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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枯桑16-18前生/韶光/长夜 by荫

第十六章前生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看着屏幕中的女子温柔地笑一笑后慢慢合上双眼,燕凛心中突然涌出了古早年代的诗句,悲怮而憾恨的感情压在胸口,但是,那疼痛并非无法忍受。

    那是他的母亲,前生以自己的生命换来他的降生的人,是他曾经极想念、极向往的存在,是他仅以新生儿的眼看过,以致见犹未见,终于成为毕生遗憾的难圆之愿——可是,也仅仅如是了。

    燕凛并不认为自己一个人薄情的人。对孕育了他前生身体的母亲,他心怀感激,看着她临终前犹自温柔而牵挂地看着自己,他更觉得被一种柔软的哀伤所包围,如果可能的话,他也是真心地希望能承欢于她的膝下……然而,她是他的母亲,只是他的母亲。他的爱与悲伤与怀念都只是孩子对母亲这一抽象符号的感情。这感情不可谓不真挚,却偏又虚幻如空中的楼阁——他不曾真的接触过她;不曾亲身体会过她的慈爱;没有办法在为着记载那个人一生的记录里,看得到她理应会有的、为了自己的存在而幸福期待的表情;甚至此时,若不是皇帝为了让皇后在逝去前稍得安慰而命容谦来颁布册封太子的诏令,就连她这最后一眼中的留恋挂念,他也无法看到——他真心地爱她敬她,遗憾自己曾经这样不幸的失去,满心悲伤和抑郁,只是,他没办法真的感受她,也就没有办法,叫自己为这死别痛入骨髓——这和容慎之死带给他的感受,正是极鲜明对比着的两个极。

    容慎与燕凛没有任何关系。他们不在同一个国家,没有同样的血脉,两百余年的时间,更足以斩断普通人之间任何可能会有交集。然而容慎不是普通人,不断累加的记忆,不曾改变的灵魂……来自小楼的他,和燕凛前生最重要的那个人,确确实实地重合着。而当燕凛知道这一点的时候,便再不能将那个才国的孤臣视如历史中一位普通的名人,自然也就更加不可能,对他的遭遇视做等闲。

    前生的学识,让燕凛清楚地记得容慎的全部结局——那不光是腰斩,不光是残酷的死亡,还有毫不留情的诛连:抄家,家人和血脉稍近的亲人皆被流放,甚至连那两位随他回到密镇的朋友也没能逃过这一劫。

    一般世人人死也就灯灭,亲友皆被连累固然是极为悲惨之事,但自身即逝,一无所知,实际中,于本人的伤害也就等同于无了。可那个人偏偏来自小楼——身死于他不是阻碍,之后发生的一切他无不可知。而那个人的性子,又绝不是会对这种事无动于衷的……

    所以,轮到燕凛的这一世,他才会给自己安排下那样的身世……不知已经是第几次,在苦涩与悔恨之中,燕凛脑海中重又闪过这个念头,心口不由得便一阵发疼,眼前却忽然浮现出那个被铡做两截、半个身子倒在雪地上的人,临终之时脸上的表情来。

    不是很明显,但完全能看得出的忧虑,和更加细微的、如果不仔细去看几乎就会错过,却又那样真实深切地伤感。这完全不该出现在一个被冤屈处死的臣子脸上的表情,叫燕凛一直都难以忘怀。虽然他知道,这般无所畏惧之中,毫无疑问地有着那个人来自小楼,并不会真的死去的原因,但即使如此,那份对于年轻的才帝,对于那个如此错待自己之人的关怀,为之着想的心意,和被辜负背叛出卖后的痛楚,却也都是真实的。

    这样的认知绝对谈不上愉快,但燕凛的骄傲——无论是为自身的意志与判断,还是为了对那个人的感情和下定了的决心,都不许他为了因之产生的痛苦就逃开。况且,这毕竟是才帝,毕竟是别人做出的残忍事,他也实在不能说,这就是极致。

    如果这都承受不起,要如何去看那个人再一次入世的记录呢?那个前生的自己,比起不曾与容慎稍有亲近的才国皇帝,难道不是曾被他切实地关爱护持和无微不至地照料呵宠?比起腰斩,凌迟的血腥与残忍,难道不也是更是进了一层?如果,他连之前那般间接的、隔着一层屏幕和遥不可及的时空看到的一切都要逃避,又该以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前生里,那个忘恩负义到极点的自己,以及,必然会被这冷酷绝情更深地伤害了的那个人呢?

    燕凛的思路非常清晰,甚至因为太过透彻而几近残酷。只是,虽然决心坚定,他还是在查看那个人第四世,也就是自己前生那一世的记录之前,暂时放弃了一直以来的坚持不懈——在浏览完容慎的一生之后,他足足休息了三天,直到第四天清晨,自觉终于从这些日子来看到和感受到的一切中超脱出来,沉淀好了感情,理顺了思路,更做好了面对过往一切的心理准备之后,燕凛才重又回到了模拟机前,准备着以旁观者的角度,去体悟那个人与自己前世的种种。

    在最初开始看记录的时候,燕凛曾经以为,当他亲眼看到容谦,他会无比地激动和喜悦。他以为,他既然能为容修的婴儿样貌而惊奇,能为容允的孩提时代而欣然,那么,当他亲眼看到容谦——完完全全的、甚至不是拥有同一个灵魂,而是真真正正,就是他记忆中的那个人——以他曾经幻想过多次,却从所未见的可爱形象出现的时候,必然会倍觉温暖和柔软,甚至于是要满心愉悦的。

