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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夜思 15-18 by 小宇

(十五)

    偌大的宫殿半点人声也无,空余红烛噼啪作响,外面的风声很响,像是有什么人在哭。

    燕凛在龙椅上愣了半晌,史靖园就这样静静站在一旁看着他发呆。今日那紫月墨的话语着实让他受伤了,史靖园心里很明白。偏偏他又觉得自己是自作自受,就是不肯让自己从那个死巷子里出来。

    罢了罢了,让他也偶尔痛一次,知道任性的不好也未必是坏事。当初听闻他要凌迟容谦,史靖园是第一个出来反对的。容谦好歹有着托孤之臣的名头,虽然留不得,却也不能这样公开杀。他的朝堂还没有坐稳便拿功臣开刀,人心必定涣散恐慌,于国于朝都不是好事。偏偏燕凛一遇到容谦的事就毫无理智可言,明明他能够明白这样处置容谦的得失,却偏偏因为是容谦而看不清。一次任性,却就让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容谦的思考作为,史靖园都想法子从封长清那里套了出来。初听之时,任是史靖园也当场愣住了。巨大的震惊已将他的聪明才智以及冷静全部都打散了。原来,原来那个人,他从来没有舍弃他的骄傲;原来那个人,他从来没有中止对皇上的关心;原来那个人,他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原来那个人,他从来没有试图去背叛!

    原来一切都是他们自以为是。那个人他带了微笑站在那里,静静地等他们长大,静静地在暗处教导他们,静静地看着他们将他逼入死地,静静地接受自己的死。那样平静,仿佛超脱了一切,仿佛看开了一切,仿佛他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接受这一次死亡。

    那么,他们究竟做了什么?他们奋斗了五年,他们挣扎了五年,他们痛苦了五年,却都在按照那个人的想法,成长、壮大,然后将他狠心地打入死地。而他却还能够在这样计划的过程中,明知道自己的牺牲,还能够面带笑容,宽慰地看着他们的成长,为他们高兴,为他们欣慰!

    那一刻,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连史靖园都忍不住伸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是容谦将他带到皇上的身边,是容谦教会他为臣的道理,是容谦教导他们治国之道,是容谦一直引导他们走在成长的道路上……他却从来不曾发觉,那个奸邪笑容背后的真诚,那个骄奢淫逸的行动后的呕心沥血,那个目中无人的傲慢背后的担忧。

    原来那个人始终不曾变,变的是他们。他们变得在乎权力,却变得忘记了相信。

    半晌,燕凛缓缓抬头,声音喑哑:“靖园,陪我去看看相府吧。我好久……没有去了。”是啊,真的好久没有去了。自从五年前他跑去左相府听到了容谦和都雷王子的对谈,就再也没有去过。左相府,那个小时候的天堂,却在时间的长河里积了灰,被他遗忘在了记忆的角落里。

    史靖园看着他黯淡的表情,想说皇上私自出宫不妥,张了张口却始终没有说出口。也许他去了相府会好些吧,他不能够让燕凛就这样沉沦在自己的自责和后悔中。最终他点点头:“臣遵旨。”

    傍晚的时候,史靖园便陪着燕凛悄悄来到左相府。看着依旧熟悉的宅邸,燕凛觉得自己的眼窝有些热,埋了头,强把泪意埋了下去。小时候,每次来到这里,总是满心雀跃,因为知道,在这高墙大门的里面,有那个人的笑容,有那个人的身影,有那个人永远无休无止的疼爱。

    习惯性地从偏门走入,推开门,才失去了主人十多日的庭院,却变成了燕凛想象不到的衰败。花朵无人打理,变得枯萎,杂草丛生,失去了记忆里的整齐生气。

    “靖园!”“……微臣在!”史靖园一时被燕凛严厉的声音震住。“安排人手,将这左相府打理得同往日一样!一样也不准不同!”“臣遵旨。”

    深呼吸一下,燕凛这才保持冷静走入了院中。没走几步,却再次停住脚步迈不开步子了。庭院中,昔日那熟悉的吊床、秋千全部都好好地挂在院中,仿佛从来未从那里被移开过。燕凛迈着有些虚浮的步子,缓缓走过去,手缓缓抚上童年的玩物,手指上顿时积了一层薄薄的灰。

    若是平时从来未曾打扫,又岂止是这点灰?脑海里出现了一个稚嫩的声音:“容相!这是什么?”然后那个温润的声音轻轻地说:“这是秋千,是臣做给皇上的。一摇起来,可是很好玩的!”闭了眼,想起那时候自己总是喜欢肆无忌惮地在秋千上荡得很高,弄得容相在一旁紧张地紧盯着他看,那时候他总是喜欢大笑,觉得风吹过耳边的感觉实在是很好。而容相看到他开心,也从来不会打扰了他的兴致。

    “你们是谁?为什么擅入左相府?还有,那个东西你们不能碰!”一个女子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打断了燕凛的记忆。转过身,一个穿着淡青色衣服的女子端着水盆站在两人身后。一见燕凛转过身来,她便立时跪下:“奴婢给皇上请安!奴婢扰了皇上的兴致,请皇上责罚!”

    “平身吧。不碍事。你是谁?又为何会在这左相府中?”“奴婢容荫,是这左相府中的下人,一直在容相身边伺候。奴婢、奴婢见容相失踪后,这相府便没有人打理,所以奴婢天天在这里打扫。只是相府太大,奴婢又伤势未愈,是以打扫得缓慢。”

    “伤势未愈?”“是。奴婢,在容相被捕三日前,被容相从相府中扔出去致重伤。”“你便是那个被扔到吐血的丫鬟?”燕凛想起来了,王总管是有说过,一个丫鬟跪在地上求了容谦让她侍奉,容谦还是毫不犹豫将她扔出去扔成了重伤。

    “正是奴婢。”“难得,容相身边竟还有如此忠心的奴仆。他将你伤成这样,你不恨他么?”见容荫至今仍然在这相府中尽着本分,燕凛顿时对她很有好感。

    “奴婢的命是容相给的,便是为容相死了,奴婢也心甘情愿。而且,奴婢知道,容相将奴婢扔出去,是容相他知道自己要遭祸了,怕连累了我,才出狠手将奴婢扔出去的。容相苦心,奴婢又怎么敢怨恨?况且,是容相养大了奴婢,形同亲生父亲,奴婢又怎么能恩将仇报,去怨恨将自己养大、始终保护教导奴婢的恩人呢?那样的事,便是牲畜也做不出来啊!”

