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吹灯 > 小楼传说 > 回首处,几年身? 1-4 by 王子之骑

回首处,几年身? 1-4 by 王子之骑



    看着学生名册的封面,他恍惚间觉得,这一路走来,简直就像是一场梦。

    在那个遥远缥缈得不可追溯的年代,当他的灵魂在那具名叫卢东篱的躯体里沉睡时,又怎么会想到还有再醒过来的一天,更不会想到醒来时,竟要以一双婴儿的眼睛,去打量眼前这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

    这样的遭遇,本就离奇得像一场幻梦,更何况就连这一个世界,也像梦境般教人难以置信。

    原来那曾一起仰望过的遥远星空,如今竟能变成良田美宅;原来那曾携手共度的匆匆人生,如今竟能延续到地老天荒;原来那曾并肩守护过的民众,如今竟能成为世界真正的主宰;原来那曾为私欲让他们阴阳两隔的上位者,如今竟能俯首甘为群众的公仆……

    劲节,你看到了吗?你可会知道,当无数个我们为了身后的人民牺牲后,那无数微不足道的努力,真的能筑成这一座奇迹的巨塔?

    每一次这样怀想自己的挚友时,心头总会突如其来地涌出某些大胆得让他震惊的念头,然而旋即又有一种异样的惶恐和怯懦把这一切都压下,让他继续努力地微笑着,微笑着面对眼前的世界。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他一点一点地熟悉那些让他目眩神迷的制度和观念,一点一点地变成一个合格的现代人。时光如流水,千百年光阴匆匆掠过,前生的一切已渺茫得如褪色的梦境,然而终究还是有些什么,在流光的冲刷下,始终如一。

    譬如,他的志向。

    即使回忆的沙砾已在时间的风中消散,他永远也还会记得,在脑中那个已泛黄的角落里,曾经有一个少年,用那双还没有映照过世间任何污秽的眼睛对着青天旭日,朗声起誓:“卢东篱今世愿一生为国,一生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而如今,即使已流逝过千百载光阴,即使已亲历过太多的黑暗和悲哀,但心中却仍是不曾后悔过昔年血气方刚的选择,仍是愿意为了这个选择付出一生。

    人的生命里,总会有些什么,无关利害,无关喜乐,只是一种执着,一份坚持,一个信仰,却已足以让人跋涉万水千山,荆棘重重后,还能微笑着说一声“不悔”,然后继续笑对前路的风浪嶂峦,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纵然如今眼前人事已非,他也仍然愿意坚守心中之志,去做一个小小的公仆,用整个生命的努力去为这个世界上的人们做些什么,即使微不足道,即使无人在意。

    起码,他是这么以为的。

    直到那一场模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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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忠臣的抉择?”导师的脸上的笑意很是微妙:“这种论题,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选过了。”

    他却只是礼节性地一笑,没有说些什么。

    这样的话,这样的惊讶和不解,他已经听过太多太多。

    在学校里,他选的专业是最多的,他学习是最刻苦的,已成传说的废寝忘食,也只有在他的身上才能看到。

    同学们无一例外地好奇,无一例外地不解,总是反反复复地问他:“你为什么要这么用功?”老师们也会不时地惊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勤奋的学生。”然而就连这惊叹,都只有讶然,而从没有半点欣慰和感动。甚至还会有人笑他:“真是傻瓜,无论是什么工作政府都会对你有求必应,这不是犯傻吗?”

    而他从来也只是置之一笑。

    是的,你们不会明白,我也从来不奢望你们会明白。

    你们拥有无限的财富,所以你们不会明白贫穷的痛苦;你们拥有无穷的力量,所以你们不会明白无助的悲哀;你们拥有无尽的生命,所以你们也不会明白,心中还有无数遗憾时,生命却已走到尽头的绝望。

    你们拥有一切,所以你们永远不知道珍惜,永远不知道你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拥有的一切,背后到底有怎样的牺牲和代价。

    你们没有经历过连年战祸下的流离失所,你们没有经历过赤地千里时的挣扎求存,你们没有经历过因为上位者的自私而失去手中一切的惨痛,所以你们不会明白你们身边的幸福是多么沉重,也不会知道在这幸福背后,有多少个风劲节含冤而死,有多少个卢东篱心碎身残。

    而我,却从这样一个被你们称为蛮荒世界的时代走来,所以面对你们早已不以为然的一切,我却诚惶诚恐,惊为天境,恨不得用整个生命去守护,惟恐有一天,它会像梦境一样在我面前消失,一如它的出现。

    所以,我要学会更多,我要做得更好,我要竭尽全力地去充实自己,只有这样,才能为这个世界,真真正正地做些什么。

    所以,即使是模拟,我也要重新经历前生的种种艰难和不易,只有这样,我才会更加珍惜如今所拥有的一切,才会真心诚意地,为守护这样的幸福付出我的一生。

    只是……当我再一次站在城墙之上起誓时,我是不是还能再一次找到,那个曾允诺过与我一起守护大好河山的挚友?

