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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好聚好散

    包厢内不大却敞亮,一面落地玻璃放映着街道上的繁华与喧嚣。透过玻璃,苏春艳看到了走下“的士”的江河水。江河水也很快看到了她。

    江河水在苏春艳的对面坐了下来,若无其事的样子,点着了一根烟。苏春艳反倒有些局促,脸上的笑意也不无牵强。两人谁也不开口,只是相视着,形同陌路。

    江河水调皮地将一口烟喷了过去,算是开了局。他看着空荡荡的桌面,“你一点也不消费,待会儿看你咋出这道门儿?”

    苏春艳笑了,和往常一样美,“你买单哪?”

    “我的兜儿比你的脸都干净。”江河水平时兜里不揣钱,手上的大前门向来都是奢侈品。

    “想喝点啥?”

    “茅台,五粮液也行。”

    苏春艳知道他存心在扯淡,瞪了他一眼就将脸侧到了一边儿。无奈两人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事先准备的好些狠话一句都找不着了。

    服务员上来了半只熏鸡、一盘“地三鲜”和一瓶精装二锅头。原来,苏春艳已把酒菜给点妥了。

    江河水斟满两只杯,“老婆,我知道你这些日子挺憋屈。来,咱先整一杯再说。”他喜欢先干为敬,“其实,你想啥、要说啥,我都知道。最好啥也别说。”

    “啥也别说?叫你来只为喝酒啊?不行,这顿饭说啥也不能白搭喽。”苏春艳语气舒缓下来,“不过,咱俩有言在先:今天无论把话说到啥份儿上,谁也不能上火,行不?”

    “行,说吧。”江河水看着她,蛮不在意的样子。

    苏春艳这才端起杯一饮而尽,“河水啊,咱就把孩子送走吧?按林主任的意思,把她送到福利院去。你要是于心不忍,我来送。”

    “结果不都一样嘛。”江河水对她的话丝毫都不意外,唯事件的本身在他的心里又多了份儿沉重。

    “你别担心。”苏春艳顺势利导,“我听说福利院可好啦,连吃啥都是根据孩子的营养需求配制的。可以说要啥都不缺。”

    “那儿有爹有娘吗?”江河水像是说台词、事先彩排过似的。

    苏春艳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有爹有娘能咋的?她还不是让她的亲爹、亲娘给抛弃的吗?”

    “对,你说的太对了。”江河水就坡下驴,“这是孩子第一次被抛弃,已是天大的不幸啦;如果咱们再把孩子给送走,那对孩子来说就是第二次被抛弃。这种缺德事儿你也干?你是我老婆,你干和我干有区别吗?”

    “放NMD屁!不知好道歹的玩意儿。“苏春艳耍横,被他给激怒了。

    “嗳,不能上火这可是你说的。”江河水说着,居然还嘿嘿地笑出了声。

    苏春艳按耐住了自己的情绪。她知道,在这件事上两人是永远也不可能达成一致的,于是郑重地说:“咱们把话挑明喽,我的觉悟没你高,只知道一个馒头掰两半儿谁都吃不饱。现在你必须在这个家和孩子之间做出选择。请记住,鱼和熊掌不能兼得。”她说完便从手袋里拿出离婚协议书,一掌按在了他面前的台面上。

    江河水看完协议书又放回了桌面,似乎并没有把它当回事儿。“这就是你一下午写的?理由也忒简单了吧?一个感情不合就离婚,太轻率了吧?人家街道办指定都不能受理。”

    苏春艳冷笑一声、颇自信,“这你就甭管啦,只要你签个字就好使。”说完,将事先准备好的一支笔扣在了协议书上。

    江河水沉默无语,深谙此事她早就木已成舟,可这毕竟是他极其不愿发生的啊。

    “还犹豫啥?”苏春艳紧逼不舍,“今天你把字签喽,咱就分道扬镳;否则就把孩子送走——送走了咱们在这儿继续前缘、接着喝酒。”

    两人的目光对视了良久,“你明明知道我做不到,又何必苦苦相逼呢?不就是为了一个孩子嘛。”

    “是一个吗?那可是一耙拉子。”苏春艳见他没吱声,“其实咱们已经很不错啦,能把山里的那两个孩子供完大学,容易啊?你这么接二连三的整,那个女人能扛得住?你换位寻思一下,看我说得对不?”