    燕凛一时间有些沉默,找不到话说。过一会儿,才开了口:“你说他救了你?”“是。奴婢原本不姓容,姓成。六岁之时,淮河决堤天灾,奴婢的家人全部都被水冲走了,只剩了奴婢。就在奴婢病得饿得快要死了的时候,是容相救回了奴婢,将奴婢带回府,让奴婢和其他的孩子一样,读书习字,把我们像亲生孩子一般教导。奴婢感激容相大恩,这才随了容相姓。奴婢十一岁时,先皇驾崩,容相为了保护皇上,也为了保护我们,将大家都遣散了。奴婢当时苦求容相,这才得以留下侍奉他。”

    “你说……他为了保护我,遣散你们?”燕凛声音有些颤抖,急着追问自己不知道的容相的过去。

    “是。当时容相将您抱入府中,给我们说了朝廷会有很多人对您不利,为了保护您,他必须入宫,那样就无法保护我们了,所以他为了您,将他教导培养了五年的孩子们全部遣散了。”

    燕凛顿时有些站不稳了,史靖园赶紧从后方扶住他。这些事情,他从来不曾知晓!容相为他做出的牺牲,他也从来不曾试图去知晓。只是为了让他安康,只是为了让他快乐,只是为了让他无忧,容相从来不曾让他知晓他为他做了什么,他为他放弃了什么,他为他牺牲了什么!而他,就这样理所当然一般,享受他的关心,他的爱护,他的宠溺,却从来不曾思考,容相在为他做的每一件事后面,到底舍弃了多少东西。

    “容相可有在府中留下什么吗?”燕凛努力压下澎湃的心潮,开口问道。

    “容相留下东西?奴婢不知。奴婢只知,这府中只要是和皇上有关的东西,都一定是被容相留下的。便连这个秋千,平日里也是决不准下人们随便碰的。因为这是皇上宝贝的玩物。容相明知皇上再不会来,却还是这样执着地留着它,还随时让它干干净净的。”

    说完,还不等燕凛再开口,容荫又想起什么一般地道:“容相在书房里有一个极隐秘的盒子,他每次都要亲自抹拭,不让下人们碰的。前些日子还写了东西往里放,但是他不让我们碰,奴婢也便不问他。皇上的话应该可以看吧,要奴婢为皇上拿来吗?”

    “不必了!……朕自己去看便好。容相的东西,便就保持原来的样子便好。”

    “是。”容荫也不多说,只是垂了头带着燕凛和史靖园来到书房。书房倒是很干净,纤尘不染,还心细地点着淡淡的龙诞香,宁神静气。案上也是准备好的笔墨纸砚,丝毫不差,仿佛随时有人要用一样。

    看见燕凛脸上的惊讶,容荫倒是淡淡地解释了:“书房是容相最常在的地方。他总是在这里呆到很晚,不是批阅奏折,就是为皇上思虑国家大事,从来都是每天的睡眠不超过两个时辰。所以书房是奴婢最先打扫的地方。”

    燕凛环视熟悉的书房。小的时候,他总是喜欢偎在容相身边,张口闭口地唤他。容相无奈了,便自会停笔将小小的他抱到腿上,温暖的手臂圈住他,低声地给他说故事。他就是在容相这样的宠溺中长大。然而,那个手臂的温暖,他却可能……再也感受不到了!

    为何他竟然那么固执?为何他竟然那么自我?为何他竟然那么不信任容相!那个人,虽不是他的父亲,却是他,将稚嫩幼小的他一点点地养大,一点点地教导培养,百般宠溺关怀。他读过那么多的书,却为何单单忘记了书中父母的护犊之情?容相,是养大他的人啊!他谁都可以怀疑,谁都可以怨恨,却唯独不可以不相信他!

    “皇上,就是这个盒子!”容荫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想,他这才发现无意识间,他已经无力地撑在了桌沿上。却在睁开眼看见盒子的瞬间,忍不住惊呼:“这个盒子!……”容荫低头仔细看了看:“这个盒子怎么了吗?容相倒是宝贝得很,天天都自己擦,擦着擦着还总是笑,笑得一脸的幸福。末了还神秘兮兮地往里面放东西,却每天都要拿出来宝贝一样地看一遍,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若是可以,他多么想此刻什么都不要听到,或者是容荫此刻突然哑了,那么他的心,就可以不用那么痛。

    这个盒子,他如何会认不出来?就在十岁那年,以为容相病了,担心得很,亲手在厨房里给他做了吃食悄悄送入府中,后来来看的时候,发现容相根本不屑于看这个食盒便将盒子舍弃在了角落。

    那时候,他的伤心,他的难过,至今他都没有忘记。却原来,他的伤心,他的难过都是无用的!容相早就悄悄地将它拿出来,宝贝地吃下了他做得又丑又怪还不知道会是什么味道的月饼。不但那样,容相还将装吃食的盒子,那样小心宝贝地保留至今!

    一瞬间燕凛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了。他听不见史靖园担忧的呼唤,他看不见史靖园担忧的脸,他也感觉不到史靖园过来搀扶他的手。摇摇欲坠间,他只知道,那是他给容相的东西,却也是容相珍惜的东西。他的容相,一直都是这样的爱他!一直都是这样,将他的一切作为最珍贵的东西来珍惜着!

    荫却仿佛没有看到他惨白的脸色,仿佛不知道他此刻已摇摇欲坠就要倒下去了,仍然是看着盒子自顾自地说:“上次不知道容相从哪里弄来这个盒子,每次用膳总要将皇上夸奖一次,言谈间脸都快笑成花了。皇上一有什么困难了,一有什么问题了,容相那日总是会担心地来到书房里,一直奋笔疾书到大半夜,甚至有时候直接到了早晨,朝服一穿就直接上朝去了。那段时间,我都不知道容相他到底瘦了多少……”

    “够了!”一声断喝打断了荫的自言自语,荫受惊抬头,见史靖园扶着燕凛,一脸的不忍。而燕凛,面如死灰,握紧了拳头勉强自己站着。容荫便跪了下去:“奴婢多嘴了,请皇上责罚!”

    燕凛这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容荫、靖园,你们都出去吧。该做什么做什么,让朕一个人在这里呆着。朕不发命令,不许进来。”“皇上!”“出去!”

    容荫将盒子缓缓放回原处,福了一福便下去了,史靖园看了燕凛,最终也一跺脚,无奈地跟了下去。

    容荫看着房间冷冷在心中一哼:我的皇上,好戏这才开始呢!便一转身准备去厨房了,却一把被史靖园拉住:“你是故意的!”史靖园说得很笃定,带有些许威胁的意味。

    容荫冷冷一笑:“史世子,奴婢只是下人,不懂规矩的地方请世子责罚。只是世子说奴婢是故意的,奴婢不明何意。皇上想知道容相的事,奴婢就遵旨说给他听,奴婢只是遵从圣意,请世子莫要为难奴婢。奴婢还要去准备膳食,容奴婢先告退了。”

    史靖园只得放开容荫,担忧地看向书房的方向。而厨房中,紫已在那里等候已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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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

    小楼主控室内,张魔女正一边一脸兴奋地盯着大屏幕,看着厨房中的紫将某些东西给了荫,悄悄说了些什么,边和某只狐狸对话中:“轻尘轻尘!好戏快到了!喂喂,你确定你的那个什么‘思忧散’有用吗?”