    劲节,劲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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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论题虽然少见,但也属于正常范畴内,所以经过简单的审核,他的模拟就此开始了。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次模拟,竟然就此改变了他原定的人生轨迹。

    也不过是模拟时一个寻常的夜晚,在那似曾相识的世界里,面对身旁那个忧国忧民,却为自己的无力而迷惘痛苦的同伴,他微笑着,自然而然地就说出了这么一番话:

    “你相信我吗,总有一天,总有一天,真正的公平,将得以实现。不再有昏君,不再有暴君,站在国家最高点的人,必然是最贤能,最有人望的。官员们不能肆意欺侮百姓,而百姓却可以光明正大地指责官员的失职。百姓可以安居乐业,国家可以富有强盛。然而,这样的光明,要经过很久很久的黑暗,才能看到,这一天,要经历很多很多的斗争,才能到来。这一切,不是靠一两个清官,两三个英雄就可以做到的,这需要无数人,无数年无数代的争取和努力,即使所有人为谋求公平公正所做的事,在整个世界,小如微尘,但无数微尘聚在一起,便是不可撼动的高塔。这也需要所有的百姓所有的民众,去流血,去受伤,只有痛楚,才会让人渐渐醒悟,只有伤痛,才会让他们慢慢地,一代代去反省,去争取,只有挫折,才会让人磨砺出敢于抗争的勇气和胆识。那一切总有一天会到来,也许我们看不到,但我们曾用我们的生命,往那座高塔上多添一粒沙,所以,我们何曾什么都不能做。”

    前一刻,他看到同伴的眼中露出若有所思的光芒,还在欣慰地微笑,下一刻,他心头已如闪电般掠过一阵无法自抑的抽痛。

    为什么,为什么千年前曾经让自己震惊的话语,此刻竟会无比自然地从自己口中吐出?为什么千年间曾无数次浮现,又无数次被自己强行压下的念头,此刻竟会再不能自制地在心间涌出?

    劲节,劲节……

    当年的你,为什么会能作出那样的预言?为什么身处蛮荒年代的你,竟然能远眺到千万年后的世界?

    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你本来就来自于这个世界,当年的相识相知,当年的知己之义,当年的携手卫国,当年的生死相别,都只不过,是一场普通的模拟?

    那么,如果是真的……如果是真的话,是不是意味着,在这个世界里,我还能再一次找到你,再一次找到那些本已被生死隔断的,曾经的记忆,曾经的情谊?

    此念一生,强大的思念顿时如洪水般汹涌而出。

    是的,已再不能掩饰,再不能自欺了。

    在这个世界里,在无限的生命面前,所有的诺言都有期限,所有的情感都有前提,永恒,早已成为一个没有任何人会相信的笑话。

    然而,他不同。他曾经经历短短百年的人生,在那段生命里,所有的一切都终将流逝,所有的一切都不能走到永远,但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对所有的一切,都会倍加珍惜,倍加留恋,将它们烙在灵魂里,刻到生命中,永生永世,不敢言忘。

    所以,千年以来,一直微笑着的他,其实从来都没有一刻,真正能放下前生的一切。

    不能忘记,定远城中那凭着满腔热血,一颗赤心保家卫国的无数将士;不能忘记,那个等了他一生,却被他负了一生的女子;更不能忘记,那个曾并肩于城楼之上,相约共护山河,共醉万场的挚友。

    只是,在无尽的生命面前,不能忘记,就意味着永远的怀念,永远的悲伤,永远的煎熬。而立志要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的他,又怎么能承受这样的痛苦,去侵蚀他的心神,侵蚀他的生命。

    所以,每一次回忆,都要强自压下,每一次思念,都要竭力抛开,用忙碌麻醉自己,用理想催眠自己,只有这样,才能有勇气继续微笑着面对生活,而不是颓废在过去的记忆里。

    千百年来,他每一次回想风劲节那些超前的言论,不是没有怀疑过他的来历。然而这样的猜测太惊人,太大胆,太不可思议,所以每一次都只能刻意忽略,不敢多想,不敢深究。

    并不是不想在尘世与自己的挚友重逢,只是在这样渺茫得几不可见的希望面前,他已没有勇气再去相信。没有希望,才不会绝望。而已失去前生一切的他,早已没有足够的坚强,再接受一次绝望的打击。

    正是因为太在乎,才不得不竭力让自己不在乎。

    然而,在一切似乎都已变得顺理成章的此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怯懦,自己的逃避,是多么的愚蠢。

    要是劲节还在的话,肯定又要笑骂自己优柔寡断,拖泥带水了吧。

    他仰首轻叹,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叹息中,是悔恨多一写,还是释然多一些。

    他伸出手,探向无尽的星空,做出想要抓住星星的姿势。

    劲节,如果你真的在这个时空里……

    那么,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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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拥有前生经历的他来说,完成这篇论文不过是反掌间事。不过四世,他就以史上少有的高分通过了模拟。

    然而,出乎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的意料,他没有到政府任职,反而考取了教师资格,成为了一名专门负责模拟的教授。

    他一次一次地告诉自己,这样做是因为对这个世界的年轻人太失望,太忧虑,想要让对一切都不珍惜不在乎的他们,在模拟中重新寻觅人生的真谛,免得前人建立的体制在他们手中毁于一旦。而这项工作,要比公务员要实在,也要重要得多。

    然而到了最后,他都不得不承认,自己终究还是个自私的人,还是会为了自己的私心私情,放弃曾经执着的志向和承诺。

    这样的认知,让他悲哀而无力,然而为了挚友,为了那一点希望,他愿意去承受。

    只是,他的希望却没有给予他对等的回报。

    他查询过自有模拟制度以来的所有记录,倒也还有几个以“风劲节”为名入世的学生,可惜他们的模拟生涯中,都没有半点关于卢东篱的影子。他调查过所有因为种种特殊原因经政府批准进行的时空穿越档案,也没有寻找到任何相关的痕迹。他甚至耗尽积蓄在宇宙各大媒体处发布了“风劲节,卢东篱在找你”的广告,只是苦苦等待了几年,仍是石沉大海,消息全无。

    当一切的努力都无法收获回报,当一切的等待都已证实徒劳,他只好无奈地承认,他曾经生死与共的挚友,可能还在遥远得望不到边际的未来,等待着那一场相逢。

    前面的路,也许还很长,很长。而他,就在这漫长的等待中,逐渐熟悉他的教授生涯。往日略带迂腐的执着渐渐变成为人师者的坚持和原则,过去充满书生气的说教如今成为长辈对学生稍嫌啰唆的教诲,回首间,他蓦然发现,自己早已不再是前生那个青巾素袍,历尽沧桑仍赤心不改的定远关统帅,而变成今日无数学生心中既可敬又烦人的教授。

