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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如愿

    经理办公室外,商若男的手伸了又缩,缩了又伸。她是一个干练爽快的女人,表现得这般犹犹豫豫实属罕见。柜员小君面带微笑地走了过来,笑得就好像第一天报到上班一样。

    “男姐,还没下班呢。你是要进去吗?”

    “我不急,你先进吧。”

    小君拧开了门把手,商若男刻意往旁边让了两步,此举礼让出了通行的空间,也避开了领导的视线。她怀孕已经22周了,按照当初和丈夫的约定应该请假待产了。假期长达4个半月之久,这还没有算上产后的休假。

    办公室里坐着的这位苏总,已经40出头了,至今未嫁。更年期的年纪搭配拼命三郎的个性,她的厉害可想而知。自己未婚未育还瞧不得别人生儿育女,手底下的女员工没有一个受得了她的脾气。

    这次苏总免不了要说一些难听的话,摆一摆难看的脸色,商若男对此心知肚明。谁让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昨晚丈夫钱银海还给她打气,还是那句话,大不了就辞职赋闲。他特意从网上摘抄了一位作家的九字真言送给媳妇当作心理建设——“不着急、不害怕、不要脸”。

    没一会儿,小君便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与先前的风和日丽不同,她这会儿已经灰头土脸了。商若男一把接过同事手里的门把手,她必须迈出那一步,打开那扇门,才能看见前方的光。

    “苏总,您现在说话方便吗?”

    “一会儿还有个会。有什么事儿你快说吧。”现场沉寂了好一会儿,领导才抬头看了商若男一眼,“小商啊,你进来说。”

    从门口走到领导办公室仅有十多步的距离,可商若男却感觉这道比巴黎时装周的梯台还要难走。

    “苏总,我想请个假。”她说得唯唯诺诺,完全没了往日的神气。

    “请假到人事科找小付报备一下就行了。”

    “我想请四个月的假。因为……”

    “你说什么!”领导粗鲁地打乱了下属的陈述。不过片刻之后,她愤怒的神色便涂抹上了一层好奇的遮罩。她好奇对方究竟何德何能,胆敢向自己提出这么离谱的诉求,“你接着说,我听听。”

    “我怀孕到现在已经22周了……”

    “捡重点说,说些我关心的。”领导再次打断了下属的陈述。

    “我是前置性胎盘,随时有出血流产的可能。所以医生建议我回家休息。”

    “医生建议?哪个医院的大夫啊?怎么建议的啊?”苏总把话说得阴阳怪气,言语间那眉毛恨不得挑上天去。

    “市妇幼保健医院,还是个正主任。开了假条,您看。”商若男说着递上了一张处方签。病情详述、休假建议,医生签字、院务公章,样样俱全。

    “这事儿你可得想好了啊。”领导看了一眼假条,语气稍稍缓和了一些。这倒也不是出于同情,而是为了配合她接下来的策略。先前是立威,这会儿需要拉拢。可是拉拢并不意味着和颜悦色的哄劝,拉拢也可以裹挟着威逼与利诱。

    “当今社会,咱们女人也可以有自己的事业,也是能挺直了腰板不看那些臭男人的脸色过日子的。眼瞅着今年一半都过去了,你现在半途而废请个假,到了年底这年终奖可要怎么发啊?你这不是明摆着给我出难题吗?”

    “要是着实让领导为难,这钱我不要了。”商若男算是个实在人,她放弃酬劳的对答出乎了苏总的意料。

    “死脑筋,你怎么就不明白了呢?支行领导都是很器重你的。晋升通道也是随时向你敞开了大门的。但是领导想要提拔你,你也得服众对不对?我可是听说到了10月份,后台管理岗有几位老同志就要退下来了。这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每个位子可都有好些人惦记着呢。”

    苏总这番话简明扼要地陈述了利害关系。可它算是什么呢?是罐刺激神经兴奋的红牛饮品,还是加速心跳的肾上腺素,或是望梅止渴里的梅子?商若男心中没有答案,她能肯定的是,自己只不过是高层的一颗棋子罢了。

    上次怀孕时她也请了假,可是功过相抵,倘若领导真是有心提拔,她早该被扶正了。到了眼下这个节骨眼上才伪装好人惺惺作态,又是何必呢?