    扩音器里传来的是方轻尘幸灾乐祸的声音:“劲节的水平,你不信任?”“信任当然信任!只是怕出现万一嘛,那样可就达不到我们虐小容他家孩子的目的了!不过这次我们把劲节也拉下水,不知道劲节会不会找我们秋后算账啊。”“哼,谁叫他上次输给了我。”方轻尘的声音满不在乎。反正劲节那家伙最近忙着寻找他家卢东篱,哪会有心思来管他们做什么!

    说到两个人为什么会在这里计划着在这里虐燕凛。这源于方轻尘同学最近诸事不顺正心情不好,被教授撵到现世去收拾他的烂摊子,看见一个被弄得乱七八糟民不聊生的楚国,心里正好不爽着,想找个人来发泄。而魔女同学秉承她一贯的耽美情怀,想要以此测试小容在燕凛心里的分量。于是在某日,两人谈这谈那的过程中,不禁一拍即合,一致决定将矛头对准小容他家孩子。

    至于“思忧散”,便是劲节在第一世做完御医以后回来,有了医生情怀,没事喜欢做些东西出来,这便是他的实验品之一。据说是有让人产生幻象,入赘梦幻的效果,一个人对待某物执念越深,效果越好。说白了,就类似于催眠一般的东西。劲节倒是无所谓,做出来后作了记录,便把成果扔在了一边。是一次游戏中没有PK赢轻尘,这便被他赢了去。

    “话说轻尘还真是难得,你这个冷血动物居然会为小容抱不平!”“你以为就只有你会有同学爱吗?”轻尘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懒散地躺在马背上看天。

    同样是和君王打交道,世间的冷血无情又哪里敌得过帝王之家的道理,他是再理解不过。偏偏燕凛这个臭小子运气还那么好,遇到了傻得不行的小容。那家伙是圣人成习惯了,明明自己伤心却偏偏安慰自己说自家孩子有出息他该高兴该自豪该欣慰该心甘情愿为他奉献,死脑筋得他恨不得敲开他头看看是什么构成的。小容那家伙迟钝到自己受了伤都不知道的。

    但是他就不一样了,他没有小容圣人,他没有小容想得开,他没有小容那么宽容的。若是有人负他,他必千百倍报复之,绝不会心软。小容他心疼他家孩子,自己的委屈付出从来舍不得让那个没心没肺的臭小子知道,生怕让他多出些难过伤心。但是小容舍不得,不代表他舍不得,不给小容把这口气泻出来,连他自己都堵得慌。

    房中,燕凛愣愣地抱住那个盒子。早已陌生的花纹,早已陌生的式样,但是第一眼看过去,却马上就能够认出。为什么?是不是这是他第一次做东西给容相,对于他来说意义重大?哈哈,燕凛不禁嘲笑起自己来。容相为你做了那么多,你从来不曾记得,你自己只为容相做了一次,却能够记得那么清楚。燕凛啊燕凛,你果然是个自私自利的人,从来你只懂得从容相那里理所当然地索取,却从来不曾想过回报。

    小心地打开那个盒子。当年觉得那么大的盒子,现在却那么小,一打开,沉沉的墨香便散发了出来。定睛一看,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好些一经泛黄的纸页,却连一个褶皱都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一时间连呼吸都已颤抖,手更是仿佛失了所有的温度,一片冰凉。伸手,轻轻取出纸页,打开一看,纸上顿时便有了一滴水,轻松便将被精心保护的墨色晕了开去。

    纸上是稚嫩的笔迹,很久很久以前的习作,只有四个字——君臣一心。君臣一心,一心。其中数笔,是容相把着他的手写的。“容相、容相、容相!……”是一种什么感觉,从喉头痛到胸口,喃喃呼喊间,泪眼朦胧间,看到那个人,含着笑把了一个稚嫩孩子的小手,带着那样虔诚的表情,细细地写下他的愿望。容相,原来早在那时,你就看透了我的自私凉薄,你就早早地料到了今日之局!万事不放于胸怀间介怀的容相,竟原来、原来那样地执着着我的信任!

    喉头突然痛得连口水下咽都变得艰难。燕凛细细地将纸页叠好,放到一旁,拿起第二张纸,细细看了,再细细叠好,去取第三章。每看一张,心便更沉几分,更痛几分,更伤几分,更悔几分。到了后来,竟是连手都无法再伸出去。无力,亦是不敢。

    微微抬头,看见眼前的书桌,低下头,看看身下的木椅。一直以来,容相就是在这里,为了他殚精竭虑,为了他呕心沥血,为了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多少个日夜里,容相就在这里持了笔,秉了烛,细细地思虑,为他写下这样的每一笔。

    更早的记忆,是窝在容相的怀中,安静地看着那毛笔一笔一笔安静而漂亮地画在雪白的纸上,构成每一个稳重大气的字。字如其人,文如其人,他看过容相的字,他读过容相的文,那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沉稳、中正、磅礴,又怎是一般的人所能模仿出来的?

    不敢再去碰剩下的纸页,怕看到那被容相珍藏的宝贝,怕那些记忆翻江倒海地涌出,怕自己再没有勇气去面对,怕自己会忍不住痛哭出声。容相,燕凛原来一直没有长大,还是当年那个喜欢赖在你身边撒娇的孩子,还是那个喜欢缠着你的孩子,还是那个将你当成一片天一个世界的孩子。

    只是、只是,燕凛,你这样狠心,你这样绝情将容相处死,将容相那伟岸的身体一片片一点点地分割,你让容相去承受这天地间至大的疼痛,你又有什么权利去逃避?现在知道了痛,却为何在那时不曾想过,你有多少次安睡于那个怀里,你有多少次在那个怀里躲开了无情的攻击,你有多少次从那个身体里汲取力量来长大!

    咬紧牙关,燕凛继续伸手出去,拿起纸页。这样的痛苦,是对自己的惩罚,为什么只让容相痛,你却在这里安然享受他的保护?

    纸页上依然是他的习作,却已是十岁之后的了。习作的下方些许空处,是那个熟悉的字迹,整齐干净的小楷:“皇上虽年幼却心怀万民,甚是欣慰。只是稍嫌稚嫩,需多教导以朝堂利益得失,考虑周详方能显君王本色。”

    简单干净的几句话,却让燕凛想起了太傅对他的教导。原来太傅对我说的那些话,都是容相授意,都是容相你亲自对我的教导!

    翻开下一章,却发现刚才那样的正常评论变成了口语化的抱怨:“方轻尘那家伙!居然没事过来误导我家小凛!那个自私自利又狠心绝情的家伙哪里好了!不行不行,要好好引导,不能让我家孩子的明君气象被他毁了!”

