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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一八章 惊蛰(一)

    乌云、漠雪、城郭。

    汴梁。

    百万人聚集的城池,在这个冬日里,不复往日的喧嚣。一墙之隔,北面的城墙下,护城河里静静的结出厚冰,鲜血、尸体、城墙上扔下来的物件一半沉入河底,一半突出冰面,在一一次凉了又化、化了又凉的过程里,逐渐混成狰狞的冰雕,此时,连同远处的女真人营地,它们也安静下来了。

    厚实高耸的城墙里,灰白相间的颜色渲染了一切,偶有火焰的红,也并不显得鲜艳。城市沉浸在死亡的悲切中还不能复苏,绝大多数死者的尸体在城市一端已被烧毁,牺牲者的家人们领一捧骨灰回去,放进棺木,做起灵位。由于城门紧闭,更多的小门小户,连棺材都无法准备。唢呐声响、唢呐声停,家家户户,多是哭声,而悲伤到了深处,是连哭声都发不出来的。一些老人,妇女,在家中孩子、丈夫的死讯传来后,或冻或饿,或是悲凄太过,也静悄悄的死去了。

    这样的悲痛和凄凉,是整个城市中,从未有过的景象。而尽管攻防的大战业已停下,笼罩在城池内外的紧张感犹未褪去,自西军种师中与宗望对阵全军覆没后,城外一日一日的和谈仍在进行。和谈未歇,谁也不知道女真人还会不会来攻打城池。

    当初大伙儿与城偕亡的心气劲已经过去,稍稍缓解之后,痛楚已经涌上来,没有多少人再有那般的锐气了。城中的人们内心忐忑,注意着城北的消息,有时候就连脚步声都忍不住要放缓一些,生怕惊动了那边的女真野兽。在这围城已久的冬季,整个城市,也渐渐的要结成巨冰了。

    暗流悄然涌动。

    腊梅花开,在院子的角落里衬出一抹娇艳的红色,仆人尽量小心地走过了门廊,院落里的正厅里,老爷们正在说话。为首的是唐恪唐钦叟,旁边做客的,是燕正燕道章。

    兽纹铜炉中炭火燃烧,两人低声说话,倒并无太多波澜。

    “……汴梁一战至此,死伤之人,不计其数。这些死了的,不能毫无价值……唐某先前虽一力主和,与李相、秦相的许多想法,却是一致的。金人性烈如虎狼,既已开战,又能逼和,和谈便不该再退。否则,金人必卷土重来……我与希道贤弟这几日时常议论……”

    “……唐大人耿大人此念,燕某自然明白,和谈不可草率,只是……李棁李大人,性子过于谨慎,怕的是他只想办差,应对失据。而此事又不可太慢,若是拖延下去,女真人没了粮草,只好狂飙数百里外劫掠,到时候,和谈必定失败……不易拿捏呀……”

    “……蔡太师明鉴,不过,依唐某所想……城外有武瑞军在,女真人未必敢妄动,如今我等又在收拢西军溃部,相信完颜宗望也不欲在此久留。和谈之事核心,他者尚在其次,一为精兵,二为太原……我有精兵,方能应付女真人下次南来,有太原,此次大战,才不致有切骨之失,至于钱物岁币,反倒不妨沿用武辽前例……”

    “只可惜,此事并非我等说了算哪……”

    “……是啊。此次大战,出力甚重者,为左右二相,为西军、种相公……我等主和一系,确是没什么事可做的。不过,到得此等时候,朝堂上下,力气是要往一块使了。唐某昨日曾找秦相议论,此次大战,右相府出力最多,他家中二子,绍和于太原据宗翰,绍谦于夏村退怨军,本是不世之功。可右相为求避嫌,似已有隐退之念……”

    “……秦相一世豪杰,此时若能全身而退,不失为一场佳话啊……”

    “……为国为民,虽千万人而吾往,国难当头,岂容其为一身谤誉而轻退。右相心中所想,唐某明白,当初为战和之念,我与他也曾多次起争执,但争执只为家国,绝非私怨。秦嗣源此次避嫌,却非家国幸事。道章贤弟,武瑞营不可轻易换将,太原不可失,这些事情,皆落在右相身上啊……”

    “……唐兄既然如此说,燕某自与唐兄,同进同退……”

    炭火燃烧中,低声的说话逐渐至于尾声,燕正起身告辞,唐恪便送他出来,外面的院落里,腊梅衬着白雪,景色清丽怡人。又互相话别后,燕正笑道:“今年雪大,事情也多,惟愿来年太平,也算瑞雪兆丰年了。”

