?”翟妙儿花容失色,失声叫唤出来,身子一扭,斜斜歪在一边。

    “甚么事?”静侍外头的龟奴闻声而入,其动作之迅捷,身形之矫健,大异平常。裴果看在眼里,心中一动:这醉生楼里的人,个个都不简单呐。

    翟妙儿腾地站起身来,一转身,面向龟奴道:“没事,没甚事。”

    龟奴兀自不甚放心:“妙儿女郎,你。。。真个没事么?”

    “说了没事就没事,怎的恁多废话?”翟妙儿豁然发起怒来,蛾眉倒竖:“你给我离得远远的,这里不用你伺候!”

    “是,是,小的这就走。”那龟奴作惶恐之状,点头哈腰而去,片刻之后脚步声已不可闻,竟是真个走远了。

    裴果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貌似漫不经心,其实一身筋肉紧绷,但有任何异动,随时都可暴起。只是他所坐之处正在翟妙儿身后,可不曾看见翟妙儿放在胸前的右手,其实用力摆了两下,分明是个“不要”的意思。

    小厅里静谧一片,周遭也没了声响,火烛无风自动,掩映出两道歪歪斜斜的人影。

    翟妙儿复又端坐于裴果对面,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此时妙儿若还说,从不曾见过那元朗,估摸着裴郎也不会相信,对么?”

    裴果淡淡一笑,声音没了方才的锐利:“元朗兄实是裴果挚交,裴果恳请妙儿女郎为我解惑,也好找出杀害他的元凶。”

    “元朗确实来过醉生楼,也确实找了我。”翟妙儿笑得有些凄苦,稍作停顿,银牙咬着朱唇,颤声道:“当日元朗吃多了酒,强要做妙儿的入幕之宾。他还说。。。他说不日就要受命大用,从此飞黄腾达,我若依了,便纳我为妾。”

    裴果语气平淡:“元朗兄可没说假话,他本就是宗室贵戚,出事前正得方今天子优宠,若非飞来横祸,确该飞黄腾达。”

    “真心也好,假话也罢,都不重要。”翟妙儿冷笑道:“便是他权倾天下,富可敌国,那又怎的?我翟妙儿心中不喜,怎会也不会答应了他。”

    “哦?”裴果似是一怔,脱口而出:“你。。。你没答应?”

    翟妙儿白了裴果一眼,语带三分嗔怨:“裴郎莫非忘了?妙儿那日曾与你说过,从未招过一个入幕之宾!”

    裴果尴尬一笑,点了点头:“记得。”

    “妙儿与裴郎说过的,可是句句实话。”翟妙儿哀哀怨怨瞥了裴果一眼,叹口气,接着又道:“元朗叫闹一阵,妙儿只是不从,他既无法可想,也只得恼怒而去。不想三两日后,就闻说他横死阳渠之中。。。”

    “妙儿终归只是个弱小女子,自是心惊胆战,心想这等大人物出了事,可莫要迁祸到妙儿头上,是故此后缄口不言,只求太太平平。不曾想,那元朗却是裴郎挚交,出事前竟还与裴郎说起过妙儿我。今日裴郎这么一提起来,哎,直吓得妙儿心肝儿乱颤呢。”说到这里,翟妙儿蛾眉紧蹙,以手捧心,那模样,我见犹怜。

    裴果眯起双眼,声音干涩:“只。。。只是这样?”

    “就只这样!”翟妙儿着急起来,身子前倾,几乎就要靠到裴果身上:“怎么?裴郎不相信妙儿么?”双眸娑娑,滚滚就见泪珠滑出。

    翟妙儿这一番说辞,听来倒也合情合理,加上她此刻一脸哀急,俨然哭相,愈显楚楚可怜,若非那日裴果根本就在当场,说不得就信了个九成九。

    这时他死死盯着翟妙儿,胸中气息翻滚,几乎就要大喊出声:“翟妙儿!你莫要再与我扯谎!你老实说来,元朗是不是你等下手杀害?幕后主使何人?还有,你那羽姊姊何在?她她她,究竟什么来头?”

    但裴果终于还是忍住了---目下最要紧的一桩事,莫过于扳倒崔暹那条恶犬,既为报答思敬兄恩义,也为自保。而翟妙儿,正是自个计划中极为重要的一环,眼下,实在还没到挑明一切之时。

    忍住,忍住。。。待事成之后,再行逼问翟妙儿,想来也还不迟。

    这般想着,好看的笑容重浮裴果脸上,嘴里更蹦出一句:“信!妙儿说的,我如何不信?”

    “嘤咛”一声,翟妙儿破涕为笑,素手伸出,再一次抓住了裴果之手。

    可一转眼间,她又收手回去,撅起嘴巴,眼神里哀怨无限:“我才算明白过来,原来裴郎三番五次来这醉生楼,全是为了追查元朗死因,压根。。。压根与妙儿无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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