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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无期

    已是八月中的天候,暑气全消,山高林密的伏牛山里更是清凉,有风时,吹得人一阵阵的冷。

    不知山中何处,冒出了袅袅篝烟。若得近前,便可闻到阵阵香气,原是炙烤的味道。粗粗两道枝叉插在地上,做成个炙烤架子,架下柴火正旺,架上炙肉翻转,呲呲冒油,叫人垂涎欲滴。

    “孝宽的手艺,啧啧,越发好了。”陈庆之以手作箸,捧着炙肉狼吞虎咽,半分士人模样也无。

    翻转肉架的正是裴果,闻言笑道:“还不是使君你身体康复,胃口大开的缘故?”

    且说当日宇文泰在嵩高河畔放过了裴果与陈庆之,两个渡过河,一头便扎进了伏牛山里。

    失而复得的黄骢马驮起陈庆之,由裴果在前牵引着,专挑那坡缓道宽处小心行进。七拐八弯,走了多时,进得一处幽静山谷,遂寻那可遮掩风雨的山洞,暂为栖身。

    陈庆之累得狠了,倒地就睡。这一睡下去,溺伤加上心伤,竟是长久不起,即便偶尔醒来,也总是昏昏沉沉,一副病怏怏的模样。

    亏得裴果尽心,打猎摘果,照顾得无微不至。整整一个多月过去,到今日陈庆之才算是痊愈,时间久了,即白袍军尽毁带来的深深痛心,也为渐渐消弱,心情终得畅快许多。

    吃饱喝足,陈庆之咂巴咂巴嘴唇,想起一事,乃有些犹豫地问道:“孝宽。。。我身体已然大好,这山里又眼见得快要转凉,是时候。。。动身了罢?”

    裴果点点头,神色自若:“那是自然。”

    陈庆之一喜,脱口而出:“但能回到建康,我必奏告陛下,战败之罪皆我一人之责。孝宽每战争先,功劳赫赫,当请陛下重重嘉奖!”

    “不必了。”裴果淡淡一笑:“待将使君送至魏梁边界,我便折返而北,到时连大江也见不着一面,又如何会去建康?”

    陈庆之面色大变:“孝宽你。。。你要留在北国,不归大梁了?”

    裴果叹息一声:“我本北人,其实自白袍军出征那日起,我便已下定决心,长留北国。”

    陈庆之急道:“元颢已为覆灭,你留在北国,何以为存?”

    裴果双目放光,大声道:“我的兄弟们一个不拉,统统都在北国,他们也都还记得我裴果!我何以不能为存?”

    陈庆之摇摇头,冷笑道:“可是那一日看起来,我怎么觉着你那干兄弟并不想你回去?”

    裴果一滞,神情有些尴尬,半晌无语。陈庆之趁机劝道:“北国纷扰,民生残蔽,而我江东繁华似锦,国泰民安。孝宽啊,不如还是随我回去罢。”

    “江东虽好,不是我心安处。。。”裴果幽幽道:“使君,时辰不早了,今晚早些歇息罢。明日一早,我两个便动身出山。”

    陈庆之闻言,情知裴果心意已决,一阵黯然。

    一夜无语。

    第二日天光方亮,两个饱餐一顿,也没甚么好收拾的,牵起黄骢马就走。

    裴果请陈庆之上马,执礼甚恭。陈庆之跨上马,心头感慨万千,怔怔看了裴果良久,忽然热血上涌,遂开口道:“孝宽,你向来助我良多,此番又救我一命。。。有一件事,我再也不能瞒着你了。要不然,我于心不安。”

    陈庆之说得郑重其事,裴果不由得一怔:“何事?”

    陈庆之咬咬牙,便把当初他带着属下潜入六镇,到处搅动风云,最后更撺掇破六韩拔陵起事,以致六镇大乱的往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裴果听完,脑袋里一片空白,吃吃道:“所以。。。你们压根不是被破六韩拔陵裹挟,反而是幕后主使?”

    陈庆之叹道:“也不能说是幕后主使。六镇积弊已久,放佛干柴烈火,一点就着罢了。”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道:“只是六镇之乱,竟累得孝宽阿母身死,实在不是我所能预料。每每念及,庆之深为自责。。。”

    裴果陡然暴怒起来,大步上前,探手扯住了陈庆之衣襟。一发狠,竟将陈庆之扯下马来,跌在地上,狼狈不堪。

    裴果双目通红,咆哮不止:“原来你一直都在骗我!是也不是?”陈庆之一脸懊恼,无言以对。

    叫得几声,裴果再次欺身而前,左手揪住陈庆之胸襟,右手自靴间掏出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匕来,一伸手间,已是抵住了陈庆之的胸膛,语气森冷:“所以。。。九真她也在骗我,是也不是?”

    陈庆之面色惨白,支吾良久,到最后终于长叹一声道:“今日死在孝宽的手上,我无话可说。”

    刀光一闪,寒意覆面,陈庆之闭目待死。。。

    一息过去,并无血光飞溅,却见发丝横飞。陈庆之只觉着头顶心沁凉一片,惊得大睁双眼,一摸头顶时,原来已叫裴果一刀削成了个秃瓢。

    “我不杀你。”裴果已是背过身去,走开了几步,声音兀自传来:“你告诉我此事。。。也好,叫我断了最后一丝对江东的念想。今日起,我与你后会无期!”

    黄骢马载着裴果,转过山谷坳口,消失不见。

    陈庆之呆立许久,直到一阵疾风吹过,他打了个寒颤,禁不住摸摸光头,苦笑一声:“也罢,没了头发,正好化作个行僧,倒也方便行路。”

    。。。。。。

    九月里秋高气爽,本就繁华的建康城突作喧嚣无比,热闹非凡。却是梁主萧衍又开四部无遮大会,再次舍身入了同泰寺。不久出寺,捐两亿钱,更大赦天下,改元中大通。

    出寺当日,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陈庆之赫然出现在建康城里,哭拜当道,自请责罚。

    萧衍心情正佳,闻言哈哈大笑,说道:“庆之本非将种,又非豪家,然横扫北地几千里,所战皆胜,所攻皆克,觖望风云,以至于此。索虏闻庆之之名,莫不胆寒,所谓‘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是也。既是功劳赫赫,何罪之有?你瞧,今日正当出寺,便得佛祖赐归庆之,岂非朕之福气?哈哈,妙哉,妙哉!”当场扶起陈庆之,擢为右卫将军,进爵永兴侯,封邑一千五百户。

    萧衍不罚反赏,陈庆之自是大喜过望,涕零拜辞。只是回到家中,夜深人静之时,他总会无由惊醒,对着月光长长怅叹:“尝闻一将功成万骨枯,原来。。。都是真的。陈贵、孙三、天愍、景休。。。你等在天之灵,且安息。还有孝宽。。。愿你万事皆好,后会。。。无期。”

    (第二卷《避白袍》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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