    “苏总,机会面前人人平等。一个萝卜抵一个坑,既然我决定了,您刚说那些位子短期内也不该我惦记了。占着茅坑不……”因为紧张,小商口不择言,她赶紧更正了一下措辞,“不……不干活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

    员工把话说开了,态度也很明朗。像小商的这种心态是最难被管理的。无欲则刚的道理放之四海皆准,商若男的释然真是把苏总给恶心坏了。“既然你去意已决,我就不再多说什么了。看来真得再招一两个应届毕业生,关键时候还是年轻人靠得住啊。生在福中不知福,饱汉不知饿汉饥。”

    领导故意把话说得酸酸的,商若男听得很不服气。因为即便下了班,苏总这个无人问津的大龄“存货”也是留在办公室里挥霍精力。无论是正值妙龄被人邀约的小姑娘还是风韵犹存急待回家的少妇都会被她以各种理由扣留加班。有些女人最擅长的就是为难别的女人。日复一日的加班成了家常便饭,整个部门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招聘新人。

    不是只有大丈夫才能屈能伸,她商若男照样可以巾帼不让须眉,“真是对不起,由于我个人的原因,给苏总……哦,不对,是给部门还有公司添麻烦了。”

    “既然知道请假是对你的特别照顾,那到时候能早些回来就早些回来。政策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嘛。我这么说也是为你好。别走的久了,回来的时候发现连个板凳都没有了。明白我说的意思吗?”苏总的厌恶之情难以自控,她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用眼角瞅着下属。

    “谢谢苏总。没有其他什么事儿,我就先出去了。”

    “嗯,我是没什么事儿了,不过你自己的手头的工作先和同事们交接一下吧。”

    “苏总……这交代工作的事情,可能还是需要您统筹协调一下,毕竟我说话也没什么分量。”

    “我知道。”苏总她当然知道,可她就是要在当下再难为下属一次,就是要把这个得罪人的事情交给商若男去处理,就是要再给小商吃个苍蝇,“到时候肯定是要统筹安排的,但是你不也得先和同事们打个招呼嘛?别人接下来还要帮你擦屁股,你什么都不说,拍拍屁股就跑了不好吧?”

    “苏总说的对,我这就去。”

    “把我的门给带上。”临别前领导还不忘再差使别人一次。

    退出了办公室,商若男一身的轻松。她在心里咒骂了一句“变态”,却意外感知了一下胎动,仿佛那个小家伙也大喊了一句“Yes!”。掏出手机,才发现丈夫早就给她发了短讯:

    “媳妇儿,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商若男本想拨通电话过去,详细叙述下自己刚刚的忍辱负重。可她转念一想,还是直接短信回复:

    “你就等着在家伺候姑奶奶吧。”

    在那次不欢而散之后,张司源和周淼的关系变得不冷不热。“包子VS馒头”的话题他俩谁也都没再提过。

    妄图改变一个成年人的价值观恐怕是这世上最为徒劳无功的事情。可矛盾的搁置并不意味着危机的消除。在这场“危机”中,小张处于防守一方,转守为攻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容易。这阵子男孩变得越发严肃,而周淼则会不合时宜地逗一逗他。

    四月颜:坏源源好源源小挫人源源大肥猪小宝宝源源哈哈哈哈哈哈哈源源想源源打源源不打源源瘦瘦的源源源源源爱源源

    哎哟,不错哦: 你干嘛?

    四月颜:数数有多少个“源”字。

    哎哟,不错哦:24个。

    四月颜:是23个。

    哎哟,不错哦:哦。

    四月颜:我们从现在开始。

    哎哟,不错哦:开始什么?

    四月颜:忍住不和对方联系。

    哎哟,不错哦:为什么?

    四月颜:想找对方的时候,就把想说的话记下来,好不好?

    哎哟,不错哦:什么意思啊?

    四月颜:测试一下自己到底有多在乎对方。

    哎哟,不错哦:你不是想让我写情书吧?

    四月颜:这算情书?

    哎哟,不错哦:我想说话可能就会立马找你。

    四月颜:可以,就喊我一下,像是宝宝、淼淼,抱一下,都可以啊。

    哎哟,不错哦:非要这么做么,有点没意思啊。

    四月颜:可是我想这样做。我们比一比输赢。

    哎哟,不错哦:赢了又怎么样?