    无数的岁月,多少次沧海桑田,昔日的卢东篱,已经变了太多,太多。

    那么,若他日真有重会之时,会不会已是尘满面,鬓如霜,纵使相逢亦不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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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从如烟的往事中抽身出来,庄君绪叹了口气,几乎是不带任何希望地翻开了学生名单。

    这一届似乎麻烦不小,好几个都大有来头,那个叫阿汉的自然是闻名已久,张敏欣以前读书时的同人女事迹也略有耳闻,幸好有个容谦过去表现和成绩都不错,还有……

    风劲节。

    他的身子猛地一阵摇晃,但他的目光,却仍是死死地盯着那个名字,没有移开过半寸半分。

    他没有思忆成狂,这个名字,他也绝对用不着看第二次。

    一时间,无数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出,将他淹没,让他窒息。

    那个淡笑着说宁可死罪,绝不旁坐的风劲节;

    那个与自己鸿雁相交,酒诗传信的风劲节;

    那个与自己并肩立于城楼上,相约携手共护河山的风劲节;

    那个早就已猜到将被自己舍弃,却仍是会问自己无数奇怪问题的风劲节;

    那个与自己在月夜笑谈生死,迎风相约,却在第二天出征时不肯回一次头,留下一句别话的风劲节;

    那个看起来总是无比坚强,到最后却只能一声一声地唤着自己的名字,无助地倒在自己刀下的风劲节。

    千头万绪,多少思忆,多少旧事,一时都只汇成眼前这三个字:

    风劲节!

    他仰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几乎用尽全身的气力按住桌沿,然而身体却仍是止不住地颤抖。

    劲节,是你吗,是你吗?

    全身的血液都沸腾着奔流向心窝,然而莫明的苍凉和悲怆却在他的眼前蒙上了一层迷雾。左胸处传来隐隐的疼痛,但却已分不清楚,是因为霎时的激动使心脏经受不住热血的冲击,还是因为当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寂寥在刹那间倾泻而出时,已再不能抵御,再不能承受。

    他已经失望过太多太多次,所以此刻他比谁都要清楚,眼前这一个刻骨铭心的名字,很可能不过是命运又一次无情的戏弄。但是即使明知希望后也许是更深的绝望,但他仍是要拨开那重重的阴云,去追寻天边那一抹隐约的光芒。

    没有希望,就不会绝望。但如果不经历过无数次的绝望,希望更不会照入你的眼中。

    只是……

    他看着桌上的屏幕,看着屏幕上所倒映出的那一对眼睛,以及眼神深处那看不到底的漆黑。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承受多少次绝望,所以,劲节……

    这一次,请无论如何,给我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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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规定,每一次的模拟前都会举行一场酒会,以供教授学生以及随行人员联络感情之用。

    在水晶灯玲珑的光芒中,他看到了风劲节。

    他文雅而温和地站在那里,微笑着与场上的每一个人打招呼,右手轻轻地摇晃着杯中的香槟,然而每一次都只是礼节性地浅尝辄止。

    他的眼神很温暖,他的笑容很优雅,即使是第一次见面,也会让人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一个很好的伙伴。

    这是很好的一个人,然而庄君绪的心却一直在下沉。

    没有张扬的气度,没有狂生的潇洒,甚至没有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骄傲,这样的人,会是他么?

    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身前的灯光被水晶折射成无数重迷乱的图形。

    眼前的景象,实在太令人迷惘,太令人怀疑是不是正置身于一场荒诞的梦中。

    他仍在一步一步地走向风劲节,但却已分不清这一切是真是假,是对是错,是希望还是绝望,甚至已不知是真实还是梦境。

    人似乎已在眼前,然而他想要的答案,却仍在时间轴上某一个未知的点中。

    而在那一刻以前,他所能做的,只有等待,只有在一次又一次的猜测和失望中轮回,然后在最后接受一个他不可能拒绝的结果,无论是真,还是假。

    而且,即使答案是肯定的,横亘在两人中间的,还有时间的鸿沟。

    卢东篱已是他的过往,而风劲节却还是他的未来,在过去与未来之间,是千百年的漫长岁月。而在这段岁月的中间的这一场相逢,到底是初见还是重会,是开始还是结束。而他究竟又能以怎样的身份,怎样的姿态,再去面对眼前这个真幻未明的男子。

    这一笔糊涂账,千头万绪,真不知从何理起,正如此刻他的心境,他的迷乱。

    他停下了脚步,向着面前背对着自己的男子,像前生无数次呼唤一样,轻轻地唤了一声:“劲节!”

    多少个梦中,他魂归定远关,曾这样一声声地叫着身旁的知己;多少个夜晚,他寂寞无助时,曾这样一次次地唤着前生的挚友。然而此刻,当这个叫唤过无数次的名字来到口边时,竟会更像一个苦笑,一声叹息。

    风劲节闻声转过身来,却看见导师嘴角那一抹苦涩与悲哀,不由一愣,但旋即回过神来,回以一笑:“教授,有什么事吗?”

