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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十年(三)

    这一切叶雨已经失去,人们怀念的,总是已经失去而再也找不回的东西。

    他已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有过去,没有未来。

    整整十年了,就算真的能找到小木,也许他也早已忘记该如何面对。

    这十年,他流浪,他回忆,他痛苦,只有在醉后的梦里与小木重逢,他的灵魂才得到片刻安宁。

    十年,在卫国的国土里,被路过的军队抓住过,被江湖术士欺骗过,和流民一起逃亡过。

    面对种种苦难,神明对他唯一的眷顾就是让他活下去,用很痛苦的代价活下去。

    他也时常倒在荒野,倒在城镇,倒在河边,不停的咳嗽,不停的呕吐。

    每一次他都觉得自己就要咳死了,却又奇迹般的活着。

    树枝上最后一片绿叶开始枯萎,秋色已笼罩正片大地,寒冬将至。

    衣着单薄的人在风中发抖,叶雨也在发抖。

    他已习惯寒冷,如同早已习惯了饥饿。

    这一群流民少说有几百人,在人群中的叶雨,除了目光稍微显得锐利些,和其他人并无不同。

    逃荒的流民顺着道路向南前行,前方有什么他们也许并不知道,可每个人都知道身后一两百里就是许国的兵马,所以他们走的很快,希望再走几天,就能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

    树皮,野菜,嫩草,都是他们充饥的食物,身上带着干粮的人,则会找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吃。

    当这座雄伟的城池出现在人们的眼前时,走了十几天的队伍,从五六百人减少到不到四百人。

    有些人是中途向其他地方去了,更多的是饿死或病死。

    现在,这充满痛苦的旅程已经结束,人群对着眼前的城池欢呼雀跃,生机就在眼前。

    可是很快,人们就发现城门是紧闭的,不让人进,也不让人出。

    叶雨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人群是后来才知道原因的。

    告诉他们城门为什么紧闭的是一个将军,将军站在城头俯瞰眼前的流民,中气十足的说:“许国的兵马就在前面,我的目的就是为了守住这座城,为了防止有细作混入,城门不开,不能进,也不能出,违令者杀无赦。”

    一些早已饿红了眼的男人不听劝告,他们冲到城门前,疯狂的敲,疯狂的骂,他们想进城。

    过了一个时辰,城门前多了几具尸体,是被城楼上的弓箭手射杀的,然后就再也没人敢去敲门。

    有些人绕过城池继续前行,而更多的人,则都因为体力不支而选择在城墙下歇息,叶雨属于体力不支的人。

    这一休息就是好几天,城墙下不断有人病死饿死,也不断有新的流民到达这里。

    城楼上一些好心的士兵,心中不忍,便冒着违背军令的风险,偷偷往城墙下扔食物。

    叶雨在城墙下浑浑噩噩好几天,唤醒他的是饥饿,催他入眠的是疲倦。

    在不断涌入的流民里,叶雨看见了从远处走来的一位故人。

    十年过去了,他仍然穿着十年前青灰色的僧袍,满满的补丁。他的胡须比过去更白,化缘的瓷碗破了一个口。

    老僧的眼神和十年前相比,仿佛更加看透因果,参透生死。

    他走的比过去更慢,随时就会倒下,背也比十年前驼了。

    从他的身影里能看出,一路上他走的很艰苦,他在远处看见叶雨时弯腰行佛礼的动作显得很吃力。若不是叶雨及时扶住了他,也许他就真的就要倒下了。

    老僧还认得叶雨,叶雨也还认得老僧。

    叶雨扶着老僧在地上坐下,四目相对,久久无语。

    过了很久,叶雨才开口问道:“与大师一别,已整整十年。”

    老僧上下打量着他,叶雨消瘦了,岁月如一把刻刀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时光化作一根根扎人的胡须留在叶雨的络腮上。

    老僧道:“十年,弹指一挥间。”

    叶雨道:“大师,可曾寻见你的师弟?”

    老僧转着念珠,反问道:“你呢?”

    叶雨黯然道:“我未曾寻得。”

    老僧道:“给你的布囊打开了么?”

    叶雨道:“打开了,烧了。”

    老僧露出了微笑,道:“既已悟得,缘分自有汇聚之时。”

    叶雨道:“与你师弟的缘分呢,可曾汇聚?”