    四月颜:试试嘛。

    哎哟,不错哦:我觉得我要是不主动找你,你就会一直不搭理我……

    四月颜:我们试一试嘛。

    周淼给张司源发去了泪眼汪汪的QQ表情,并连喊了两声锅锅。卖萌撒娇那可是女人的撒手锏。

    哎哟,不错哦:好吧,那试试。

    四月颜:要开始了。

    哎哟,不错哦:嗯。

    于是一场夹杂着小资情调的“考验”拉开了序幕。被迫改变习惯是件很不自在的事情,提笔的动作也因此平添了几分莫名的厚重感。张司源几次抽出键盘想同周淼联系,可想了想又把键盘给推了回去。既然是一场“比赛”,就会有面子的得失,就会有你我输赢。时过境迁,女孩已不比当初那么钟意自己了。

    “游戏”在自尊心的唆使下,成了竞赛,情侣终究成了“对手”。于是断断续续的思念化作了东流之水,从笔尖流淌出来,定格在了草稿纸上。直到6小时后,还是周淼联系了张司源。

    四月颜:锅锅?

    哎哟,不错哦:我们可以正常讲话了吧。

    四月颜:嗯。你都写了什么?

    张司源拍了一张照片给周淼发了过去。几秒过后,QQ声再度响起。

    四月颜:锅锅啊,你写的这些话好肉麻啊。

    哎哟,不错哦:哪儿有啊。

    四月颜:当然有啊。

    哎哟,不错哦:你写的倒是很稀疏平常嘛?

    四月颜:对啊,就是平时里想说的话嘛。我又想到一个点子。

    哎哟,不错哦:嗯?

    四月颜:要不我们分开一阵子吧?

    哎哟,不错哦:分手?

    四月颜:不是不是。我想暂时分开一阵子。

    哎哟,不错哦: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四月颜:这几天我就不陪你自习了。我一个人在宿舍学习。我想找回以前的感觉。

    哎哟,不错哦:以前的感觉?

    四月颜:对啊。认识你之前,我很少去图书馆教室,都是在宿舍上自习的。

    哎哟,不错哦:这是和我呆腻了么?

    四月颜:不是嘛。小别胜新婚啊。说不定我自己待几天就烦了,反而会想起你的好,你就让我试一试嘛,锅锅?

    哎哟,不错哦:行吧。

    张司源有些累了,他不想再去挣扎或者争取些什么。周淼给了他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虽然他在周淼眼里也是这般姿态。

    这天他很晚才睡,而这一觉居然又睡过了头,再去图书馆占座已经不可能了。于是晚饭后小张只得独自一人背着黑色的书包走进一间空荡荡的教室。这间教室紧挨着楼梯通道,和洗手间却隔得挺远。情侣们都不愿来这种经常被人路过的教室,这反倒让教室安静了不少。

    小学期有一门课叫做“计量经济学”,说是经济学,其实都是和数学相关的模型方程。课程分为理论和实务两部分,后者的作业必须依赖专业软件EVIEWS完成。张司源把笔记本电脑从书包里掏了出来,旁边还堆放着课本教材以及用于演算的纸笔。

    说来也是奇怪,先前周淼和他一块儿在教室里自习,每逢人少时候,女友便会找理由同他闹上一会儿。张司源为此很是头疼却也没什么办法。现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唯他一人,但自己的心思就是不能安定下来,似乎是落下了些什么。

    教室外不时有人走过,小张却从未因此抬头,他听得出那些都不是周淼的脚步声。这会儿距离小伙儿开始自习已经过去两个多钟头了。张司源把笔记本合上塞进包后方才端着水杯走出教室的门。站在便池前,透过斜上方的玻璃窗,看见的是一弯残月,月光阴冷的有些狡黠,这月色让人浮想联翩。

    声响渐徐,就在小张虎躯一震的时候,他莫名想起了“强奸门”事件。于是乎小伙儿匆忙洗了手,只打了半杯热水便匆匆返回。距离教室还有10米,屋子里却走出一人,学生模样,肩上背着一个黑色的包。想到几个月前,他还一生正气地砸了别人的饭碗,想到辅导员的好心叮咛,一时间,小张慌了神,也顾不得手里的水杯撒腿便跑了起来。热水撒了一路,还烫着了他的右手。可他一心只惦记着他的笔记本电脑,一时间竟也没有察觉。

    进屋一看,黑包还在。拉开包的拉链,伸手进去,笔记本也还在。直到这时,张司源才松了口气。再瞅瞅书桌,课本在,稿纸也在,不过那只黑色的签字笔却凭空消失了。他掀起书包摸了摸,又低头朝水泥地瞧了瞧,一无所获。是那个背包的男子拿走了嘛?答案无从知晓。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张司源再也没有迈出教室半步。这期间,周淼也没有发来任何问候。

    回宿舍的路上,他打开了手机QQ。

    哎哟,不错哦:我明天先回家了。

    四月颜:啊?你怎么了,我正想问你自习上的怎么样了?