    这一笑映入眼帘之时,庄君绪只觉一阵眩晕。

    这笑意很随和,然而略微勾起的嘴角却明明白白地写着傲骨;这眼神很柔和,然而瞳孔深处的锐芒却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倔强。

    这样的笑容,他太熟悉,熟悉得千百年来,从未有一刻忘怀。

    仿佛还在前一刻,那个男子就这样淡淡地微笑着说:“世上只有死罪的风劲节,而绝无旁坐的风劲节。”而这一刻,那笑容已穿越无尽的时空,来到眼前。

    他身子微微一晃,只觉积压了千百年的软弱已冲散了自己的理智。

    这样的相似,这样的重叠,到底是幻觉还是真实,他已无力分辨,也已不想分辨。

    他已经太累,太迷茫,甚至已不愿面对这迷雾重重的现实,而只想埋首于自己编织的虚无幻境,永远永远不再醒来。

    他在心里轻轻一叹:

    罢了,罢了。真也好,假也好,在答案出现之前,就请让我先做一场梦吧。

    他轻轻一笑,神色竟前所未有地飞扬起来,对风劲节笑着说:“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很像我一位挚友。”

    “哦?”略略地挑起了眉,风劲节看着庄君绪明显陷入回忆的神情,不由打趣道:“那我是不是该感到荣幸?”

    耳边传来庄君绪没有半点犹豫的声音:“如果你不觉得我不够谦虚的话,那么我会说,是的。”

    风劲节愕然抬首,却见庄君绪脸上的光芒,灿然得教人不敢逼视。

    “他是世上最优秀,最了不起的男子。与他成为朋友,是我生命中最幸运的事;与他共处的日子,更是我生命中最珍贵,也最值得铭记的回忆。”

    风劲节不禁惘然。

    是怎样的优秀,才能让人毫不迟疑,毫无保留地为之而骄傲?是怎么样的友谊,才能让人这样诚挚,这样动情地去追忆?

    也曾无数次渴望过真正的情谊,然而骨子里的骄傲太深,让他忘记了怎样去欣赏,生命的轨迹太长,让他忘记了怎样去珍惜,所以总是未能如愿。但归根究底,还是因为眼前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人,有足够的优秀,去让他甘心去做那只被驯服的狐狸。

    将来,自己可会也有机会,去见识这样的优秀,去拥有这样的友谊?

    他忍不住轻声问道:“可以跟我讲讲,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吗?”

    庄君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语气复杂得教人听不出喜怒哀乐:“自然可以。”

    他的眼神迷离,目光的焦点游移不定,也不知是在凝视眼前的风劲节,还是已远望到千里外无尽的虚空:“他的容貌是我见过的男子中最俊逸的,他的武艺是我见过的男子中最高强的。但这都不重要,因为他的气度已盖过了他的俊美,他的锋芒已掩过了他的强横。”

    谈起当年雄姿英发的挚友,他向来温文儒雅的声音中不绝也透出几分锐气:“他有天生的洒脱。满座宾客,美人如织之间,他一身绫罗,金玉作饰,却不能让他的潇洒染上半点红尘的俗气;功高遭妒,被贬伙房时,他两手炉灰,遍身油腻,却也不能让他的气度沾上一丝身居人下的卑微。

    “他更有天生的傲骨。遭人诬告,他明知只要少许银钱就能脱罪,却宁愿当场挥笔画押,自承有罪,再花上十倍百倍的银子上下打点。也不肯稍一低头让那敲诈他的知府如愿;受人薄待,他不发作,不委屈,只是淡淡地说一句‘宁可死罪,绝不旁坐’,明明白白地将自己的骄傲与坚持摆在对方面前;即使是含冤被杀,他也只长笑一声‘不招人妒是庸才’,不屑鸣冤,不屑争辩,就落落大方地走上刑场,慷慨……赴死。”

    他说到此处,心中猛地一痛,不由得踉跄着退了一步。他抬头见风劲节正听得入神,丝毫不觉自己的失态,便深深地吸了口气,续道:“他是天下间少有的伟男子,也是天下间难得的好朋友,一旦认定了谁,便毫无保留地信任,寸步不退地坚守,即使被委屈,被舍弃千次万次,但只要一息尚存,他就会一直与朋友并肩而立,永不退缩,永不却步。为了朋友,他可以横刀立马,以一人之力独抗千百精兵,直至身残体败,奄奄一息;为了朋友,他可以屈下自己的骄傲,为不应背负的冤名俯首认罪,身受军法,血肉淋漓;为了朋友,他明知退一步便鸟飞鱼跃,进一步是必死之境,却仍是昂首而前,以一己之命换朋友之命,以颈上热血换朋友家国之志……”

    他的声音不大,然而一字一句都有如洪流,从心底里那初封闭多年的角落里奔涌而出;他竭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然而身体却仍是不能自抑地微微颤动着,瞳孔的最深处暗流汹涌,仿佛有莫大的悲愤和伤痛,就要从这具单薄的躯体中喷薄而出。

    劲节,我知道无论我如何负你,如何弃你,无论你伤得多重,痛得多深,你都不会埋怨,不会言悔,仍是把那个伤你芝深的人,视为生命中最重要的挚友。

    你为我以一敌千,浴血奋战,我却把生死不明的你,遗弃在茫茫大漠之中;你以军粮济民,本是尽军人天职,我却以军法惩治,将你打得血肉模糊;你一次一次地问,一次一次地让我选择,我却一次次地给出最残忍无情的答案,一次一次地把你放在被抛弃的一方;你为了我的性命自投罗网,我却不能为你的性命做任何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人推入死局,亲手举刀将你置诸死地。然而一次又一次,你都只是微笑着说,你明白,你理解,你不在意,即使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我动真怒,也只是痛斥我不惜性命,仍是不曾为我的无情冷酷责怪过我半分。

    只是你可会知道,你不悔,不恨,不怨,我却会悔,会恨,会怨?