    “瑞雪兆丰年,希望如此。”唐恪也拱手笑笑。

    他送了燕正出门,再折回来,厅堂外的屋檐下,已有另一位老人端着茶杯在看雪了,这是他府中幕僚,大儒许向玄。

    “同进同退,说来慷慨,燕道章这个人,是个没骨头的啊。”

    “愿他将这些话,带给蔡太师吧……”

    朝堂之中,燕正风评甚好,一方面性格耿直,另一方面素来也与唐恪这些才德兼备的大家来往,但实际上他却是蔡京的棋子。平日里倾向于主和派,关键时刻,无非就是个传话人罢了。

    “方才,耿大人他们派人传话过来,国公爷那边,也有些支支吾吾,这次的事情,看来他是不愿出头了……”

    “收复燕云,功成身退,楚国公已有身前身后名,不出头也是正理。”

    两人聊了几句,又是一阵沉默,房内炭火爆起一个火星来,屋外雪凉得渗人。唐恪将这雪景看了片刻,叹了口气。

    “冬天还未过呢……”他闭上眼睛,呼出一口白气。

    “惊蛰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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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长功身上缠着绷带,坐在椅子上,上首过来的,是军中来看望他的两名上司,一名胡堂,一名沈傕的,皆是捧日军中高层。已经说了一会儿话。

    “……如今,女真人战线已退,城内戍防之事,已可稍作休憩。薛兄弟所在位置虽然紧要,但此时可放心修养,不至于误事。”

    “……只需和谈结束,大伙儿总算可以松一口气,薛兄弟此次必居首功,可是场泼天的富贵啊。到时候,薛兄弟家中这些,可就都得换换喽。”

    “寒家小户,都仗着诸位上官和兄弟抬爱,送来的东西,此时还未点算清楚呢。一场大战,兄弟们尸骨未寒,想起此事,薛某心中过意不去。”薛长功有些虚弱地笑了笑。

    胡堂摆了摆手:“哎,话不是这样说,我辈武人,功名自刀上取,裤腰带上系着人头。地下的兄弟没有福分,侥幸活着的,该吃吃该喝喝,该享受的乐子,都得将它享受了。这话那帮读书人听了得骂我了,可军中就是这样,薛兄弟惦记手下弟兄,是好事,可是该享受的,你一分都别落。这样啊,兄弟们也才好跟着你玩命。”

    沈傕笑道:“此次若能活着,升官发财,不在话下,到时候,薛兄弟,矾楼你得请,兄弟也一定到,哈哈……”

    他们说的自是正理,薛长功笑了笑,点头称是:“……只是,城外情况,如今究竟怎样了?我卧床几日,听人说的些零零碎碎……和谈终究不可全信,若我等士气弱了,女真人再来,可是滔天大祸了……另外,听说小种相公出了事,也不知道具体怎样……”

    “西军是爷们,跟咱们城外的那些人不同。”胡堂摇了摇头,“五丈岭最后一战,小种相公身受重伤,亲率将士冲击宗望,最后枭首被杀,他手下不少骑兵亲卫,本可逃离,然而为了救回小种相公尸身,连续五次冲阵,最后一次,仅余三十余人,全都身负重伤,人马皆红,终至全军覆没……老种相公也是硬气,军中据闻,小种相公挥军而来,曾派人请京城出兵袭扰,后来大败,也曾让亲兵求援,亲兵进得城来,老种相公便将他们扣下了……如今女真大营那边,小种相公连同数百冲阵之人的头颅,皆被悬于帐外,城外和谈,此事为其中一项……”

    “听有人说,小种相公奋战直至战死,犹然相信老种相公会领兵来救,战阵之上,数次以此言鼓舞士气。可直到最后,京内五军未动。”沈傕低声道,“也有说法,小种相公对阵宗望后不及逃走,便已知晓此事结果,只是说些假话,骗骗众人而已……”

    沈傕顿了顿:“小种相公死后,武瑞营挥军而来,再之后,武胜武威等几支军队都已过来,陈彦殊、方炼、林鹤棠等人麾下十余万人推进……其实,若无西军一击,这和谈,怕也不会如此之快的……”

    守城近一月,悲壮的事情,也早已见过许多,但此时说起这事,房间里依旧有些沉默。过得片刻,薛长功因为伤势咳嗽了几声。胡堂笑了笑。

    “说起军功来,夏村那帮人打退了郭药师,如今又在城外与女真对峙,若是论功行赏,说不定是他们功劳最大。”

    沈傕压低了声音:“国朝治军素来以文臣为首,我等在军中,所受掣肘数不胜数,到头来,大伙儿打不过了,说是将士无能,我等武将,有口莫辩。秦绍谦……他是右相之子,行事自然不受束缚,故能大败怨军。这是好事,但……唉,总之,能胜总是好事……”

