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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五章 不卑不亢

    太和五年,九月丙辰,丑初。

    西川,维州,薛城县,节儿府。

    张翊均在地下苯教佛堂内,闭目静静地熬了不过一个时辰,却发现自己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完全坐不住。以往在长安十六王宅,常同颍王一起修道辟谷,经常一坐就是一整天,期间说是废寝忘食、心如止水也不为过。

    自己有多久没有穿过道袍了?

    张翊均心里也没个数,仿佛自从去岁冬月,派往吐蕃维州做暗桩开始,道袍就成为了一份遥远的过往回忆。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

    张翊均默念起了《清静经》,但是内心仍然有隐隐的不安作祟,完全沉不下心来。计划难道不是顺利进行了吗?悉怛谋带着他那个壮硕的亲卫随从,从这间佛堂另一条暗渠通到节儿府,去料理他所说的“未竟事宜”;事成之后悉怛谋将率守城兵士三百人归降大唐;一切仿佛都不会出现任何纰漏。

    那么究竟是什么让他无法安心呢?

    张翊均睁眼看向面前的普贤王如来壁画,竟发怔般地盯视了半晌,不禁恍悟。

    是因为这间佛堂!

    佛堂深埋地下,位置属实诡异,况且,如果是为了夺取维州的密谋,杀鸡焉用牛刀,如此大动干戈地挖暗渠,建这么一座地下佛堂,究竟目的何在?

    张翊均仔细地观察壁画的细节,用手指一蹭,灰的厚度说明这壁画显然是近一年所作的。

    正在张翊均出神地思忖着这佛堂的蹊跷之处,“吱呀”一声,东侧的暗渠开了。

    悉怛谋粗糙的面颊上残留着一抹发暗的血污,唇角扯出一弯鬼魅的弧度。他通身具甲,手按着腰间藏刀柄,迈了进来,身后跟着那个虬髯大汉,还有一个身披破烂皮裘的奴从,手里捧着一方木函。奴从显然因为长期为奴,后背已经习惯性地佝偻着。从那奴从的相貌上,张翊均已经肯定,这是个汉人。

    悉怛谋在距离张翊均五步远的位置站定,也不作声,略显肮脏的独眼半张着,像金雕锁定猎物般直勾勾地盯视着张翊均,似在仔细估算这个唐军暗桩的价值。若是常人,必然已被这诡异的氛围以及悉怛谋嗜血的眼神盯得心里发毛。而张翊均却面无惧色,两眼毫不躲闪地同悉怛谋的目光相对,竟似让悉怛谋原本激烈的目光稍稍弱了下去。

    一番眼神交锋下来,张翊均率先开口。

    “副使说的未竟事宜,可还顺利?”

    悉怛谋默不作声,反倒是那身后的虬髯大汉厉声用生硬的唐话问道:“见到副使,为何不行礼?”

    张翊均双眼微眯地看着那虬髯大汉,须臾又将视线扫向悉怛谋,轻抬下颌,从怀中掏出节帅令牌,扬声而言:“某是西川节度使幕僚张翊均……此为节帅令牌,你们见之如见节度使,某不命你们行礼便罢了,如何要求某呢?”

    悉怛谋闻言磔磔怪笑,独眼眄睨,他的面容竟因此显得有些狰狞。而后的一弹指,悉怛谋竟向前一趋,将腰间藏刀迅速抽出,刀尖直指张翊均的喉咙,在距张翊均脖颈一指处止住。

    而令悉怛谋出乎意料的是,张翊均竟表情云淡风轻,毫不在意,炯炯双目仍望着吐蕃人,无丝毫惧色。

    “此处为维州暗渠,与世隔绝,我就算在此杀了你,也不会有人知晓……”

    张翊均一扯唇角,幽幽道:“副使谋反重罪,杀了某?便是绝了降唐之路。届时吐蕃诸军若来探察,不单单是副使一人,这维州城内的奴兵,可全要为你们吐蕃屠戮殆尽……”

    悉怛谋似没有被吓倒,冷冷地哼了一声,握刀的手没有丝毫松劲,反倒向前一步,将锋利的刀尖抵住张翊均的喉咙,只消稍一用力,便能刺出血来,张翊均虽仍立于原地,双眼却也忽闪了一下。哪怕仅有一瞬,张翊均的反应自然为吐蕃人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独眼随之泛起了嗜血的狂热,微挑的嘴角在佛堂昏暗的火光下,显得分外骇人。

    “我若不降唐呢?”