    每次选择放弃你,我都可以给出千百个理由,然而无论这些理由多么冠冕堂皇,大义凛然,也没有一个能让我心安理得;每次选择放弃你,我都会心如刀绞,恨不得以身相代,然而终也只能坐看着你因我的选择而承受的痛苦,无法相帮,无力抚慰,只能任愧疚侵骨蚀髓;每次选择放弃你,我都会怨这天地无道,怨这人世无情,然而到头来,万千怨恨都只能归结于己身,只能怨自己无能为力,只能怨自己枉为人友。

    你说过,与卢东篱成为朋友,是你一生中最幸运的事;

    我却只能说,与我成为朋友,是风劲节一生中最大的不幸!

    我欠你太多,负你太多,然而此刻,我孤身一人,又叫我如何补救,如何偿还?

    所以,劲节,你可不可以马上告诉我,眼前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少年,其实就是你自己?

    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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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边庄君绪用期待得近乎灼热的眼神看着风劲节,然而风劲节却似一无所察,只是微微抬首,眼中透出无限向往的神色。

    他向来喜欢在古书堆中翻看白话文应用早期的武侠小说和英雄传说,此时听得这样一个完全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传奇,头脑中早自动已把它归入远古传说一类,而对于这个故事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导师之口有多么不正常,竟是全然不察。

    此刻他的心中,只有仰慕,只有神往,还有少许的怅然。

    他是个打骨子里就有浪漫主义情结的人,自小就渴慕侠士们行走江湖,快意恩仇的潇洒,渴慕英雄们坚守气节,宁折不屈的风骨,渴慕知己间相知相守,共斩荆棘的情谊。只是在这科技高度发达,人类感情却极端淡薄的现代社会,这样的渴求不可能得到任何人的理解,他也只能把它们深深地藏于心底。然而今日,他从导师的口中听得如此人物,如此传奇,故事中的那人,更是与自己心目中潇洒男儿的形象几乎完全吻合,又叫他怎能不大生知音之感。

    只是……教授说我像那个人?

    风劲节不由在心中一声轻叹。

    他又何尝不想洒脱疏狂,笑傲王侯,他又何尝不想仗剑江湖,惩恶扬善。只是在制度高度发达的社会中,与自由同在的是更多的束缚,在沉重如蚕茧般的各种法规制度面前,那些少年意气又怎么可能有挥洒的余地。若是真个肆意而为,只怕被送进治疗所的可能性还会更大一些。

    思及此处,风劲节不由击掌一叹:“我若是有那人十分之一的潇洒豪迈,这一生也就不枉负了这男儿之身了。”

    他这话本是由衷而发,然而话音未落,已见面前导师的眼神忽然变得一片灰败。

    有那么一刹那,他有一种错觉,仿佛那个前一秒钟还在侃侃而谈的人,此刻已变成一具没有灵魂的泥塑木雕。

    不过也只不过是一瞬间。未待风劲节回过神来,庄君绪已淡淡笑道:“总有一天,你会像他那样的。”

    本是极寻常的一句话,此刻自他口中说出,竟有几分自我安慰的味道,还夹杂着隐隐的急切和惶恐。

    还不是吗?没有关系,也许我还可以等。

    等到这一场自我催眠的幻梦,迎来它尚不可知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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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酒会后的第三日,整理好行装的师生一行人便通过小楼,传送到模拟的年代,而学生们也随即开始对论题的选择。

    方轻尘带着完全不容半点质疑的骄傲笑意,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把论题定为《帝王的完美爱情》;小容则在几乎翻阅了往届学生的全部模拟记录后,认认真真地为初选的四个题目各写了一份计划书,再从这四者中慎之又慎地选择了《论托孤之臣的下场》;阿汉确实是绞尽脑汁地思考了好一阵,但是被张敏欣别有用心地击碎了他全部幻想后,如今正悲惨地在被无数耽美文疲劳轰炸。

    而风劲节,则只是一脸沉思之色地坐在电脑面前,一遍又一遍地翻阅着各种史料,迟迟不下决定。

    作为导师,庄君绪其实大可放手不管,但是一个夜晚,他还是静静地走到了风劲节的身后。

    “劲节,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风劲节回过头来,礼貌而温和地一笑:“教授,我还在准备论题。”

    刻意忽略掉这笑容中的陌生和明显的上下之别,庄君绪笑笑,眼神中渗出些许的温暖:“现在这么晚,先别忙了,上去走走吧。”

    风劲节一愣,但一来确实是倦了,二来这样如同朋友之间的邀约也让他不愿拒绝,当下便点点头:“好啊。”

    两人走进电梯,转瞬间已站到楼顶之上。仰首看去,但见月色皎然,如微凉的流泉般倾泻在两人的襟袖之间;晚星淡照,错落有致地点缀在墨蓝色的夜空中,也别有一番幽静的情致。夜风轻拂,那月华星光仿佛也随之一阵颤动,犹如银白色的丝缎在深潭之上荡起阵阵涟漪。如许秋夜,澄澈得如秋水般明净,柔和得如琴韵般醉人。

    庄君绪不由得低声一叹:“多少年沧海桑田,这星空总还是不变的。”

    良夜如此,佳朋如此,此情此景,仿佛连时空与记忆都已被晚风拂乱。恍惚间,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夜晚,和挚友站在他们曾无数次并肩战斗过的城楼上,说着那些让他以后每一次忆起,都心痛难当的话语。

    那一夜,那人用最轻描淡写的语气,与他生死相约;那一夜,那人细细地留下无数叮咛,无数嘱咐;那一夜,那人与他许下最温暖的诺言,留下最美好的期盼;那一夜……

    然而此刻星月依旧,晚风依旧,只是……人呢?

    他眼中浮出几分迷惘之色,但随即又惊醒般地强自压下突然涌出的纷杂思绪。他定了定神,刚想说些什么,却听身旁的风劲节发出一声似是而非的喟叹:“可惜这世人的心,却是变得太快。”

    庄君绪闻言转过头去:“劲节何出此言?”