    “他们在城外也不好过。”胡堂笑道,“夏村军队,说是以武瑞营为首,实际上城外军队早被打散,如今一面与女真人对峙,一面在扯皮。那几个指挥使,陈彦殊、方炼、林鹤棠,哪一个是省油的灯。听说,他们陈兵城外,每天跑去武瑞营要人,上面要、下面也要,把原本他们的弟兄派出去游说。夏村的这帮人,多少是打出点骨头来了,有他们做骨头,打起来就不至于难看,大家手上没人,都想借鸡下蛋啊……”

    “我等眼下还未与城外接触,待到女真人离开,怕是也会有些摩擦来往。薛兄弟带的人是咱们捧日军里的尖子,咱们对的是女真人正面,他们在城外周旋,打的是郭药师,谁更难,还真是难说。到时候,咱们京里的队伍,不仗势欺人,军功倒还罢了,但也不能堕了威风啊……”

    “倒也不必太过担心,他们在城外的麻烦,还没完呢。有些时候,木秀于林不是好事,得利的啊,反倒是闷声发大财的人……”

    几人说着城外的事情,倒也算不得什么幸灾乐祸,只是军中为争功,摩擦都是常事,彼此心中都有个准备而已。

    对于普通百姓,打完了打胜了,就到此为止,对于他们,打完了,此后的许多事情也都是可以预见的。对那支打败了郭药师的队伍,他们心中好奇,但毕竟还未曾见过,也不清楚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如今想来,他们与女真人对峙,终究还是占了西军搏命一击的便宜,若真打起来,他们也必然是溃败。只是面对着城外十几万人,郭药师又走了,女真人就算能胜,见识过汴梁的抵抗后,意义也已经不大,他们议论起这些事情,心中也就轻松一些。

    毕竟,真正的扯皮、内幕,还是操之于那些大人物之手,他们要关心的,也只是能到手上的几分利益而已。

    如此议论半晌,薛长功毕竟有伤,两人告辞而去,也推拒了薛长功的相送。门外院落里望出去,是乌云笼罩的寒冬,仿佛印证着尘埃尚未落定的事实。

    回到后院,丫鬟倒是告诉他,师师姑娘过来了。

    卧室的房间里,师师拿了些名贵的药材,过来看还躺在床上不能动的贺蕾儿,两人低声地说着话。这是休战几天之后,她的第二次过来。

    战事停歇,和谈开始。师师在伤兵营中的帮忙,也已经告一段落,作为京城之中稍稍开始过气的花魁,在军中忙碌一段时间后,她的身形愈显消瘦,但那一段的经历也给她积累起了更多的名气,这几天的时间,想必过得并不悠闲,以至于她的脸上,仍旧带着些许的疲惫。

    纵然过气,师师在矾楼中的地位与贺蕾儿之间仍旧是天地之隔,对于她过来看贺蕾儿的原因,薛长功并不清楚。眼下这一段还是武人吃香的时候,但即便如此,他薛长功也配不上这样的花魁,因此他倒也不至于多想。待到师师出来,两人互打了招呼,寒暄几句。

    薛长功记起矾楼的名声,忍不住向师师询问了几句和谈的事情——几个偏将、副将级别的人私下里的议论,还不可能看得透时局,但矾楼之中,接待各种大员,她们是会知道得更多的。

    “……听朝中几位大人的口吻,议和之事,当无大的枝节了,薛将军放心。”沉默片刻之后,师师如此说道,“倒是捧日军此次战功居首,还望将军飞黄腾达后,不要负了我这妹妹才是。”

    李师师的时间并不宽裕,说完话,便也从这里离开。马车驶过积雪的长街时,周围城市的杂音时不时的传进来,掀开帘子,这些杂音多是哭泣,道左相逢的人们说得几句,忍不住的叹气,隐约的哀声,有人过世的家门悬了小块的白布,孩子惘然地奔跑过街头,铁匠铺半掩的门里,一个孩子挥舞着铁锤,单调的打击声。都显不出什么生气来。

    这几天里,时间像是在粘稠的浆糊里流。

    与薛长功说的那些消息,单调而乐观,但事实自然并不这么简单。一场战斗,死了十几万几十万人,有些时候,单纯的胜败几乎都不重要了,真正让人纠结的是,在这些胜败当中,人们厘不清一些单纯的悲壮或是喜悦来,所有的感情,几乎都无法单纯地找到寄托。

    战事还未完,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就已经开始了。

    朝堂之中,一位位大员在暗地里的运作,私下的串联、心机。矾楼自然无法看清楚这些,但私下里的端倪,却很容易的可以找到。蔡太师的意志、陛下的意志、楚国公的意志、左右二相的意志、主和派们的意志……流淌的暗河里,这些东西,隐约的成为主体,至于那些死去的人,他们的意志,并不重要,也似乎,从来就不曾重要过。