    张翊均垂眼注视着闪着寒光的刀刃,又将目光凝在悉怛谋的独眼上,默视一息的工夫后,抬手将藏刀拨到一旁。

    “副使说笑了,”张翊均语气如霜,朗声笑道:“某不单清楚副使此话是在虚张声势,更心知副使降唐之意早已有之……”

    “哦?”悉怛谋不以为意地冷笑一声,垂下藏刀,抬手抹了下脸颊上的血污,“我一大蕃人,不过是听闻你们唐国对外族降将待遇甚厚,哪有什么早已有之的降唐之意?妄猜……也得打打腹稿……”

    “只为求取富贵之人,可不会兵行险着,行此杀节儿率众归降的火中取栗之举,”张翊均微挑剑眉,唇角上扬,“前月维州城外,伏尸数里,据某所知,尽皆是先前为论可莽所遣散守军,而后副使便向李节度密函表达降唐之愿……却又明言要求,要尽率维州守兵奔成都。只为求取富贵之人,会像副使一样,管兵士们的死活吗?”

    悉怛谋眼皮跳动了一下,独眼中虽仍有敌意,却似较方才消散了些许。

    “维州缺粮数月,副使虽不承认,但是以某度之,副使降唐,为的是保住吐蕃卒兵们的性命……”张翊均说到此,微一欠身,和声道:“敢问副使,翊均妄猜的……如何呀?”

    悉怛谋先是轻轻一笑,而后竟哈哈大笑了起来,他身后的虬髯大汉竟也随之敛容。悉怛谋将紧握的藏刀插回鞘中,垂眸片刻,又看向张翊均,虽良久无言,张翊均却已感到,方才剑拔弩张的氛围弱了下去。

    张翊均须臾道:“副使既有意归降我唐,乃国之幸也。想必此时副使所述‘未竟事宜’,已然料理妥当?”

    悉怛谋沉吟着答道:“当然。”

    悉怛谋回头看向那个汉人奴隶,一个眼神便让那个汉奴向前一趋,双手捧起那方木函,悉怛谋顺势把木函盖子打开。张翊均只觉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倒是和这间佛堂的气氛相得益彰。

    里面放着一颗人头。

    真的看到维州节儿论可莽身首异处后,也让张翊均不由得问道:“这就是你们的未竟事宜?”

    “我们大蕃人做事可没有你们唐人那么复杂。”悉怛谋笑了笑,把木函合上,高大的身材让悉怛谋显得颇为盛气凌人,“为了拿下这‘无忧城’,又是派人挖暗渠,又是建这佛堂的。”

    等等……

    张翊均惊道:“副使是说……这暗渠和苯教堂都是之前的唐军暗桩挖的?”

    听了这话,悉怛谋眯起独眼,凝视张翊均的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这凝视倒是属实看得张翊均后背一阵寒意。

    “先生不是暗桩吗?怎么连你前任同僚干的事都不清楚?”

    看张翊均疑窦重重的样子,悉怛谋便接着解释道:“前任暗桩叫司马朱。就在这坊里开了家肉铺,收买了店里干活的两个伙计,白天卖肉,晚上挖暗渠,整整弄了一年多,最后竟在这节儿府的正下方辟了一间密室。后来暗桩身份暴露,论可莽让我查抄了他的店,刑讯逼供,逼出来了这间密室和暗渠位置,不过我倒是没有告诉论可莽罢了,后来论可莽见那人没甚利用价值,便在州市杀了。”

    不得不说,悉怛谋一个吐蕃人,确实对前任暗桩的了解要比身为暗桩的张翊均要清楚。

    前任暗桩阴入维州,以汉商身份潜藏薛城逾两载。所奏之事据帅府记录里写,不过是传递一些无关痛痒的情报和维州守军的动向罢了,那时的西川节度使还是郭钊。

    “那副使找到这间密室的时候,里面都放着些什么?”

    “空的。”

    “空的?”

    “空空如也。”悉怛谋点了点头又强调了一遍,将放着论可莽人头的木函合上,“某是苯教徒,吐蕃如今又全境严禁苯教,某便把这间密室改成了苯教堂,也就是先生现在看到的模样。”

    张翊均暗暗觉得,前任暗桩被杀一事,此时想来似乎满是蹊跷。如果说司马朱挖了这暗渠和这间密室,那么夺取维州之事应该早在两年前便开始谋划了,然而这样就又与现有的帅府记录相违背,在西川的官吏对此大事竟无一人知晓,全靠暗桩一人谋划,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再加上后来,李德裕委任西川节度使后不久,前任暗桩又莫名其妙地迅速招致杀身之祸。

    阵阵寒意袭来,激得张翊均浑身冒起了鸡皮疙瘩。

    “前任暗桩是如何暴露的?”