    话语一反平常的稳重精明,竟像个孩子一般赌气地抱怨。从不知晓容相这样一面的燕凛看见这样可爱的评语,不禁很想笑一笑,嘴角扯了扯,却始终挤不出一个笑容。手指轻轻划过那几个字——我家小凛,我家孩子……

    燕凛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是个爱哭鬼,庆幸此刻史靖园没有在自己身边,否则这样泪涕横流的糗样,被他看了可不是被笑死?原来容相,从小在他的面前便说着君臣之礼,说着礼仪尊卑,说着皇上和臣,却私下里,在心里,一遍一遍,用他温润的声音,轻轻地唤他的乳名。

    我家小凛,我家孩子。容相,原来,原来,在你的心里,我一直是你的孩子,是你至重至亲的孩子!我却从来不曾知晓。容相,被自己的孩子这样伤害,这样处置,这样冰冷绝情地对待,你是不是很难过,是不是很伤心?你是不是也曾……憎恨我?

    用力吸了一下鼻子,燕凛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痕,待眼前清明些,才继续看下去。每一张纸上,都有着容相认真的注解,都有他对他成长的欣慰,都有容相对他悉心的教导。一字字一句句都那么熟悉,都从太傅的口中听到过,容相,原来你一直都在离我最近的地方看着我,关怀我!

    原来,你从来不曾走远,你从来不曾疏远我!

    最下面的一张纸,新得有些不寻常。燕凛心下疑惑,还是轻柔地将其展开,全篇却都是容相的字迹,干净整齐。上面的墨迹深浅不同,看出不是一天写出来的。上面一字一句,都是如今燕国的隐患,该怎么处理,该怎么决断,容相都用一种并非强迫的方式字斟句酌地写出来。

    容相,其实你明知道的,明知道也许没有叛军,你会死在我的绝情下。而我既然绝情,又怎么还会再次来到这里看这箱子里你的留书?你明知道如此,你却还是将你所有的担心,将你所有的思虑都一笔一划写下来。是不是你盼着,你想着,哪怕我再也不会听从你,不会在乎你,你也希望哪怕留下只言片语,能够在我危急之时解救我?

    最后的一段,很短,只有寥寥数字:“罪臣自知罪大恶极死有余辜,往后也不该对皇上决断指手画脚多加干涉。只望皇上危急之时能够抛却私怨,以国家社稷为重。”

    燕凛只觉得像有什么堵在气管里,奇怪地连出气也不顺起来。眼睛却意外地清明,眨了眨眼才发现眼窝干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眼泪竟已流干了,此刻空觉得心里痛得像是被揉过来拧过去,却也不如开头那样会痛得要人命。

    原来竟已经痛得麻木了么。才短短的一个时辰,便就痛得麻木了。那么容相呢?在这漫长的几年中,将他看做世上最珍贵之人的容相,要疏远他,要打压他,要对他不耐,对他冷漠,这样的伪装,让他痛苦了,但是容相,却哪有丝毫的好过?

    他将容相凌迟了。但是容相,在这样漫长的时间里,又哪里不是给了自己一个凌迟,只为在这场凌迟的尽头,能够成就他一代明君的英名。

    轻轻地、慢慢地,将所有的纸张按着顺序放入盒中,小心地展平,小心地放置,却将那最后的一封信,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隔着衣料按着信,手心处传来了心脏跳动的触感。容相,小凛会把你的教诲,好好地留在这里。以后我都会听你的话,所以,不要丢下我,不要不要我,你回来好不好?

    容相,我真的错了,我知道错了,我也有好好地反省过了。容相,我会照你说的,我会照你希望的,做一个明君,做一个好皇帝,我不会再任性,我不会再冲动,我不会再意气用事。我会更多地斟酌,我会将天下百姓记在心里,我会好好地做皇帝。所以,求求你,回来吧!

    嘴唇脆弱地轻颤,燕凛无意识地喃喃。突然心头一痛,喉头一甜,血腥味直直从舌根传来。硬是将一口血咽了回去。这是容相的书房,不可以弄脏了!

    焦急的敲门声响起,史靖园的声音带着无比的担忧:“皇上!臣可否进来?!”“进来吧。”这才想起靖园一直在外面等着。这些东西看了多久,他自己都不清楚,想是靖园在外面等得着急了,怕自己出了什么事吧。

    史靖园急急冲入房间,看着坐在椅上背脊笔直神态淡然的燕凛悄悄地呼出口气。但是下一个瞬间,眉头却又皱了起来。燕凛眉眼间的悲怆,更加深重,那表情里的痛悔,更加明显。不知道他在盒子中看到了什么,又开始想不开了。

    正欲开口,却见容荫端了东西到门口:“皇上,奴婢做了容相最喜欢的鱼片瓜粥,还做了些许点心,皇上可愿用一些膳?”“容相爱吃的?朕要吃!”

    燕凛毫不犹豫便点了头。总觉得,如果能够再多靠近容相一些,如果能够再多和容相有些共同点,如果能够再多了解容相一点,他就能够回到自己的身边。而他,就再也不会再犯错,再也不会让他不高兴,再也不会让他操心,他就能够一直一直在他的身边,可以让他好好地补偿他犯下的一切错误。

    容相,燕凛现在才懂得错误,燕凛现在才开始弥补,是不是还来得及?你可以不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

    用完膳,燕凛正准备将盒子抱走,却被容荫唤住:“皇上!那是容相之物,恳请皇上,将它放回原处!”“放肆!皇上行止,岂是你一介丫鬟能够左右的!”史靖园对于容荫本来就有气,此刻训斥便少有地带有了怒气和严厉。

    容荫倒是根本不害怕,抬头对着他的眼睛直视,毫不畏惧地道:“史世子,您是皇上身边红人,奴婢只是被废之相的丫鬟,只是罪臣的下人,奴婢当然是拦不了皇上。但是,容相是奴婢唯一的亲人了,这……搞不好是容相遗物,奴婢无论如何,要保得容相物品周全。况且这盒子,是容相最珍惜之物,若是有一天,有一天,容相能够再回到这相府,奴婢要还给容相一个完整的家,不会少了任何一样容相喜欢的东西!便是这院中的芍药、厨房里容相爱吃的月饼,奴婢都会努力置办齐,奴婢哪怕等死在这相府中,也是要等着容相回来的!”

    一席话说得容荫红了眼睛,她却不眨眼,倔强地直视燕凛,眼泪在眼眶里转着却不掉出来。燕凛看着容荫,一时间像看到了自己。自己难道不和容荫一样,对容相一直这样执着着吗?想着,燕凛对她伸出了手:“拿去吧。帮朕好好地看管这相府,朕一定会找到容相,接他回来住的。容荫,你要弄一个容相最喜欢的相府出来!”

