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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破釜

    白袍军营中一片沉寂。没有人说怕,但士卒们闪烁的眼神,还有别扭的站姿,早是将他们那点心思展露无遗;自然也没有人说不怕,因为那当真是说不出口。

    许多人垂下了头,脑袋里嗡嗡的,一片迷茫。还有不少人努力抬着头,眼神却呆呆的,看着陈庆之。

    “你们怕!我知道,你们很怕!”陈庆之打破了营中沉默。

    说完这句,陈庆之突然停顿下来,静静站在原地,慢慢地等。。。

    直到越来越多垂下脑袋的将士们重又抬起头颅,陈庆之陡地拔高声音,厉喝道:“可是害怕没有屁用!我军一路至此,屠城略地,几时曾消停过?诸君扪心自问,尔等杀人父兄、掠人子女,可还少了?你们再是害怕,哪怕跪地泣降,没用!北人恨不得吃你们的肉,嚼你们的骨头!”

    数千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千万莫要与我说,不如南归。我陈庆之,丢不起那个脸!”陈庆之探手指向荥阳城方向:“那里!就在那荥阳城下,战死的数百弟兄,他们的尸骨还静静躺在那里。你们说,是不是就此撇过脸去,弃了他们就走?”

    营中嗡嗡之声陡起,越来越响,越来越响。有人大喊出声:“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晨风呜呜,压不住陈庆之的怒吼:“你们,都是我大梁最勇猛的战士,凭什么害怕?只有北人怕我们,没有我们怕别人!”

    营中开了锅一般:“只有北人怕我们,没有我们怕别人!”

    “呲啦”一声,鱼天愍生生撕开袍甲,露出毛茸茸的胸膛,迎风狂嘶:“使君马鞭所指,我等誓死相随!”

    陈庆之重重点头,朗声不绝:“我军只七千,索虏三十万众,今日之事,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索虏铁骑纵横,无谓与之野战,当趁其未至,急攻荥阳取其城而据之,方得生路。诸君!今日决死一攻,一往无前,事不成,则成仁!”

    数千人齐声怒吼:“决死一攻,一往无前,事不成,则成仁!”

    “好!”陈庆之“呛啷”拔剑在手,遥指半天:“昔有西楚霸王破釜沉舟,一战以两万楚兵击溃四十万暴秦大军,今日我七千白袍军袍泽在此,何得落在人后?来人,破釜碎灶,点燃营房!”

    “乒令哐啷”的声响不绝,人人都涨红了脸,使出吃奶的劲儿,砸碎釜甑,平毁灶台。

    裴果这些年性子早是沉稳许多,可此时看在眼里,禁不住也觉心神摇曳:不想今日荥阳城下,竟得重见霸王旧事,幸甚,幸甚!

    熊熊烈火烧到了半天,也烧得每一个白袍军将士血脉偾张。

    。。。。。。

    甄博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壮实小伙儿,洛阳人士。本来他新婚燕尔,正该留在家中欢欢喜喜、夫唱妇随才是,不想月前京师突然大肆征召良家子入伍,便有族中长辈言道:“你一介庶子,与其留在族中打闲,不如趁此良机,出去挣一份军功,也好光大门楣”,遂逼着他投了军。如今甄博做了杨昱麾下一名羽林郎,正驻守荥阳城中。

    甄博是鲜卑国族,鲜卑姓唤作“郁都甄”,洛阳这里的族中早都改了“甄”字为姓,不过依稀记得,北边六镇那里尚有些亲戚,似乎还都姓着“郁都甄”。

    辰时三刻左右,荥阳城的北城头上,甄博打了个呵欠,又伸了个懒腰,就觉着全身上下到处都酸痛得厉害。正想躺下睡得舒坦些,便有军将走过来,一脚踢在他大腿上,叫声:“起来!都起来!一帮蠢胚,这当口竟敢睡觉,不想活了么?”

    甄博无奈,努力挣起身来,双腿灌了铅也似地沉重,忍不住嘀咕:“早知是这么个苦差事,还随时有可能送命在此,休说区区个羽林郎,便给我执金吾,哼,打死也不来!”

    军将一路走过,踢骂不止,遂见爬起一大堆人来,个个形容憔悴,上眼皮不住搭去下眼皮。

    有人才抱怨得一句:“做甚不给歇躺片刻?南军退下去不久,暂且应当不会再来。。。”声音戛然而止---原来眼际之内,赫然又见黑压压望不到边的南军,挎梯推车,挥刀举盾,正自蜂拥而来。

    “杀不完的南贼!”甄博恨恨啐了一口,费力弯下腰,捡起了一副弓箭。

    他站在城垛口,整个人松松垮垮,瞥一眼身侧,同伴们也都站得歪歪扭扭---连日来酣战不息,大家伙早为疲累不堪。好在城下南军也好不到哪里去,前几次冲上来时,瞧着明显比自个还要不如些。

    南军将近,不待军将发话,甄博自顾自松开手指,“呼”的一箭射下城去。

    羽箭斜斜落下,射了个空,轻轻撞在地上,又弹回来,最后在沙土上滑出小半尺,倏然停住。

    “耶耶的!”甄博直摇头---没办法,手臂发麻,虎口酸痛,这一箭出去,还没平时一半的力道。

    不过也无妨,反正那些个南军差劲得很,记得之前看到,他等爬个云梯都忒费劲,慢腾腾地简直笑死个人。嗯,不如就等南军爬上云梯躲闪不便之时,拿石头掷将下去,轻轻松松就砸死了他等。

    这般想着,甄博抛却弓箭,吭哧吭哧搬了块礌石搁在城垛上,趴低身子,安心等那猎物“自投罗网”。

    不多久,一架云梯挂了上来,正正卡在那城垛口上。

    云梯晃动,甄博直起身子,小心翼翼探头一看,果然下头正有一个南军攀着梯子拾级而上。瞧此人兜鍪样式,多半还是个军官。

    甄博暗自偷喜,站定身形,开声吐气,“哗啦”一下把礌石推了下去。

    想象中南军军官头开脑裂的场景并未出现---千钧一发之际,那军官以左手扣住云梯,右脚出力一蹬,整个人向左荡了出去,人在半空,譬如随风飘摇。礌石“呼啦”砸空,撞在云梯上溅起几多木屑,咕噜噜滚落尘埃。

    甄博目瞪口呆:这人。。。怎么竟似灵猿一般敏捷?

    耳畔传来“蹭蹭蹭蹭”登梯之声,原来那南军军官已然荡归云梯,快步登了上来!甄博大急,想再拔出佩刀去砍时,哪里还来得及?眼前一花,一条黑影大鹏展翅也似,直落落飞扑而至,刀风凛冽,寒光迷眼。。。

    咦?我怎么会飞了起来,还飞得这般高?

    那。。。那没了头的身体是哪个的?那身形这般熟悉。。。怎么好像是我自己?

    不独这南军军官,似乎每一个南军都好生矫捷,好生凶猛,全不似从前。怎。。。怎会这样?

    陷入永恒黑暗之前,这是甄博脑海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我死了,我家新妇怎么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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