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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商若男

    课间休息,坐在张司源前面的女同学从包里拿出一个小药瓶。她吞水服药的时候,斜后方的周淼一直在盯着那个药瓶打量。这位女学员名叫商若男,论穿衣风格,她是和讲师黎菲菲最为相近的,或许是因为她们都是金融职场女性的关系。

    商若男就职于本地一家国有股份制银行,主要负责柜面工作,有时也得客串下大堂理财经理的角色。这些年国有银行的待遇虽然日薄西山,可对员工的要求却有增无减。领导们天天念叨着新人要抓紧时间通过CFA一级考试,还不声不响地把这一条写进了业绩考核的条款里。商若男其实是被逼上梁山的,不同于班里的其他学员,她虽参加了6月份的辅导班,报名的却是12月份的考试。

    小商的同桌也是一位女性,俊俏的脸蛋里透露着“王熙凤”般的精明。从她身上飘出一股香水味,是那种成熟女人特有的味道。此人名叫蒋黛沾,在当地一所投行就职。她手里的饭碗可谓是金光闪闪,具体工作是研究股权类投资产品。于她而言,CFA证书可不仅是一个束之高阁的资质,更是职场上披荆斩棘的利器。

    蒋黛沾一回头,旋转出瀑布般的秀发。她看了看周淼,又瞧了瞧张司源,冷不丁冒出一句:“郎才女貌。”张司源微笑回应,蒋黛沾也因此上扬了嘴角,“我叫蒋黛沾。”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家属坐镇还是注意力都聚焦在了梁公元的身上了,男孩此刻并没有接话,一副傻里傻气的表情。

    下了课,交了钱,张司源和周淼在大街上晃荡着。小张双手插兜,小周的胳膊又挽上了司源的右臂。张司源身高181公分,周淼比他矮了16公分,这般身高差让两人的背影远望起来很是舒服,也让周淼可以把脑袋不偏不倚地靠在司源的肩膀上。男孩身材单薄,可周淼却从不嫌他骨瘦嶙峋的膈应。人一旦陷入热恋,脑里只剩一团浆糊,粘合着对方的一切,搅拌得你侬我侬。

    “我说那人和你也忒像了吧?咱们叔叔年轻时候没背着阿姨犯什么错误吧?”

    “唉唉?说什么呢。”

    “别随随便便报个名就牵扯出一段20年前的恩怨情仇。”周淼肆无忌惮地开起了男友的玩笑。

    “要不你去问问我爸?”

    “讨厌。那你倒是说说怎么会长得这么像呢?”

    “辛钦大数定律怎么说的?大样本里的小概率事件是必然发生的。这就是小概率事件。”

    “不过他看着要比你老,老个六七岁吧。还是我们家源源的脸蛋看上去更有光泽,嗯,鉴定完毕。”

    “你个小脑袋不好好学习,一天到晚都在想啥啊?”

    “气质也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他比较忧郁,你嘛,阳光洒脱。如果你是真身,他就好比你的影子。”

    “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说来你不信。”

    “你倒是说说看。”

    “我看着他,就仿佛看到了将来的自己。”

    周淼听后,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不要,不要。你要阳光,要开朗,精神上可别未老先衰了。”

    “这可难说,上次和你一起做的心理年龄测试。我都快四十了。”

    “所以嘛,源源你要悬崖勒马。我是有爸的人,可不缺父爱啊……”周淼伸出手臂摸了摸男友的后脑勺,宠溺的心思不言自喻。“不过培训班里好像女生比较多嘛,今天上课的女老师也是美丽动人。下次我不能陪你来了,你可得把持住自己啊。”

    “去前面美食城再转转呗,我想买点牛肉干小包装给你带回宿舍吃。”

    “这么好?”

    “嘻嘻,我一直在放长线钓大鱼啊,你可得人如其名,饮水司源啊。”张司源没有答话,他低下头蹭了蹭周淼的脑门,一副小男生的模样。他用形体上的“撒娇”回应着女友言辞上的“娇嗔”,男人也可以是柔软如雪的,也可以是情不自禁的。

    “哎?你有注意坐在你前面的美女嘛?”周淼说着,一个跳步立在了张司源的跟前,表情神秘兮兮。

    “她怎么了?”