    江河水真的彻底无语了,因为眼前这个女人刚才的一番话句句可谓经典,相比之下,她已经做得很优秀了。他的头微微垂了下来,完全不由自主;面色渐渐冷峻,两行热泪居然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这一幕令苏春艳着实惊诧不已,记忆中他从未如此伤感过。瞬间之念:自己是否过于绝情了?“我可不是存心逼你。”她说,有点却生生的。

    江河水蓦然将头抬起,突然间变悲为喜,用纸巾擦去泪水。“你说得对,其实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没有逼我。我刚才想起了一个人,他对我说:这个协议可以签啦。”说完拿起笔,签字如同行云流水。

    苏春艳漠然的接过协议书,心里莫名其妙的忐忑起来。他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能是谁?他只是心猜、没有问。

    江河水完全平静了下来,端起酒杯,“来,咱们的缘分可以尽,可这酒还得继续喝。”说完一饮而尽。他常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酒才是最忠诚的朋友,它一味的热情,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是背叛。

    苏春艳没有喝,凝视了他许久才说道:“还不是为了你儿子,我决定送他出国留学,手续都办妥了。”

    江河水似乎没听懂,“孩子去他姥姥那儿,也是你的刻意安排?”他答非所问。苏春艳的娘家在锦州,十年前就迁过去了。

    “没错。我不想让孩子知道咱俩的事儿,至少在他留学期间。”

    江河水担心的并非这个,“可这得需要一大笔钱那?”

    “所以小随缘就更得走,我真的承受不了这个压力。”苏春艳似乎忘却了那份协议书。

    “把小随缘送走也许很容易,可这对我来说无疑是信仰的崩溃和晚节不保。不是吗?”江河水说的话掷地有声,执着不二。

    两人僵视着。苏春艳突然一脸不屑地“哼”了声,“够了。现在没人信你这一套,嗝应人。”

    江河水苦笑不堪,过了好一阵儿:“其实,怀军只要是块料,在哪都一样能成才。我是担心,怀军的这笔费用你打哪儿出?”他对这个女人的担心突然变的愈发可怕起来。根据林主任两个月前的一席话,他此时断定集团里那个有严重违纪嫌疑的个别高层,就是离她最近的那个人。由于涉及组织机密,他只能心里如此这般想。

    苏春艳并没有流露丝毫的异常,说:“咱俩一起出,别以为离婚了你就没事了?我在协议上写的清清楚楚,你必须每月为孩子支付一千元的抚养费,一分不能少。”

    江河水默然算了一笔账:自己的退休金总共不足三千元,减去三个一千元就是负数了。“妈的,让你个娘们儿这么一折腾,老子连喝粥的钱都没着落了。”

    “那你愁啥呀?咱这儿旮瘩不是盛产西北风吗?够你喝的。”苏春艳极度的调侃,无意中促进了江河水另一条隐性缓行的思路。

    “船到桥头自然直。你放心,大不了我中止对那两个孩子的资助,自个想办法再干点啥,这不都有啦?”江河水表面说的自然轻松,暗里却是欲擒故纵。如果她真是为了几个孩子和自己闹离婚?那么现在应该是喜出望外了。

    苏春艳似乎中了枪,有些目瞪口呆,眼帘上下挑动着,分明是在脑筋急转弯。“我不信。除非水涨船沉底儿,浮在水面儿上的全是秤砣子。你是啥德行,我还不知道。”她说的每一个字,均为双双千钧之手,完全掐住了他的死穴。

    江河水从自己女人的神情和目光中对自己的判断得到了有效的验证:她离婚肯定还有一个不可逆转的主因。他不敢往深处想,可无奈又想起了小林子在小随缘弥月那天说过的话:贪官百分之九十五都保养情妇。她能是剩余百分之五的其中一个吗?可小林子又分明说过,这个数字还是个不完全统计。天哪!这支队伍也忒庞大了。在这个世界上,该有多少女人在干着那种令自己丈夫毛骨悚然、痛不欲生的破事儿啊?!江河水倒吸一口气,突然为自己的联想笑出声来。

    苏春艳直发蒙,看着他:“你傻了?笑啥呢?”

    江河水摇摇头,“我想多了。行,咱啥也别说了,一切顺其自然吧。”他又觉得自己未免有些太狭隘,那些无凭无据的联想实在有些太荒诞,决定不再把对付贪官的那一套用在自己女人身上了。

    苏春艳隐约松了一口气,瞪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不知不觉九点已过,窗外橙色路灯下的人们、悠闲地散着步……“不早了,该回去了。”江河水站起身,双手拍拍兜儿、示意没带钱,“我走回去,道上再好好寻思寻思。别忘了打包。”他指着桌上剩下的东西,说完就出了门。

    苏春艳透过玻璃,看着江河水上了马路对面的人行道,若有所思地舒了一口气。

    江河水在路灯下、一摇一晃地特别显眼。已经或即将发生的事儿,对他来说每件都是巨大的挑战。一个男人在生活中不是强者便是懦夫,强者的风范就是包容与大度。大度没有上限应有底线,一旦越过底线定将坠入羞耻的深渊。江河水想到这里顿感浑身的轻松和自如。可他却没想到,此时她的胳膊被一只柔软的手给挽住了。

    是苏春艳从后面撵了上来。

    “这么晚了,你咋不打个车呢?”

    “咋的,不想让我再这么陪你走上一段儿啊?”苏春艳一改方才,十分体贴、温柔。

    “你不怕掉价就走呗,反正也该到头了。”

    苏春艳在他的胳膊上轻轻拧了一下,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后,说:“刚才你想起了一个人,他是谁?”