    悉怛谋抬头想了想,又瞥了眼那方木函,“我记得,似乎是论可莽发现了什么……反正我当时不过是奉命行事。不过,杀暗桩这事,你们可绝不能记到我头上啊。”

    张翊均叹了口气,如今论可莽已经身首异处,想要审问怕是不可能了。不过悉怛谋所说反而印证了一点:自己的疑惑是有道理的。论可莽整日只顾着贪墨军饷,无所不用其极地敛财,这样一个人能够突然发现潜藏得很隐蔽的暗桩的踪迹,已经不能用巧合来解释了。

    一种直觉告诉张翊均,前任暗桩的死,另有隐情。

    正当张翊均暗自思忖的工夫,悉怛谋接着看向那个汉奴,轻蔑地扒拉了一下他的脑袋,打断了张翊均的思绪。

    “还有呢?都交出来。”

    那个汉奴不敢出声,只是迅速地把自己身上的每个口袋翻了个遍,而后掏出一块官印和论可莽的令牌。

    悉怛谋喜出望外地捧着官印不停地看,那正是维州节儿的官印。悉怛谋又颇为不舍地把官印和论可莽的令牌交给张翊均看了看,“小心点,这东西就一块。”

    张翊均郑重地双手接过,他当然清楚这官印的来历和意义。

    这就是失去六十七载的大唐维州刺史印。

    七十六年前,“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舞” ,河北安禄山的叛军,像一把尖刀,扯碎了大唐的中央防线。自那以后,陇右三十三州,西川数州,陷于吐蕃。三十年前,维州之战,成就了南康郡王韦皋的一世英名。然而维州城坚,地势险要,终其一生,未能克复。

    而如今,距离光复维州,只有一步之遥。张翊均明白,维州的归降只是一个起点,从此大唐和吐蕃,将攻守之势逆转。

    反攻,就要来了……

    张翊均将官印默默地还给了悉怛谋,吐蕃人倒不客气,将官印揣入腰间的布囊。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是张翊均始料未及的,悉怛谋看了看汉奴,又瞥了瞥自己的虬髯亲卫,微微点头示意,只见那个虬髯大汉把腰间佩刀猛地抽出,用吐蕃语嚷着什么,朝着那个汉奴举刀就要砍。

    那个汉奴来不及跑,吓得匍匐在地上,像是等待受死一般。张翊均见状,立时抬手紧紧抓住了虬髯大汉握刀的小臂,再晚一弹指,匍匐在地的汉奴便要人头落地了。

    “你干什么?!”张翊均低吼道。

    悉怛谋有些惊讶地看向张翊均,眸中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敌意。

    “一个乌拉,亲手杀了主人,依大蕃律当开膛破肚,血尽而死,砍脑袋已经便宜他了。”

    张翊均知道“乌拉”是吐蕃语奴隶的意思。

    “他难道不是有功之人吗?”

    悉怛谋一声冷笑,特意加重了音,“于大唐是心向王化,当然有功;于大蕃则是弑主求荣,乃是重罪。再说一个奴隶,也没有留的必要,行事当斩草除根!”而后朝虬髯大汉使了个眼色,后者嘴角扯了扯,极为不情愿地收回了横刀。

    张翊均正色而言:“维州既已降唐,乃是我唐领土,大唐并无奴隶,他更自当削去奴籍。副使既有降唐之愿,更应谨遵唐律!”

    悉怛谋咬肌紧绷,若是平日他早已拔刀,而此刻他面对这个讲话语气不卑不亢的张翊均,虽暗有不服,心底却莫名的对他有了些许激赏。便深深地凝视了张翊均良久,语气中略带好奇地问道:“能问先生个问题否?”

    张翊均微微点头。

    “先生如此能干,事成之后,朝廷许君何职?”

    “某不入仕。”张翊均语声清冷,回答得倒很干脆。

    “哦?”悉怛谋眉头一挑,反倒为张翊均这简短而又难以置信的回答挑起了兴趣,“不入仕还特意潜藏到这维州城里做暗桩?”

    张翊均懒得回话,甩甩袖子,丑正将至,应当即刻回成都府复命了。

    “时间不容耽搁,还请副使速速领军动身,维州节儿已然被杀,夜长梦多,若是吐蕃南道诸军警觉有变,后果不堪设想!”

    悉怛谋右眼一眯,默然半晌后,便扭身领着自己的虬髯亲卫直往暗渠出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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