    “皇上!”“无妨。靖园,我们回宫吧。出来太久,宫中也不好交待。”燕凛抬手制止了史靖园的劝诫。他和容荫,都是一样的。容荫的苦楚,容荫的怨气,他觉得他都能够明白。容荫之前的不客气的说辞,他也明白,那是这个丫头为容相不平,故意说出来让他后悔让他痛心的。

    只是他觉得没什么不对。本来就是他做错了,难道他还奢望一辈子这样躲在阴影后,不去正视自己的错误?况且,凭什么容相为他做了那么多,而他却什么都不知道地心安理得地接受容相的付出容相的牺牲?

    他凭什么?他没有那个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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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

    慢慢走回皇宫,站在城门前看那红墙绿瓦,燕凛此时却觉得那些琉璃瓦反射的光,并不如人们看到的那般繁华,反而反射深重的悲哀。

    这里已再没有那个人的身影,他又如何能够觉得这里是温暖的?

    从来不曾如此无助,从来不曾如此后悔,从来不曾如此对一切的繁华淡漠。作为君王,本该是放眼天下,本该是执着权力,本该是高高在上的,只是此刻的燕凛,心里只有容相的文字,只有容相的回忆,只有容相的叮嘱。此刻心里有着那个人的温情,还有什么是值得在乎的呢?

    走到御书房前,燕凛看看里面早已为他点好的烛,侧头对史靖园说:“靖园,今日天也不早,你早日去歇着吧,朕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臣遵旨,皇上也不必太过多虑,保重龙体,否则得不偿失。”“知道了,去吧。”

    燕凛淡淡拂袖便独自走入书房中。史靖园只是静静站在那里目送他走入书房,像是看着他一个人走上一条孤寂的道路。史靖园其实心里清楚,他定是看到了什么容相留下的东西,又开始自我忏悔,开始走入一条没有出路的死胡同。

    燕凛的性格,史靖园再了解不过。和他相伴将近十载,那么多个寒暑,那么多个春秋,那么多个共同进退的日日夜夜。他们共同玩耍嬉戏,他们共同学习进步,他们共同对抗容谦,他们共同研究对策……那样多的日子,是两人相互扶持相互鼓励走过来的,能够走到如今的境界,也是两人共同努力的结果。所以燕凛脸上任何一个表情的变化,史靖园都能够清楚地把握住他所表达的心思,都能够明白他想要表达的含义。

    他其实不怕燕凛生气,不怕燕凛狠心,不怕燕凛任性,虽然燕凛的这些负面情绪会需要他花一番不小的心思。但是,他最怕的果然还是燕凛一个人走入伤心的境地。那个境地燕凛拒绝任何人的进入,包括他这个从小一起长大无话不谈的同伴,他只一个人抱着自己在里面沉沦,除了容谦,没有人可以拯救在那个境地里的燕凛。

    只要燕凛走入那样的情绪当中,史靖园就只能毫无头绪地站在外面,手足无措地看着他,却找不到任何可以开解的方式。燕凛把自己关在那个世界里面,他又如何进入?

    看着燕凛静静地将门关上,史靖园叹口气,转身想要离开。但是走了两步,却又停下来,不放心地望了望书房,咬咬牙,唤了个下人过来,在他耳边低低嘱咐几声,就近便在草坪上坐了下来。

    那个人如今不是他的主君,而是他的同伴,他的弟弟,他的亲人,他担心他,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在他陷入困境的时候,他又怎么忍心背转他,独自回去休息呢?

    燕凛只是自己走入书房中,看着宽阔的书桌上堆满的奏折。他用手按了按胸口,感觉到纸张微微的触感,深呼吸一口气,坐上龙椅,蘸上墨汁,翻开奏折,开始他君王所必须的工作。

    其实心绪纷乱,其实感情起伏,其实此刻连呼吸都是颤抖的。只是,他是君王,不是那个能够赖在容相怀里撒娇的孩子了,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不是了。他想起容相给他说过,鹰锻炼小鹰,都是将小鹰狠心从悬崖上丢下。他就是那只被容相丢下的小鹰,但是却在飞起来之后毫不犹豫地啄死了老鹰,却忘了这也是爱的一种。

    现在他已经没有了哭泣的资格,也没有了任性的资格。他是君王,他是容相牺牲自己来培养的君王,他不能哭泣,不能软弱,也不能任性。现在他担负的,不止是自己的天下,还有着容相的希望。他想要容相回来的那天,能够看着他欣慰地说:“皇上已经长成臣所希望的君主了,臣非常欣慰。”他想要容相开心,他想要容相满意,为了那一天,什么苦都可以吃,什么事都可以做,什么努力都可以付出。

    容相,我早已欠了你,你是不是还愿意接受我的回报?小鹰现在懂事了,那么现在才反哺,是不是还不晚?头越来越沉,最终燕凛手中的笔轻轻地掉落,他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朦胧中,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自己的书房,只是布置和现在都不一样。正疑惑间,看着书桌前坐着什么人,只一眼,他就激动地叫了出来。只是他发现,他没有声音,连这个躯体,也仿佛透明。

    书桌的前面坐着的是非常年轻的容谦,英俊的容颜,沉稳的笑容,一如既往的精明干练。他的怀里是一个小小的婴儿,睁着大大的眼睛,盯着容谦正写着什么的手看。一会儿看得不满了,手便突然抓住了容谦正在写字的右手,哇地开哭。容谦低头看着他笑了:“小凛孤单了?容相现在就陪小凛玩。”然后将笔一放,拿起桌上做的小小的木头玩具便开始逗他,燕凛小小的手掌将容谦的手指包覆住,咿咿呀呀地叫唤着,还咯咯直笑,容谦也便低了头笑着逗他。燕凛看着容谦的笑容,心神激荡,容相,容相!正欲上前像小时候那般将他扑个满怀,容谦却突然不见了。

    回过神来,却不知为何,来到御花园中。茂密的树下,是宫女太监跪了一地:“皇上!危险!请皇上快下来!”他抬头,看见树上是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可爱的容颜。只听他嫩嫩的声音大声说道:“朕有旨!谁敢给容相说朕爬树的,朕要打他屁股!”听着这稚嫩的话,燕凛不禁笑了。好像在小时候的记忆里,唯一知道的惩罚的方式便是打屁股。容相总是威胁不听话的他:“不听话的孩子是会被打屁股的!”可是,容相一次也不曾打过他。是因为君臣之分,还是容相从不曾舍得?只听稚嫩的声音一声惊呼,便从树上掉了下来,太监宫女惊叫成一片,只有一个身影掠过,稳稳接住了往下落的小身体。那个人皱了眉头训斥:“皇上这是在做什么?没有好好在太傅那里学习,反而跑来爬树?这是为君之道吗?皇上龙体贵重,若是有个闪失该如何是好?”容相很严厉地指责他,却在指责的同时,将他转过来转过去地看身上有没有受伤。

    是啊,他都还记得。那会儿爬树从树上掉下来,当真是被吓得肝胆俱骇,容相接住他之后,他就只知道在容相怀中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容相虽然斥责他,却也还是将他抱回寝宫,将他抱在怀中细细抚慰了很久。那时候他也终于知道,容相是一个神人,无论他有什么事情,容相总是会来救他的。只要有容相在,便什么事都不会有!