    “也没什么,不过是最近为了论题查找资料,看见一些人和事,不免有些慨叹罢了。”风劲节抬首,望向满天星月,那月华星光映在他眼内,交织成一片迷离:“我们与古人,也不过是顶着同一片星空,然而史书上那无数忠臣义士,无数碧血丹心,不过是短短千万年,我却已看不懂了。”

    也许是已积压了太久的郁结终于找到了宣泄的缺口,他迷惑的话语此刻如决堤之水一般涌出:“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能尽忠职守为国家付出一切,哪怕被国家苛待辜负一次又一次,也不肯放弃;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被流放,被关押,被酷刑相待,为了一个理念,仍然誓死不屈;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身为官宦,却天天豆腐白菜,每天只为其他百姓可以安居乐业而操劳,哪怕最后获罪,全家抄斩,家中抄出的财物,也往往贫乏得不值一计。我有时候甚至会想,那样的人,那样的事,会不会都只是子虚乌有,会不会只是上位者想要为臣下立一个榜样,会不会只是百姓们需要一个梦想,才会在无数人的增删修改后,出现这样圣人一般的忠臣……”(注:以上部分句子摘自风中劲节第三十章《真相》)

    言者无心,庄君绪闻言却是全身一震。

    那个毁家纾难,以一人之力败一国之军的人,那个心忧军务,宁愿自折傲骨,屈身伙房,也要留在军中的人,那个白袍银甲,威名赫赫,让敌国将士闻之丧胆的人,那个被国家辜负却仍不肯负国,宁可身死也不愿国家为之枉送一兵一卒的人,难道也曾有过这样的困惑,这样的茫然?

    “不是这样的。”他苦笑着打断了风劲节的话,心中也不由添了几分沉重:“那些忠直之臣,绝大多数都曾经真真切切地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甚至我自己……”他的神情变得有些微妙:“也曾经结识过一个。”

    风劲节疑道:“是在模拟的时候吗?”

    庄君绪只是神色复杂地一笑,没有回答。

    风劲节深深地凝视着他,仿佛想从他身上发掘到一丝半点他口中那个忠臣的影子。良久,他方仰首一声长叹:“只是,若我不曾亲自见证,终还是不能相信啊。”

    “那为什么不自己尝试一下呢?”庄君绪的声音忽然微微地颤抖起来,就连他自己也听得出话语中隐隐的引诱之意:“你现在既然还没有定下论题,为什么不趁着模拟这个大好机会,自己去会一会,又或者,自己尝试去成为这样的人呢?”

    风劲节闻言,竟是全身一震,缓缓地抬起头,瞳孔中透出的光芒逐渐驱散眼内的迷雾。

    是啊,为什么没有想到呢?

    这些天来,自己为论题之事头疼不已,眼前总似是蒙着一层雾般,挖空心思也无法想出一个让自己稍为满意的题目,为何就一直没有把心思,牵到这个从小时候开始,便一直困扰着自己的问题上?

    又抑或是,本来早就隐约想到了这个方向,然而心底,却有一些不为人知,也不为己知的恐惧,让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把它忽略?

    是害怕以自己的自私浅薄,根本不可能理解这样的情操,更会白白葬送掉这一篇论文,还是害怕当自己终于理解这样的情操后,会把自己的自私浅薄,更加鲜血淋漓地展现在自己眼前?

    只是……

    把自己藏在壳中,不经历痛楚,不接受自己的弱点和不足,又怎么可能突破生命的迷障,看到更高更远处的风光。

    更何况,作为一个男子,又怎么可以因为这样的挑战就轻言退缩。

    他朗声一笑,眉目中透出少年的锐气:“好,教授,我的论题就定为,忠臣。”

    庄君绪定定地凝视着风劲节脸上那无比熟悉的神情,一时间竟是再也无法把眼神移开一分半寸。胸臆之间,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觉慢慢填满,那眼角蓦然涌出的湿润,更是让他不敢猜测,那到底会是什么。

    他只是用尽自己所有的精神力,勉强压抑住心头奔腾而出的感情,然后用最平静的语气说道:“‘忠臣’这两个字,包含了太多内容,以此为论题,难免会因有取巧之嫌而影响成绩,我还是建议你选择其中一个方面作为论题。”

    “对于‘忠臣’这两个字,我的困惑,我的不解,我想要作出的探索,都太多太多,又怎么可以局限于一个方面?”风劲节皱了皱眉,说出了自己的不满。

    “我明白。”

    风劲节略带惊讶地看向自己的导师,却见他只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刻板神情:“只是为了不扣分,修改论题也是必须的。反正论题也不过是走个过场。模拟时的自由仍然是掌握在你自己的手中,只要你的行为不超出‘忠臣’这个范畴,论题在分数上是不能对你作出太大限制的,改一下论题又何妨?”

    风劲节闻言,低头沉思了一阵,道:“那就改成‘忠臣的抉择’吧。”

    庄君绪闻言微微一怔,但旋即一笑:“就这么定了。”

    他仰首,望向曾与挚友一同仰望过的星空,淡淡地微笑。

    劲节,劲节,现在的我,是离你越来越近了吗?