    老僧道:“阿弥陀佛,还没汇聚,相信冥冥之中一切安排自有其道理。”

    二人又一次四目相对,未能寻到心中之人,能在茫茫人海遇到故人,也是一种缘分,也是一种继续寻找下去的动力。

    叶雨拿出身上最后一块素饼,递给老僧,道:“大师一定饿了,我这还有不少干粮,你先用,这是素饼,不带荤腥。”

    老僧接过饼,道:“诳语,这明明是你最后的干粮。”

    被他看穿后的叶雨不知所措的低下了头。

    老僧道:“你是个好人,不忍独食,若推还与你,你肯定不愿。”说着,老僧把饼掰成了两瓣,一半放在自己化缘的碗里,一半递过去还给叶雨:“这饼与你我都有缘。”

    也不等叶雨同意,老僧就把半块饼塞回给叶雨。

    然后他从地上站起来,把自己的半块饼掰成了两瓣,给了旁边两个饿的奄奄一息的孩子。

    老僧重新在地上盘腿坐下,生逢乱世,他仍然保持打坐参悟佛法的修行。

    叶雨道:“乱世民不聊生,难得有大师这样的人仍保持着善心。”

    老僧道:“佛度我,我度佛,我度众生,众生度我。”

    饿殍遍地,众生不知何时才能得普度,有人信,也有人不信,老僧信。

    老僧一双充满佛性的目光变得温暖,以一个老朋友的口吻,真挚,忠诚,轻轻的问叶雨:“这十年,你过的怎么样?”

    男人的威严不允许流泪,叶雨的眼眶却已湿润:“我很孤独。”

    整整十年了,他竟然找不到一个愿听他说孤独二字的人。他本以为说了就能解脱,直到现在对一个老朋友说出自己的过去,他才发现自己反而更孤独,更痛苦。

    寒风很快将叶雨的泪痕吹干,他也问老僧:“你呢?”

    老僧笑了,笑容里没有一点抱怨,没有一点痛苦:“天地万物,日月星辰,芸芸众生,都在伴我一路前行,我并不孤独。”

    叶雨道:“你眼里的众生是等着普度的,我身边的众生却时常要害我。”

    他又想起自己杀过的人,那些该杀的和不该杀的,杀完后悔或者不后悔的。

    老僧道:“生是肉身活着,死是灵魂醒了,每个生命在苏醒后,善善恶恶,恩恩怨怨,都已成过往云烟。”

    人性的善恶叶雨还未看透,老僧却已参悟。

    许国的追兵一天比一天逼近,城墙下的人渐渐散去,还留在原地的,要么是快死的活人,要么已经是死人。

    老僧不愿离去,他所信仰的佛法让他留了下来,他握住逝者一双双冰冷的手,默念着超度的经文。

    无论逝者的手干净不干净,也无所谓逝者的手是不是流着血水,流着浓水。

    叶雨问他:“是不是超度的经文念完了,他们就能去到极乐世界?”

    老僧道:“有缘的自会去,无缘的,十遍经文也去不了。”

    叶雨道:“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替他们超度?”

    老僧道:“他们本不该死去,经文是为了让他们在黄泉路上不孤单,念给他们听,也念给我自己听。”

    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老僧不停的在躺倒的尸体间来回穿梭,嘴唇干的已开裂,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叶雨能想象到这十年里,老僧念过最多次的佛经,就是超度的经文。

    梵经快而平和,念经的人无怨无恨,叶雨听不懂经文的意思,想必一定包含着佛祖对此人间最怜悯的慈悲。

    老僧圆寂时很安详,他盘腿坐化在一块干净的地上,非常祥和,没有一点痛苦,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慈祥的微笑。

    他给这里的每一位逝者都念完了经文,悟透了生死,他没有一点遗憾。

    直到太阳初升时,朦朦胧胧醒来的叶雨才发现老僧已逝。

    刹那间,仿佛人世间所有的故人都已离他远去。他对着老僧的佛身,本想放声大哭一场,可是一阵深入骨髓的孤寂涌上心头,他竟然悲痛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老僧被火焰包围的时候,仍然保持着坐姿,随着他一起火化的,还有一朵叶雨找来的莲花,这是叶雨对他最后的祝福。

    他把全部的生命都奉献给了世人,上苍没有还给他什么,甚至连他的师弟都没还给他,可叶雨知道他走的路是自己选的,就算重活一次,老僧还是愿意为了愚昧的众生,不求回报献出自己的所有。

    死后虽无人为他念自己生前为别人念过无数次的经文,可是有叶雨为他在地上沉沉的磕头,以及,那一朵已在火焰里化作灰烬的莲花。

    无生无死,无怨无悔。没有极乐,没有地狱。

    叶雨随着人群离开这座城池前,他把老僧的骨灰埋在土里,如同乱世随处可见的无名坟。

    几十年后,在老僧的坟头上,长出了一颗巨大的树,这就是他的碑,树上茂盛的嫩叶就是他的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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