    再一回过神,却发现自己还是站在左相府中。茫然间走到书房,看见容相在写着什么,奋笔疾书。写到一半,却发现容相愣愣地停下笔,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说道:“那孩子都不需要我了,我还这么操心干什么?”燕凛一听,顿时想要大叫:“容相!我需要你!你永远是我的容相!”只是,身不能动,声不能发,只能看着那个人带着苦涩的笑容,摇摇头,却继续开始动笔,微笑着说道:“算了,那个别扭孩子我是不指望了,若是有一天能帮他,总是好的。”

    再然后,看着那个人被绑在法场上,行刑手的刀一刀一刀下去,毫不留情,而他承受着天地间至大的疼痛却始终面带笑容地看着对面高台上的人。他随着容谦的眼光望过去,却是那个冷酷的自己坐在那里冷眼旁观。他冲上去,对着高台上的自己大声叫喊:“停下!停下杀戮!停下伤害!不要伤害容相,不要继续……不要让我失去他!”只是声音远远传出去,却没有人听到,扑到容相的身上,想要替他挡住一切的伤害,也于事无补。所有的一切,根本不按照他的想法去做。他只能透过泪眼,看到容相的手臂,一点点一滴滴地被割裂,被伤害,血水滴在地上,红得刺伤了他的眼睛。

    容相,很痛对不对?你恨我对不对?可是为什么,你还要带着那样包容一切的微笑来看着向你施加刑罚的我?是不是就算在被我伤害,你却依然视我为你的孩子?

    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周围一切突然变得漆黑而冰冷。燕凛此时神思已经开始模糊,他在想,是不是他做了那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也该下地狱去接受惩戒了?然而,他只看到远方有一个影子在艰难地挪动,他看不清楚那个人的脸,却从心灵的深处清楚,那个人,就是他的至亲!疯了一般想要扑上去,疯了一般想要留下他,却发现自己被藤条绑住动弹不得。

    他受了伤!他残了身!在这样的天气里,他会死的!他不要他死!他的亲人只有容相,他的依靠只有容相!他所有的爱,只有容相!

    那个身影不动了,静静卧于水塘泥潭中。那一刻,他的心都要停止跳动了。眼看着一只野兽走来,在那个身体上嗅嗅,然后一口咬下……他疯了一般大叫,疯了一般想要挣脱桎梏,疯了一般想要去保护那个曾经用自己的身躯保护了他的人,然而他做不到!他连保护他的遗体都做不到!眼看着野兽将他的身体分开,然后一块一块叼到四面八方,他就觉得神经都要断裂,所有的理智全盘崩溃。空旷的原野,空余他绝望的呼喊。

    史靖园在书房外披着下人拿来的毯子静静坐着,在房间的外面静静陪伴着燕凛。正沉思间,突然听见房里传来燕凛绝望一般的惨叫。那声音仿佛承受了天地间巨大的疼痛,仿佛在下一个瞬间,他便会疯掉。

    史靖园脸色一变,飞身便进入了书房,却发现燕凛软软趴在书桌上,嘴里不受控制地发出惊恐的尖叫。“快!传御医!!”史靖园对着进来的脸色惨白的太监吩咐道,手上不停着将燕凛的身体从书桌上扶起来抱在怀中,使劲摇晃并大声呼喊他。

    燕凛只觉得自己将崩溃在那个漆黑的原野中,那里没有容相,没有他至亲至爱之人,空余寒冷孤寂和恐惧。直到听到一个焦急的声音:“皇上!醒醒!皇上!!”

    缓缓睁开眼睛,泪水便从眼眶里滑落下来,他这才看清楚了抱着自己的人的容颜。“……靖……园……”他嘴唇颤抖着几乎发不出一个字来,只间断地叫出了史靖园的名字。

    “皇上怎么了?”史靖园非常忧心地看着他,燕凛此刻脸色惨白,嘴唇也毫无血色,眼里充满了泪,眼神是惶恐而无助的。这样的燕凛他不是没有见过,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被容谦忽视的时候,那个孩子的惶恐和无助就是和现在一样。

    也许是史靖园的体温让他冷静下来,也许是御书房中亮如白昼的烛火温暖了他,也许是宫女太监们跑出跑进的声音嘈杂让他感受到了人的气息,燕凛终于停止了颤抖。抬手抹掉脸上的泪,他恢复了往日的冷静:“朕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靖园,你留下,下人们都让他们散了吧。”声音却依然沙哑。

    史靖园只是安静地点点头,遣散了下人们,连太医也一并驱逐,只让他们去开副安神的药煎来给皇上服,再让下人们点了宁神香。燕凛的恐惧,燕凛的无助,需要他自己去解决。在燕凛和容谦的世界中,连他都是外人。

    他走回去看着已将身体蜷到龙椅上的燕凛,忧心地问:“皇上可是做了什么噩梦?”燕凛抬头看看他,点点头,轻声道:“我梦到容相。从小到大的我和容相。最后,我梦到他在荒野里死去,遗体还被野兽叼走了,无论我多么努力想要去保护,想要去救他,都没有办法,只眼睁睁……”他不说了,眼圈红起来,兴许是知道再说下去,他又要开始流泪了。

    史靖园捧上一杯茶给他,轻声安慰:“皇上,容相吉人自有天相,那只是一个噩梦,皇上不必太过忧心,若是为着一个梦便断定容相遭遇不测,那岂不是太过迂腐?皇上不是最不信那些怪力乱神的么?您只是太想念他,太担心他,太后悔自己的行止。皇上,您现在应该宁神定气,好好处理如今并不算整齐的朝纲。您要开创一个大燕盛世出来,那个时候,就算容相不在您的身边,他也定能够看见皇上的功绩,他定会为他教出皇上这样成材的学生而骄傲的!皇上切勿为了一个梦,置大燕和容相的希冀于不顾啊!”

    燕凛捧了茶,看着史靖园。他也知道,可是,他放不下,就算知道容相连在凌迟的时候也依然爱着他宠着他捧着他,就算知道这是容相自己愿意的容相从来没有怪过他,只是做过了就是做过了,错了就是错了,他又怎么能否认?

    如今这个世上,除了容相,又有谁是值得他关心的?他立起身来,看向窗外的明月,静静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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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

    燕凛是被生生痛醒过来的。

    睁开了眼,看见满室的灿然火烛,定了定神,这才慢慢坐起身,僵硬的右手缓缓地按上左胸,惨然眼底,惨然容颜,又哪里是那个少年意气的皇帝!