    “她可能是个孕妇哦,我看她有吃‘叶酸片’。”

    “‘叶酸片’?”

    “你高中生物课是不是体育老师教的?叶酸是用来合成体细胞的。孕妇或是准孕妇必备。”

    “准孕妇?”

    “嗯。服用叶酸片后得过阵子才见效,所以怀孕前三个月就得吃了。”

    “这你都知道?你怎么这么了解怀孕方面的知识啊?”

    “要你管,哼!”在张司源面前,周淼难得这般扭捏。

    “哦,我知道了,你是怕万一哪一天和我擦枪走火是吧?”

    “你敢!”

    “说我不敢就不敢,敢也不敢。”

    “看你也是有贼心没贼胆。”

    也许是因为底气不足,也许是不想让男友瞧见自己露怯的样子,女孩突然加快了脚步,领先了小张二分之一个身位。长发挡住了她的侧脸,张司源不知是该驻足欣赏还是该迎头赶上。霓虹披着夜色,把平凡的世界浸染得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尽管还是一个穷小子,不过此刻张司源的心里却好比富甲天下一般充实。

    商若男的确有备孕的打算。既要上班,又要备孕,小商估摸6月备考着实紧张,所以才报名了12月的考试。通过1级考试并不是她的终极目标,1级之后她还想考2级,之后是3级,直到领证。

    这年头银行拉存款的业务已经很难做了,求爹爹拜奶奶看别人脸色的日子,商若男也过够了。她既没背景,也没关系,就是上学的时候成绩比别人好一些而已,然而这样的天赋并不能为她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增光添彩。她在报名考试的同时也暗下了决心——等拿到了CFA证书,要是高层还没提拔她的意思,那她就必须得和公司分道扬镳了。

    想要拿到证书,至少要通过三次考试。小商新闻专业出身,没有理工科的背景,她不确定自己究竟要花多大的力气才能登顶这座令人趋之若鹜的山脊。她今年已经三十了,要是等到证书到手再要孩子恐怕又是个大龄产妇了。对于女人,有些事情易早不易迟,生孩子便是首当其冲。身边那些大龄孕妇被折腾得死去活来的案例她也没有少见。于是,左手考试、右手生子。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其实,生孩子对商若男而言也算是一件伤心事。

    深夜,商若男和老公钱银海正如胶似漆着。

    长辈给她取名“若男”,顾名思义,就是希望她能像男孩一样坚韧。像男孩但却不是男孩,这名字里多少夹杂着一点遗憾与不甘。好在商若男用实际行动把不甘都碾作了碎屑齑粉,残留下的是一堆重男轻女的糟粕。

    父母给他起名“钱银海”。这名字里,钱和银子都有了,还是如“海”一般的财富。名字的寓意再明显不过了,爹娘就是希望儿子今后可以聚宝发财,衣食无忧。而长大后的小海却痴迷于不被长辈们待见的艺术,他选择了古典音乐专业,毕业后便顺理成章地入职了高校的音乐老师。他挺钟意这份工作,只是工资收入少了些,实在对不住他的名字。学校是一个相对简单的地方,他的简单纯粹正是商若男最为钟意的地方。

    钱银海把手伸向床头柜的抽屉,“套儿呢?我记得应该就搁在边角这的。”丈夫一开口便暴露了猴急的语气。

    “别找了。”商若男亢奋的表情里倒是流露出一丝镇定。

    “啊?叶酸片吃的时间还不够啊。”钱银海一本正经的言辞和他的表情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这个男人就是理性而又诚实。

    “对,就是因为时间不够了。”

    “你把我弄糊涂了。”

    “12月份要考试,所以我打算1月份就把孩子生下来。”

    “这么急干嘛?”

    “这样我就能赶上明年6月份的2级考试了。要不然还得等到后年6月份了,二级,三级每年只考一次!”