    哎哟,不错哦:我们系调课了,明天没课。

    四月颜:今天才周三,离周末还有两天呢,你就把我一个人留在学校了啊?

    哎哟,不错哦:我在学校咱们也不见面啊。

    四月颜:我们宿舍要群殴你?明天拿你煮饭吃。

    哎哟,不错哦:为什么?

    四月颜:因为你不在学校,回家舒服去了。

    哎哟,不错哦:一个人上自习不太方便,刚刚我去了趟厕所,回来的时候签字笔就丢了。

    四月颜:你没去图书馆啊?

    哎哟,不错哦:今天没占着。

    四月颜:笔记本呢?

    哎哟,不错哦:在。

    四月颜:那就行。过些天我送你件东西吧。

    其实张司源期待的回复是“要不从明天起,咱们还是一块儿上自习吧”。女孩并没有迎合他,他只得把手机揣进了裤兜。人总是寂寞的,就像周淼不明白他此刻的心思,就像他看不懂周淼的“梦想”。彼此间不大不小的差异注定了有些漫漫长夜,我们必须一人独行。

    可即便回到家里,张司源也很难安心。要不了半晌的工夫他就会给周淼发去一条信息,内容无非是“在干嘛”之类的搭讪。只不过这些搭讪得等上好久才能收到回复。小张对此颇有微词,可周淼也是振振有词。她说既然决定了要分开一阵子,那彼此就应该给对方留有足够的空间。她不喜欢动不动就看一下手机,这会给她带来束缚感,她要体验的是那种绝对的自由。

    绝对的自由在给自我带来放飞的同时,也会给旁人徒增烦恼、孤独乃至胡思乱想。于是不对等的依赖引发了矫枉过正的倔强。小张逐渐减少了和周淼的联系,他是在刻意与女友拉开一些距离。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对情侣才又一次坐在食堂靠窗的位置。周淼递给张司源一支笔。这支签字笔通体蓝色,笔杆顶端还粘着一个卡通小熊。

    “喏,送你的。”周淼说着把笔递了过去。

    张司源拿起笔,用拇指拨了拨那只白色的小熊。它正朝着男孩傻笑呢。

    “挺可爱的,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有点乡气……”

    “我不强迫你,你想用就用吧。这是一个山寨版,海洋公园里有卖限量原装的。”

    说到海洋公园,张司源想起了毕业旅行,于是他又含含糊糊地问了句:

    “毕业……毕业旅行还一起去吗?”

    “嗯……再看吧,反正还有大半年呢。”周淼这句话好似一把剪子,小张仿佛听见承诺被切割的声音。

    “我说你最近怎么也不主动找我说话了?”

    “我说不好……你不是也不怎么理我了么,信息发了好久,你才想起来回。”

    “切,原因我都和你解释过了。所以你觉得非得我求着你是吗?就像当初我追你时一样?”

    “我不是那个意思,但是我也不喜欢寄人篱下的感觉。”

    “寄人篱下?”

    “可能我没有把意思表达清楚。”

    “那你倒是继续解释啊。”

    就在这时,张司源的手机响了。接听的过程中,他不时嗯了几句,随即仿佛打了鸡血一般脸上泛起了踌躇满志的红光。

    “是我们团支书打来的。”

    “说了什么?”

    “这三年的学分绩都算出来了,商学院赵天宪第一。我排……”

    “第二?”

    男孩点了点头,又朝远处望了望,那种有如荣归故里般的张望。鉴于商学院每年都有3个保研名额,他的半只脚已经踏进了研究生院。3年的时光终于有了一个交代,男孩的激动理所当然。

    “恭喜你。”

    女孩给出的措辞官方、得体。尽管那微笑是发自心底的,却也难掩她复杂的思绪。任何功成名就或是名利双收都会与旁人摩擦出大大小小的隔阂,此刻周淼就是那个旁人。尽管她并不喜欢张司源的一板一眼,不喜欢他的规则秩序,可是这个男孩却在这套规则的指引下乘风破浪披荆斩棘。这个世界总在运行着成王败寇的法则,话语权似乎总是牢牢把握在类似张司源和赵天宪这类人的手里。

    刚刚关于“寄人篱下”的问题突然就中断了,周淼也不需要张司源给出解释了,因为她似乎已经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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