    总有一天,我会等到你站在我面前,朗笑着说:“东篱,我们来一杯。”

    **************************

    四

    班上所有同学,包括阿汉,都知道小容和劲节是教授最得意的学生。几乎所有的同学,都曾被恨铁不成钢的庄君绪这样耳提面命过:“你看看人家劲节,看看人家小容……”

    但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每次提到风劲节的优秀表现时,庄君绪脸上那丝一闪而逝的痛苦与无力,到底代表了些什么。

    是的,作为一个学生,一个模拟者,风劲节的优秀毋庸置疑。他是一个完美的忠臣,上报君国,下护黎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每一次面临岔路,他都会作出一个忠臣最应该作出的抉择。他表现得无可挑剔,而且没有任何犯规行为,这样的模拟者,算得上是千里挑一了。

    作为庄教授,他不可能有任何意见,然而作为卢东篱,这一切却只能让他一点一点地崩溃。

    且不论风劲节每一世身旁都从不曾出现过一个叫卢东篱的人,也不论风劲节的表现既不潇洒,也不风liu,甚至连那一身傲骨都几乎看不见踪影,因为面对这些时,庄君绪还可以安慰自己说,不要紧,还有下一世,还有下一次希望。

    但最让庄君绪绝望的,还是风劲节那完美的表现。

    那不仅是完美的表现,更是完美的表演。

    每一世的模拟,都只不过是一场最逼真的戏剧,剧本早已在演员的心头,每一步都不过是按部就班。每一世的模拟,都只不过是一连串精妙绝伦的唱念打做,赢得满堂喝彩便已足够,又有谁会在乎那演员与角色之间有几分同异。卸了妆容,褪了戏服,风劲节仍是风劲节,仍是那个不明白忠诚何谓的少年,与戏台之上那个为国为民的忠臣再无半点关联。

    更何况,即使在戏台之上,风劲节的表演也只不过是表演。无论是面对他誓言效忠的君王,还是他立志守护的百姓,在他的眼神之中,在那忠诚和坚定的深处,永远都只有如坚冰般牢不可破的冷漠,已经包裹在冷漠更深处的,迷惘。

    如果一切都只是如此让人绝望,那也还就罢了,然而弄人的命运,偏偏要把希望和失望兑成一杯五味杂陈的鸩酒,让你在最苦涩残酷的真相面前尝到一丝甜意,再在你追逐那丝甘甜时,让你沉沦入更深的苦涩中。

    因为他在屏幕里看到的,不止是风劲节。

    方轻尘、容修、狄飞、狄靖、燕离……一个个在前生如雷贯耳的名字,如今却一个个地跃现眼前,又怎容他不相信,这个就是他曾经存在过的世界。

    只是为何天意弄人,物事依旧,故人的身影却已全非。

    每一次看到史书上的一切重现眼前,他都不由自主地从绝望中浮出,试图再一次去相信自己的幻梦;然而每一次看到风劲节的身影,又叫他如何去说服自己,把眼前这个带着陌生眼神和气息的人,当作自己的挚友。

    时间和空间,即使以如今的科技,也是太复杂的命题。如果他的到来扰乱了世界的规律,又怎能肯定什么还在原来的轨迹上,而什么已经面目全非。

    已经历过无数次失望的他,是否还有勇气去相信这一切;然而,如果不去相信,在这绝望的旋涡中,他的挣扎,到底又还能支持多久……

    庄君绪可以肯定,他前生所认识的风劲节,绝不是在演戏,或者说,至少不是完全在演戏。

    那个沉声相约与他共守大好河山的风劲节,那个独战五千兵马后仍挣扎着活下来的风劲节,那个高笑着说他悟了的风劲节,那个在城头处与他倾谈一夜的风劲节,那个在他想要自尽时怒斥他软弱自私的风劲节,都一定一定不曾演戏,而是用他的本来面目,用他的一片赤诚,去面对他的挚友,面对他所要守护的家国黎民。

    那么,到底是眼前这个风劲节根本就是个过客,还是他由始至终都错得一塌糊涂,他曾经的挚友根本就不曾以真心待他,从来就不曾对得起他的信任,他的依靠。

    他已不愿去想,不敢去想。

    他只能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一世一世地看着,守望着,等待着,而他心中的希望,也在这日复一日中,一点一点地黯淡,一点一点地化为飞灰。

    这世上最残忍的事,不是让一个人彻底绝望,而是在他面前摆一个似是而非的希望,让他激奋,让他期盼,让他心甘情愿地去承受漫长的等待,然后在这无止尽的等待中,把他眼前的希望一点一点地敲碎,再不时给他一星半点新的希望的火花,在他好不容易重新振作之后,又掀起一个更大的恶浪把他打翻,让他在周而复始的挣扎中,一步一步地滑入绝望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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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风劲节正在准备第六次入世的设定时,庄君绪把他叫进了办公室。

    打开门那一刹那,映入他眼帘的,是庄君绪那张疲惫到极点的脸。那一刹那,他几乎以为人世间所有的希望和期盼都已消失,余下的,只有永无止境的绝望。

    然而一刹那之后,那张脸已刻板得不带半点表情,就连声音也变得僵硬而模式化:“劲节,就学校的标准而言,你前五世的表现非常出色,在行为上与论题丝丝入扣,对所模拟的对象也把握得十分到位,下一世只要不出现太严重的状况,要拿到毕业证书已经不是问题了。”

    风劲节闻言,眉头微微一跳,脸上竟没有半分喜悦的神色,反而眼中浮出一重深沉得教人看不真切的迷雾。他沉默了一阵,方斟酌着词句道:“教授的意思是……我的表现已经足够让你满意?”