    “可是……”

    “可是什么啊可是。”

    “可是万一又早产了,不就和考试的档期撞上了嘛。”

    钱银海用了一个“又”字,商若男听得清清楚楚。两年前她因为高血压诱发早产,第一个宝宝遗憾殇折。旁人一再安慰说这是优胜劣汰的结果,可她却反复重复一句话:“那个娃是来投胎的,是我害了她。”

    那阵子,小商在阴霾里来回打转。饭也不怎么吃了,觉也不怎么睡了。这么糟践自己,身体自然得抗议了。后来她休了半年的假,不过复工后她就被领导不假思索地晾在一边了。当年的业务骨干就这么沦为了黄脸婆,现实总是被无情上演。直到今年,她才慢慢找回原先的自己。晨跑,阅读这些修身养性的项目被一一拾起,同时被拣起的,还有那颗打娘胎里就种下的胜负心。无论是事业还是生活,失去的,她要重新找回来或者是抢回来;考试和造人只不过是“抢夺”的手段而已。

    “1月份生孩子的事情,还要请假啥的。”钱银海的言辞磨磨唧唧。

    “那你慢慢考虑吧,我可不等你了。”说着商若男一个翻身,望着钱银海不知所措的脸,妻子温柔地在丈夫耳边补了一句:

    “宝贝儿,再给我点劲儿。”

    哎哟,不错哦:下午有什么打算?

    四月颜:上自习。

    哎哟,不错哦:图书馆?

    四月颜:金耀楼302。

    哎哟,不错哦:下了课我去找你?

    四月颜:到时候给我发信息吧,我出来和你汇合直接去食堂。

    哎哟,不错哦:嗯嗯。

    可到了这天下午,张司源却不声不响地从阶梯教室后门直接溜达进了金耀楼的302教室。坐在教室前排的周淼正和一个胖乎乎的男生聊得热火朝天。小张不动声色地在最后一排找了个座儿。他把手机往桌上一搁,又从包里掏出一本CFA教材,淡定地翻阅起来。

    周淼对于男友“偷偷摸摸”的行径毫不知情,她聊天的声音越来越大,有那么几句话还缺胳膊少腿地蹦进了张司源的耳朵里。句子断断续续的,小张只隐约辨识出话里的主人公名叫“邹倩倩”——那是周淼最要好的室友,想来眼前这位胖乎乎的男子应该就是邹倩倩的男朋友了。邹倩倩和张司源之间的交集不多,不过他们都是去年的校园十大歌手。在他们那届决定名次坐席的决赛现场,周淼播撒出的爱,再也没能收得回来。

    张司源这头不动声色,翻书之余,他一会儿看看前排的女友,一会儿又瞅瞅手机。而周淼呢,显然是没法关住话匣子了,说到兴起时还手舞足蹈起来。这般豪放的姿态可从来没被男友给瞧见过。

    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飘忽不定。瞧见女友不为己知的一面牵引出了更深层次的困惑。比如她在他的面前展现的种种“百媚生”,会不会只是一副轻飘飘的面具而已?他有些纠结,却也看不透其中的真伪。尽管安全感渐行渐远,可他只能让自己继续强装淡定。他知道,隐忍是为人处世中的一把利器。想要避免嫌隙,就不要在掌握十足的证据前去胡乱猜忌。

    手机在桌上安安静静地躺了半个小时,没有发出半点震动或是声响。这时邹倩倩从教室前门走了进来。教室里的人已经寥寥无几,她一眼就注意到了最后一排的张司源。

    “淼淼,你怎么没和小张坐一块啊?”

    “嗯?他还在上课,没来呢。”

    “那人长得好像张司源啊。”

    “你说谁?”

    “最后一排那男的。”

    周淼回头定睛一看,嘴里挤出两个字:“我去……”虽然心头好似被万只草泥马踩踏过,但周淼还是故作镇定,踩着小碎步赶到了张司源的面前。

    “你都来啦?怎么坐在后面不说话呢?之前不是说好先发条消息的吗?”

    “课下得早,本想和你一起上会儿自习的。进来看见你聊得挺开心,就不打扰了。”原来他也是可以佯装风轻云淡,却故意把话说得酸不溜秋的,就和长了刺的榴莲一样。

    听了这话,女孩脸上有如发了烧一般涨得通红,她唯唯诺诺地问了一句:“那先去吃饭?”