    师师也是了解各种内幕的人,但唯有这一次,她希望在眼前,多少能有一点点简单的东西,可是当所有事情深入想过去,那些东西,就全都不复存在了。

    西军的慷慨激昂,种师中的头颅如今还挂在女真大营,朝中的和谈,如今却还无法将他迎回来。李棁李大人与宗望的谈判,更是复杂,什么样的情况,都可以出现,但在背后,各种意志的混杂,让人看不出什么激动的东西。在守城战中,右相府负责后勤调配,集中大量人力守城,如今却已经开始沉寂下来,因为空气中,隐约有些不祥的端倪。

    夏村军队的大捷,在最初传来时,令人心中振奋激动,然而到得此时,各种力量都在向这支队伍伸手。城外十几万人还在与女真部队对峙,夏村军的营地当中,每天就已经开始了大量的扯皮,昨日传来消息,甚至还出现了一次小规模的火拼,根据来矾楼的大人们说,这些事情,分明是有心人在背后挑起,不让武瑞营的兵将们那么痛快。

    而其中的有心人,也并不仅仅是城外十余万人中的高层。矾楼的消息网可以隐约感觉到,城内包括蔡太师、童贯这些人的意志,也早已往城外伸出去了。

    相对于这些背后的触手和暗流,正与女真人对峙的那万余军队,并没有激烈的反击——他们也无法激烈。相隔着一座高高的城墙,矾楼从中也无法获得太多的消息,对于师师来说,一切复杂的暗涌都像是在身边流过去。对于谈判,对于休战,对于一切死者的价值和意义,她忽然都无法简单的找到寄托和归依的地方了。

    她小心地盯着这些东西。午夜梦回时,她也有着一个小小的期待,此时的武瑞营中,毕竟还有她所认识的那个人的存在,以他的性格,当不会坐以待毙吧。在重逢以后,他屡屡的做出了许多不可思议的成绩,这一次她也希望,当所有消息都连上以后,他或许已经展开了反击,给了所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人一个凌厉的耳光——纵然这希望渺茫,至少在现在,她还可以期待一番。

    她坐着马车回到矾楼之后,听到了一个特别的消息。

    “竹记那边,苏公子方才过来,转交给我们一些东西。”

    妈妈李蕴将她叫过去,给她一个小本子,师师稍稍翻看,发现里面记录的,是一些人在战场上的事情,除了夏村的战斗,还有包括西军在内的,其它军队里的一些人,大都是朴实而壮烈的,适合宣传的故事。

    “竹记里早几天其实就开始安排说书了,不过妈妈可跟你说一句啊,风声不太对,这一宝压不压,我也不清楚。你可以帮忙他们说说,我不管你。”

    李蕴给她倒了杯茶暖手,见师师抬起头来看她,目光平静又复杂,便也叹了口气,扭头看窗户。

    “这些大人物的事情,你我都不好说。”她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抬头叹了口气,“这次金人南下,天都要变了,往后谁说了算,谁都看不懂啊……这些年在京里,有人起有人落,也有人几十年风光,从来不倒,但是每次一有大事,肯定有人上有人下,女儿,你认识的,我认识的,都在这个局里。这次啊,妈妈我不知道谁上谁下,不过事情是要来了,这是肯定的……”

    师师拿着那本子,微微沉默着。

    “不说这些了。”李蕴摆了摆手,随后压低了声音,“我听说啊,宁公子偷偷回京了,暗地里正在见人,这些肯定就是他的手笔。我知道你坐不住,放你一天闲,去找找他吧。他到底要怎样,右相府秦大人要怎样,他要是能给你个准话,我心里也好踏实一些……”

    师师的眼中亮起来,过得片刻,起身福了一礼,道谢之后,又问了地方,出门去了。

    马车驶过汴梁街头,小雪渐渐落下,师师吩咐车夫带着她找了几处地方,包括竹记的分店、苏家,帮忙时分,马车转过文汇楼侧面的小桥时,停了下来。

    师师穿着白色的大髦下了马车,二楼之上,一个正亮着暖黄灯光的窗户边,宁毅正坐在那儿,静静地往窗外的一个地方看着什么。他留了胡子,神情安静淡然,似乎是感受到下方的目光,他转过头来,看到了下方马车边正放下头罩的女子。雪花正缓缓落下。

    楼上似乎有人进了房间,宁毅看看那边站起来,又扭头看了看师师,他关上窗户,窗户里模糊的剪影朝客人迎过去,随后便只剩淡淡的灯光了。

    傍晚,师师穿过马路,走进酒楼里……(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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