    “作为一个教授,我确实只能说满意,只是……”说到这句“只是”,庄君绪忽然不能自制地一声低叹,脸上的刻板顿时土崩瓦解,被压抑在其中的深深的无力感,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哀,随即在这叹息声中决堤般涌出。他略带苦涩地说:“作为一个过来人,劲节,我觉得你做得还不够,你模拟的目的,更是远远没有达到。”

    他凝视着风劲节,可是就连眼神也失去了应有的神采:“劲节,以你的才智,你的悟性,应该只会比我更清楚吧。”

    风劲节眼神一跳,然而也只是默然。

    果然,也只有眼前这个亦师亦友的人,能看穿自己的困局,看穿自己心中最深处的迷惘,痛苦,和无能为力。

    他的成绩优秀,他的表现卓越,所以他理所当然地应该高兴,应该满足。所有人都羡慕他,所有人都祝贺他,无论是向来眼刁嘴毒的轻尘,还是智虑深远的小容,却没有一个人真正懂得他的渴望,他的追求,更不会有人看透,在他微笑面具下所隐藏的最深的失落。

    五世历练,他在红尘中浮沉翻滚,却从不曾忘记自己的困惑,自己的宿愿。他努力地抛弃关于风劲节的一切,努力地去融入那个蛮荒世界,努力地扮演一直让他迷惑的清官与忠臣。然而枉自他费尽心思,枉自他满腔热诚,那千万年时光砌就的冰冷壁障,仍是无情地击碎他的付出,冷透他的热血。五世流光飞逝,他依旧不解,依旧迷惘,那样的世界,那样的情怀,依旧是无法触及的遥远,五世光阴,竟尽成蹉跎。

    他的风光,他的优秀,人人交口称赞;他的挫败,他的无力,却时时刻刻在他心底狞笑,嘲笑他的无能和自大,以至于那一声声称赞,都仿佛变成一声声刺耳的讥讽,从耳鼓直刺入骨髓之中,将他灵魂深处的自尊和骄傲,刺得体无完肤,刺得鲜血淋漓。

    然而此刻,纵使终于有人能一语道破他心中伤痛,他却依然无言以对。

    正如只有眼前的导师才能了解他的惘然一般,也只有他自己读出庄君绪眼神里一次又一次的期待与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他不明白那些过于灼热的情绪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但这并不代表他不明白此刻导师的心境。而在这样的深沉的期待,这样真切的失望面前,早已一败涂地的他,到底还有资格去申辩什么,解释什么。

    庄君绪见他一语不发,当下苦涩地一笑,但就连这样一个简单的表情,都仿佛已经耗尽他全身的力量:“劲节,我知道的你渴望,知道你的追求,知道你绝不是只求混一张毕业证书的人;我也看得出你的努力,看得到你所付出的一切。但是,劲节,五世模拟,你到底得到了些什么,又到底悟出了些什么。且不论你为了这次模拟付出了多少,看看你模拟的初衷,再看看你现在的结果,你甘心吗,你甘心你的疑问只得到这样一个结果吗?”

    言犹未毕,一股深深的绝望突然从心底直冲上头顶,庄君绪顿时痛苦得猛喘了一口气,然而想要质问的话,想要发出的呐喊,却是再也继续不下去了。

    劲节,我不知道你甘不甘心,但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千百年的等待最终却只能迎来绝望的死路,我不甘心那曾经燃烧的希望就这样被一点一点地淋熄,我不甘心付出了那么多,期盼了那么久,到头来却全是错,全是梦,全是空!

    他用力摇了摇头,勉强稳住心神,然而声音却已沙哑得教人听不真切:“劲节,你现在还剩下一世,也只剩下一世,这已经是你和……这已经是你最后的机会了。我知道你之前已经尽力而为,但是在这最后一世,你可不可以再努力一些,再用心一些,可不可以不要永远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可不可以再尝试一下去融入他们的生活和思想,可不可以,最后再尝试,去悟一次?”

    他不再说话,心底发出无声的呐喊:

    劲节,你可不可以,再给我最后一次希望?

    风劲节闻言,却只是低低一声苦笑。

    教授,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我真的已经太累,太累了。

    我不是轻尘,每次都伤心伤情,最后把自己和对方都捅得遍体鳞伤;我不是小容,每次付出真心都被弃弱敝屣,我也不是阿汉,在无情的人世中把自己的心裹在厚实的茧壳中。

    我只是想要付出自己的心,然而每一次都发现,在那个世界里,自己根本就没有心可言。

    我们拥有最强大的科技,我们拥有最深邃的智慧,然而那种情怀,那种高尚,却不能被我们的方程所论证,不能为我的思维所理解。它们太遥远,太陌生,太高不可攀,又叫我怎么可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本心。

    你说的一切,我都曾经尝试过,只是一个连心都没有的人,又怎么可能真的做到这一切。

    所以每一次的模拟,都只是一场与心隔绝的木偶戏。第一次我可以说无所谓,第二次我可以说还有下次,但当每一次模拟都是一场长达数十年的挫败和折磨,再强硬的斗志也会磨折,再炙热的热诚也会冰冷,又叫我怎么能一如既往地坚持下去。

    教授,如你所言,我已经尽力,不可能再付出更多,投入更多。

    所以,如果这会让你失望,那么我所能说的也只是,对不起。

    风劲节抬起头,眼神冷静得有如冰封的湖面:“教授,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先出去了。”

    庄君绪看着风劲节,眼神中的刺痛一闪而逝,良久,方轻轻地点了点头:“没事了,你先出去吧。”

    风劲节也不迟疑,转身便向门口走去,除了眼角掠过的一丝歉意外,竟是没有再留下些什么。

    直到风劲节决绝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门外,庄君绪那僵直的身子才晃了一晃,连连倒退几步,最后无力地瘫坐在办公椅上。

    他又何尝不知道风劲节早已竭尽所能,他又何尝不知道这一场谈话,这一场最后的赌博,注定只是徒劳。只是在揭盅之前,他还是要死死地抓住眼前最后一点光明,不甘心就此被黑暗彻底吞噬罢了。

    只是当最后一点希望都已被击沉,最后的命运,到底又还有多少意义可言?

    他绝望地低低一笑。

    早就知道这只是一场自我麻醉的幻梦,为什么还是迟迟不愿放手?

    到如今所有的赌注都已押下,再想要抽身而去,是不是已经太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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