    张司源说了声“好”,方才抬头看了女友一眼。而周淼居然接不住对方的目光了。这般“做贼心虚”的状况,在他们确定关系之后也是第一次出现。

    两对恋人相互道别。周淼走在张司源的右边,她把男友的胳膊挽得特别紧,而且用的是双手。小情侣一口气走了200多米,谁都没开口说话。周围并不算安静,但是周淼却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也听得见张司源的呼吸,心跳随着对方呼吸起伏不定。横贯在彼此间若隐若现的低气压好似一条绳索勒得女孩喘不过气来。

    这段感情,周淼是主动发起攻势的那个人。虽然确定恋爱关系也有些日子了,可她究竟不是张司源肚里的蛔虫,并不知道张司源当下在琢磨着什么?毕竟刚才自己轻佻的举动很容易引起男友的误会,难道他已经对自己发起冷战了吗?四周只有陌生人的欢声笑语,女孩终究无法承受男友不怀好意的沉默:

    “你是不是生我气了?昨天我笔记本不好使了,倩倩老公是计算机系的,所以倩倩就让他找我来了。”

    “然后呢?”

    “他给我重装了下电脑系统,我们就聊起来了,不过说的都是邹倩倩的事,你可别多想啊。”周淼边说边把张司源的膀子抱得更紧了,她并不知道自己使的劲儿都把小张给弄疼了。

    “你确定?”

    “确定确定!”

    “嗯,吃饭去吧。”男友说话的语气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你不生气?”

    “我不生气啊。”

    “真的?”

    “有什么好气的啊。”

    “不气你干嘛一直不说话?”

    “我不经常这样吗?”

    “那我和邹倩倩老公嘻嘻哈哈的你也不吃醋?”

    “我看你和别人说笑的时候,还拍了人家一下。不过对方倒是挺绅士,始终没有主动和你肢体接触。我想邹倩倩老公那个吨位的仔应该也不是你的菜吧?不过邹倩倩本人生不生气我就拿不准了。”

    “你,你故意装深沉来急我。”直到这时周淼才恍然大悟,她整个人顿时松弛了下来,也恢复了“蛮不讲理”的模样。

    “没有啊。”

    “我刚刚的心情都快变成小娃娃了,任人摆布。你……你……你再这么玩淼淼,淼淼就要被你玩坏了。”

    “嗯?我怎么你了?”

    “你摆布了我的心情。”

    “不是吧,哪次不是你掐我胳膊,捏我脸,咱们究竟是谁玩谁啊?”

    “哼,就是欺负你了,你想怎么样?”

    “给我说个笑话呗。”

    周淼听罢,决定将计就计。她的脑子比滴溜溜的眼珠转得还要快。毕竟“打击报复”是大脑运作的第一生产力。

    “某日,源源在宿舍楼下接水时开水不小心溅在了手上。背后一位美眉拉着他的手关切地问‘手没烫伤吧?’尽管源源很疼,但是为了展示男子汉的气概还是咬着牙说:‘没事,没事。’美眉立刻回头招呼后排的同学:‘都回去吧,今天的水还没烧开呢’。”

    张司源笑出了声,与此同时,他抽出被女友搂住的胳膊,顺势将她搂紧在怀里,那一蹴而就的动作彰显着君临天下的霸道。周淼本想用手去敲击男友的胸口,无奈对方把她搂得过紧,或许是用情太深的缘故。

    “玩笑归玩笑,你心里只能有我一个男生哦。”

    “你还说我呢,校内网的“好友买卖”,你们系的那个张鑫鑫又把你给买走了。”

    “是吗?我今天还没登录校内呢。那你再把我给买回来啊。”

    “我才不稀罕呢!哼。”周淼说着撅起了小嘴。

    “你这么放养我,我要是自我放飞了该如何是好啊?”

    “呜呜,我老公他不疼我了。”周淼故意和张司源使起了小性子,小女人的妩媚流转于眉间眼宇,如诗如画。

    “你看,你老公不好,我老婆也不咋地,不如咱们两人结合呗?”

    “不行,我很专一的。我老公不好我也要他,你老婆就比较可怜了,真为她难过。”

    “哎,我老婆要像你这么懂事就好了。”

    “你这个人真花心,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你一会儿吃什么?不会又是水饺吧?”

    “不是。”张司源一口笃定。

    “那你打算吃啥?”

    “今天啥都不吃,就吃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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