    终究是放不下,终究是无尽思念,终究是一生追悔,十天半月里,每晚被同一个噩梦惊醒,每晚,都在看着那个人的身体被野兽馋食、瓜分,在无尽的绝望和痛苦中被活生生痛醒过来。纵是他从小受到容谦的科学教育,从来不相信怪力乱神,此刻也不禁抱紧了双膝,将头埋入,嘶哑了嗓音轻声询问。

    他知道,那个人不在这里,他知道,那个人其实不会恨他,只是,仍是忍不住想要对着茫茫苍穹,对着冥冥时空,轻声地问他的容相:容相,你恨我吗?

    他知道,他知道不是吗?他的容相,到死都没有怨过他,怪过他,因为这是容相自己导演的一出戏,戏到了他满意的地方结局,他又怎么会恨他?只是,只是……

    若是不恨,他又为何每日每夜都做着那样的噩梦,若是一次,他可以说这是想念,若是两次,他可是说这是愧疚,若是三次,他可是说这是追悔……可是,十天半月,每天如斯,他要如何去说服自己,这只是巧合,这只是思念,这只是他多想了?他如何能够说服自己,这不是容相的怨恨,这不是容相的痛苦在时时折磨他?他如何能够说服自己,其实容相他离开了,现在还在某处好好地活着,笑着看着他做一个有用的英明的皇帝,然后欣慰他的教导是有方的,欣慰这个让他操碎了心的孩子是值得他付出一切的?

    终究是做不到。燕凛的手无力滑落,站起身,颤抖的手拿起搁在枕边的奏折,逼自己定下心神,翻开奏折看那一字一句所谓的忠言逆耳,慢慢去揣摩大臣心思,慢慢去分别好坏忠奸。看到一半,琢磨的累了,仍是情不自禁落下泪来。

    捂住口鼻,按住剧烈起伏的胸口。燕凛,你既为君,你既狠心,又何来流泪的权力?原本以为,泪流干了,心也痛得麻木了,却原来,还没有死心,还没有绝情,还可以流泪,还会觉得痛苦。

    本以为已经长大,已经可以对付容谦,已经可以脱离他的掌握,已经可以好好地用这双手来掌控天下,然而在容相离开后才发现。过去的一切那么顺利,那么顺利地揣摩容相心思,那么顺利地招贤纳新,那么容易地将军权重握,那不过是因为容相在私下里为他铺路,为他思虑,为他运筹帷幄,为他自动放弃。但是真正的朝堂,却永远不会是容相所庇护的那样简单。

    朝堂的风雨,容相只是让他躲在自己的翅膀下略略领略,朝堂的巨浪,也有容相独自为他遮挡,朝堂的黑暗,更是有容相点燃了自己为他照亮前路。没有了容相的朝堂,他才知道原来是这般凶险,这般虚假,这般的令人无奈。

    终究是懂得了难,懂得了苦,懂得了失去了容相的他,原来什么都不是。容相,燕凛还没有长大,燕凛还没有学会,燕凛还没有能够肩负您的希望将这大燕好好地担负下去。所以,所以,如果您、如果您还在世,您可不可以,回到燕凛的身边来,能不能再来教教我,让这个不成材的徒弟,让这个没有良心的徒弟,为您打造一个您喜欢的太平盛世?

    长夜漫漫,深深的燕宫中,更深露重,徒留追悔与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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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郊的简陋小屋中,青姑垂了眼进来,只听一个温润的声音:“怎么那么晚才回来?我等你吃饭等得肚子好饿!”声音虽然温润,却满是抱怨,一时将青姑定在了原地。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斜躺在床上的容大哥,使劲眨眨眼,然后摇摇头再揉揉眼,一看,真是容大哥!一时间她竟然喜极而泣,容大哥,从来没有贬低她、轻视她的容大哥没有抛下她,她、她……

    容谦见了她的表情,自然是知道这个傻丫头想些什么,笑道:“你以为我的朋友会带我走?”被容谦一语道破心中所想,青姑只好木讷地点头。

    容大哥的那个朋友,穿着那么白那么好看的衣服,气度大方,从容潇洒,笑起来还那么的好看,最重要的是,他很有钱!他能够给容大哥带来那么多她从来连听都没听过的吃食,他也定能够将容大哥带走,好好地治他的病痛的。她从看到风劲节的那一刻便做好了心理准备,准备着回来看到一个空荡的房间。

    然而,她回来了,容谦还在。依旧看着她微笑,依旧用温润的声音问她为何那么晚回来,依旧语气不善地抱怨她回来得太晚害他肚子饿了……她又被容大哥骂了,但是却好开心。

    容谦只继续笑道:“他只是来给我带些药物和钱罢了,他有他的事情,顾不上我的。还是说你照顾我早已经厌恶嫌腻了?”

    听见容谦这样说,青姑才忙不迭抬头脱口而出:“不是的!我、我希望能够和容大哥生活在一起!再苦再累我都不怕的,又怎么会嫌弃容大哥?!”抬起头才发现容谦一脸含笑地望着她,知道容谦心中并非如此所想。不禁又低下头,轻声说道:“我、我很穷,我没有办法给容大哥买好的吃食,买好的衣服,买好的药,我、我怕容大哥会嫌弃我,会和你的朋友一起走……”声音渐渐小至弱如蚊蝇,让人听不清楚。

    容谦耳力自是不同常人,他叹息:“是你救了我,我又怎么会抛下你不管?”青姑是他见过的最为纯善的女子,她虽然长相可怖又天生残疾,但是容谦看来,她比那些大家闺秀世家小姐,又不知好了多少倍去。这几世,他习惯了全心去关注爱护他的模拟对象,却不习惯于被别人真心相待,并非不想,而是遇不上。然而青姑出现在他的面前,对他这个陌生人关怀备至,待他如若至亲,他并非无情无心的人,又怎么会忍心抛下这样一个弱女子?

    青姑走到他的面前,屈膝蹲下,仰头看着他,声音里哀哀尽是乞求:“容大哥,我知道,你和风公子都是一类人,你定是个不凡的人,我、我是不奢望能够一直陪伴在你身边的。只是、只是若你要走了,定要对我说,不要让我一个人,在这里苦苦地等……”

    容谦叹息一声,本以为被这世上的人抛弃殆尽了只求一死回到小楼,却不想遇到这个傻傻的村姑,傻傻地救他,傻傻地为他受委屈,傻傻地服侍他照顾他,现在还傻傻地求他不要走。以他现在的样子,能够走到哪里去?回小楼?算了吧,他还不想当掉呢。如今,除了这个憨厚的女子,他又有何人可与之相依相偎?