    江河水当然知道她的意欲为何,“真想知道?”

    “嗯呐。”

    江河水说了一段令当下许多年轻人嗤之以鼻、甚至肉麻的陈年往事:

    一九七九年的七月,也就是那场战争的前夕,所有当兵的都写了份儿慷慨激昂的请战书,争相参战。当时江河水才入伍不到一年,是个新兵。班长见他人小机灵,鬼点子又多,于是便向连部竭力推荐。就这样,他跟班长一起上了前线。

    请战书光写不行,还得在连里当众宣读。那么多的请战书,几乎千篇一律,都少不了诸如为国争光,奋勇杀敌;尽忠报国,死而后已等豪言壮语,只有班长是以“做一个大智大勇的人民战士”作为结束语的。

    事后,江河水觉得老班长的最后一句话不咋给力、有些跑偏,暗自取笑他没有文化。

    班长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你个新兵伢子懂个屁!啥叫大智?大智就是为了人民舍得放弃;啥叫大勇?大勇就是为了国家舍生取义。”

    他一米八的个头,在江河水的眼里高大且威猛。

    老班长真的舍身取义了,还有成千上万个像他一样的年轻战士。江河水是在老班长的怀里活下来的,他常常为此深感自责、甚至是羞愧,始终不渝的咀嚼着老班长生前的那句话。

    “老班长是为了掩护我才牺牲的。一想起他,我还有什么不能做的呢?”江河水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苏春艳。

    苏春艳也看了他一眼,“你做的我没说过不对,可是有点过了头。你总不能一辈子都这样吧?看看人家,那日子过的是一天比一天好;可咱们呢?越过越拉稀,也太不正常啦。”

    “啥叫正常?啥叫不正常?”江河水唉叹一声,“你要总往上比,那永远都不知足;你要是往下一比啊,就会觉得已经是在天堂里啦。”

    苏春艳不爱听这些,“都啥时候啦?你还这么理想化。我看你就是虚幻成癖,一点儿都没看到时代的变化。”

    “亏你也是党员,还是国家干部。”江河水无耐有余,突然觉得,紧挨着他的这个女人,实际上早与自己渐行渐远了。“好了,咱不说这些。”他把话题一转,“看来离婚对咱俩来说都不是什么坏事,各取所需比啥都好。只可惜,原本以为孩子有了一个家,可现在又拉倒了。不过,孩子有爷爷和奶奶也不错,二老对她差不了。小时候,我爸、我妈对小林子姐俩比对我们谁都好。”

    “这回可不一样,二老连你都得一起养着。”苏春艳并不是开玩笑,也没有嘲讽的意味儿。

    江河水哼了一声,“我再不济,就是捡垃圾也能养活自己。”

    “说这话也不嫌磕碜?”

    “靠自己的双手赚钱吃饭,有啥磕碜的?”江河水信誓旦旦地回了句。

    一片柳叶飘落在江河水的脸上,他敏捷地用手抓住了它,顿时感到秋天即将来临了。

    回到家的时候已近十点。不知何时,老两口已把小随缘带走了。江河水刚把门关上,苏春艳倏然从背后紧紧地搂住了他,久久不肯撒手。

    黑暗中,两人默默无语、息息相闻。

    “明天我就走了,你可别让我裸着身子离开。”江河水打破沉寂,“这个月我寻思把孩子的手术给做了,怕时间拖长了不好。”

    “要多少?”

    “一万咋样?”

    “不多。我给你准备了两万,就在外面的抽屉里。”苏春艳松开手,“啥也别说了。”

    江河水没出声,只是心里又多了份儿担忧。

    ……

    窗外开始泛白,屋内的一切显得朦胧而陌生起来。他看着沉睡中苏春艳,突然想起了什么,同时决定立即离开这里。他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小随缘的房间,之前这里是地道的储藏室。打开灯后,他愣在那里实在不知应该做些什么才好。天还没有变凉,许多物件可以往后慢慢捣次。想到此,他先将小随缘的时下用品塞进了一个塑料袋,然后又翻出个草绿色的军用挎包,把军功章以及他认为永远也不可遗弃的东西轻轻地放了进去。又走到客厅,拉开一扇抽屉,两万元钱和小随缘带来的拿个牛皮纸信封赫然醒目。他先将信封塞进挎包,看着两打百元钞犹豫起来,最后只拿了一打塞进了挎包。

    江河水轻轻地走到大门口,下意识地看着卧室那扇紧闭的门,似乎有些依依难舍。

    大门不可避免地发出一声“砰”的响声,苏春艳被惊醒了。她走到客厅,先是静静地站在哪里,然后推开了小随缘的房门。当看到小随缘的衣物都没了时,她的整个内心世界顿时纷乱起来。拖着疲软的双腿走到客厅,打开抽屉一看,映入眼帘的那打百元钞,更是让她百感交织—空前的失落、酸楚……嘴角开始抽蓄、双泪滚滚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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