    大手抚上青姑的头发:“青儿,说句不讨喜的话,我现在在这世上是孤苦伶仃,无权无势无钱无财,连身子都无法自如动弹,形同废人一个。在我心里,你便是我的家人,你若是不嫌弃,我们就结拜为兄妹,自此都相互依靠,共同过日子吧。”

    “容大哥?”青姑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容谦。她是不是幻听了?她这样又丑又跛又凶悍的女人,容大哥竟然愿意把她当做家人,说以后要两个人一起生活,相互依偎?

    容谦拍了拍她的头:“好了别发呆了,那一桌子菜都冷了,我饿得要死,快扶我过去吃饭!”“哦……哦,好……”青姑只知道愣愣地回答,盯着那一桌好看得让人舍不得下箸的菜,再看看容谦含笑的脸,望望这间破陋的土房,她突然就笑了。

    太好了!她有家了啊!这里是她和容大哥的家!

    晚上,等到青姑熟睡了,容谦仍是躺在床上无法入眠。伤口总是疼,纵使他精神力再怎么强大如同怪物,但是肉体就是肉体,感受到的痛不会少一分一毫。龇牙咧嘴的同时不禁用力怀疑劲节带来的药是不是有质量问题,为什么都没有丝毫的用处呢?

    药,提到药,他不禁想起白天劲节来的时候给他说的事情,想起来不禁让他的眉头更加纠结,心情更郁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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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劲节随着小楼的指示到达容谦处的时候,他看着这个破旧的房子不禁愣在了那里。他自己知道小容是很惨,但是居然惨到这样的程度,怪不得某人在联络里哭天喊地要求改善伙食了。他潇洒地一挥手,便有下人从马车里抬了还温热的酒菜下来。

    指挥下人将酒菜往那个勉强能叫“桌子”的东西上放了,打发了人出去,风劲节这才看着躺在那勉强能叫“床”的物体上看着他眼睛冒星的小容叹气:“你怎么就会比我还惨?若不是那村姑救你,恐怕你现在就已经去体验尸体腐烂的感觉了。”

    小容想到那种恐怖的感觉就情不自禁抖了抖,堆出一脸的笑容:“哈哈哈,我大难不死,你该为我感到开心才是!”风劲节忍不住摇头:“你还真是乐观得没救了。”

    正待说话,只听一个女子的声音洪亮地传来:“容大哥!今晚有好吃的!”声音在推门而入的瞬间戛然而止。

    风劲节转过身去,看见一个满脸青斑,左足微跛的女子僵硬了笑容站在门口,手足无措。于是他笑道:“想必这位就是青姑娘。”他指指桌上的好酒好菜招呼青姑:“在下姓风,名劲节,是小容的好友,听说他遇难,就一路寻他,终于找到了他。这是我特意从京城得月楼订来的酒菜,刚刚用快马运到,一路用炭火保温,姑娘一起坐下尝尝如何?”

    人家救了小容,还丢开一切名节来照顾服侍他,总要对人家客气点,表达一下谢意不是?然而青姑却慌慌张张地道:“不、不用了,你们先吃,我稍后再回来!”还没等劲节发话,她就夺路而逃了。

    劲节转过身,看着小容道:“人家是个好女子,可惜被你伤到了。”本来就是一个自卑的女子,你要教育也先让她培养起基本的做人自信啊,劲节的眼光无声地谴责小容。

    小容却大声喊冤:“喂喂喂,是你要订那么一桌子好酒好菜来刺激人,关我什么事?”劲节懒得理他,蹲下来把包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快点给他治好了,他也好赶路去做他自己要做的事情。卢东篱如今的状况,让他没有心情在任何的地方多停留那么无谓的一刻。

    从包里往外掏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劲节头也不抬地回答着小容的问题。小容真是标准的好学生,对学习无关的小说一律屏蔽,导致了现在连“黑玉断续膏”也不知道,他也好意思自诩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打破了小容痊愈的美好梦想,看着他咬牙切齿,劲节贼笑:“现在后悔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嘛,不要救你家那小孩不就行了?”小容依然咬牙切齿,他现在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这么惨,他干嘛要去救那个不可爱的小屁孩啊!

    劲节看他恨不得时光流转将他家小孩凌迟的恨恨样,想起轻尘那只狐狸和敏欣那个魔女两个人的奸计,顿时额心有些发汗。正好,现在把话给小容说了,趁着他正发他家小孩的火。

    站起身来,劲节懒懒道:“正好啊,你那么讨厌那皇帝,轻尘和敏欣正好给你报仇了,似乎把他折磨得不轻,你是不是可以消气了?”

    小容前一分钟还躺在床上一边看着药气哼哼地抱怨,一听劲节的话便想从床上弹起来:“什么?!他们两对我家孩子做了什么?”

    这家伙还很精神嘛,看来没有他也暂时是死不了了。劲节暗暗在心里下了定义,再慢悠悠继续道:“他们啊,不过就是看不爽你家那小孩什么都不知道,悄悄地折磨了他一下而已。”

    “而、已?!”小容比之前更加咬牙切齿了:“我的模拟,他们跑来掺和什么?我家小孩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要是多什么心理阴影,我一定让他们后悔!!”

    劲节看着小容,挥挥手淡淡地道:“没事没事,就是让人给他下了药而已。那个药是我之前在小楼玩着做出来的,让人产生幻觉,不会对身体有什么伤害的,你不用太担心。药效只会持续半个月,他们也只是让你家那小孩做半个月的梦,让他好好想想以前你如何待他,再让他好好看看他是如何待你。仅此而已。”

    劲节很无奈,明明没他什么事,偏偏他变成了做药的罪魁祸首,现在还要他来给轻尘和敏欣做说客,来给他们挡小容的怒气。谁不知道,小容平时是个好好先生,慈悲为怀宽容大方,但是一旦涉及到他的模拟对象,他的老母鸡情怀就会像原子弹那般大爆发,炸死多少算多少,绝对不会考虑无辜的。

    小容的声调顿时冷了下来:“这是我的模拟,我好不好,我自己心里有数,他们又跑来多管什么闲事?张敏欣的成绩很好了?轻尘那边的烂摊子收拾好了?自己那边都是一团乱,又跑过来凑什么热闹?”

    他很恨,是的,他想起自己受的苦真是恨不得再把那个臭小子抓过来再打一百遍屁股,说不定还不解恨。但是,他虽然生气,他虽然不平,却纵是同学好友也不能够去欺负燕凛的。那是他的孩子,除了他,谁也不能欺负他!

    看着小容冰霜满布的脸,劲节了然,却只拍拍他的肩:“你就当这是对他的考验吧。能够挺过来,说明你的教育很成功,说明他是个足够坚强的帝王,不会像轻尘家那个一样被打垮。你就好好地在这里养伤,看着他建立一个天下吧。”

    看着他去建立一个天下么……小容透过破烂的窗户望向窗外的明月,在心里暗暗叹息:小凛,你可别那么轻易就被那只狐狸和那个魔女打垮,否则我会很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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