    然而,现实与想象总是背道而驰,当这一刻真的到来的时候,燕凛的心中,只觉得五味杂陈,而其中辩认的出的,竟然只有酸楚与黯然。

    果然是……

    看着在自己记忆中,永远是风华高远从容恬淡的那个人,如今软乎乎肉团团,四仰八岔地躺在床上,打着细细的呼,嘴角处甚至还流出一抹亮晶晶的涎水,燕凛并不是不惊奇的。他也在第一时间里,不自觉地张大了双眼,也从心底里觉得,那个小小的婴儿无比可爱——只是,眼前的景象越是这般温馨,悲哀就越不能自抑自在心中涌起,一波比一波更甚。

    果然是他,果然……容谦,就是那个人的第四次入世。

    又一次,在时隔二百余年之后……

    毕竟,还是伤心了么?即使这一次,他已经刻意地去疏远皇帝,即使这一次,是故意地招惹来满朝敌人……那样的死法,那样痛苦而没有尊严的结局,还是让那个人必须要又经过二百余年的时间,才能勉强抹平伤痛,重新再回来前生那个残酷的世界中来么?

    不对!即使是经过了二百余年,那伤,也是仍然存在的吧?不然,他怎么会选择了那样的身世,和……那样的做法……

    和前几次的模拟不同,容谦的身世,以世俗的眼光而论,至少在家族这一节上,可以称得上是十分不幸的。

    从很久之前开始,容家便是世代单传,到了他父亲这一辈,五服之内已经没有亲属了。而他的母亲,又是外乡偶然到此的孤女——更是无亲无故。因此容谦这一辈子,从根上论起,便只有父母两位亲人。

    然而,这个家中的人,仿佛是被厄运附了体似的,在容谦十岁不到的时候,他的双亲便又因病相继过世了,只余下他一个八九岁孩子独自过日。好在家中人丁虽稀,家产却是不薄,容谦日常的吃穿用度,以及习文练武的花费,还是完全支撑得起的。

    容谦的成绩倒着实不曾负了这份花费。这样的论调,在还不知道他身世的前生——不管是儿时极崇拜他的时候,还是在年龄稍长视之为敌的时候,又或是再后来与之相伴的时候,燕凛都是极赞同的。虽然,以现在看来,入世数次的小楼人学得这样的成果,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事,但在不知情的时候,将容谦按世人的水平来衡量,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却是理所当然的。

    这样想的人并不止燕凛一个——姑且不说后来他手下那些佩服容谦的大臣们,或是受他提拔的将军们,甚至于败在他手上的,那堆明里暗里的国外或国内的敌人们,事实上,在那个时候,第一个发现了容谦,确认他为可用之才的人,正是燕凛的父皇。

    燕垲初见容谦,是个很偶然的机会,那时后者还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少年,燕垲见他既无父母教养,又无亲眷照料,却把自己打理得妥妥当当,一时好奇,与之谈了几句,却发现这少年不唯沉稳干练,于国家大事上竟也都极为清楚明白,不由得起了爱才之心,当下便出言招揽。容谦很爽快地应了,随着燕垲回到了他的府中,从此成为王府中一名小小的官员。

    叫燕垲没有想到的是,在以后的几年里,这个年纪极小、在他拉拢来时,虽也想着使用,却倒有多一半是想锻炼着、为以后而培养的孩子,竟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成为了他的左膀右臂,助他成就著然政绩,助他防范明枪暗箭,乃至于最后,在那场皇子夺位的乱战之中,助他最终登上了皇位。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历史上,任何一位皇帝登基之后,纵然不为了控制朝局,科只图个使着习惯顺手,也总都少不得要提拔几个亲信。何况燕垲的登基,经历了激烈的夺嫡之争,几乎是踩着血路杀出来的,一番争斗之下,原有的许多臣子已不能用或是不敢重用,自然便更是离不开自己得力手下的帮扶。朝中的旧下手就不必说了,连王府中凡信得过的官员,也无一不是被派了出去,其中许多人,燕垲自己都知道,其在才能上还有所欠缺,但眼下手中人才着实紧缺,单这忠诚可靠一条,就足以让他做出决定了。而象容谦这样,忠诚既无庸置疑,能力又极是出众的人,在这个时候自然是逃不掉的,至于他年纪是不是太小,却是顾不上了。于是,在燕垲的一纸诏令之下,容谦被直接拉到朝中,在吏部做了一名郎中。

    容谦既有才华,又是帝王的心腹旧臣,升迁自是极快。几年间,他辗转吏、刑、户三部,官位也升到侍郎,其后更是出将入相,领兵打仗,主理兵部,进入内阁……终于在二十多岁,就坐到了首辅之位。

    容谦的职位虽升的快,因实绩摆在那里,兼有帝眷在身,倒也没引起什么争议,反有不少人赞他年少有为,并说当此朝局尚不安稳之时,少年英才正该大展身手,扶保皇帝做出番事业,也好叫燕国早些强盛起来才是。

    无论这些人说出的愿望中有几分真心,这番话却注定是无法实现的。也许是在惨烈的夺嫡过程中耗费了太多的心神,也许是动荡的朝局让人太过辛苦,当上皇帝的几年间,燕垲的身体一直不好,这年春天,他染了时疾还未痊愈,皇后又因难产过世——燕垲与皇后是青梅竹马的夫妻,感情一向甚笃,受了这个打击,他的病势突然加重,不过数月的时间,便眼看着将至不起了。

    燕垲此时尚不足四十,且一直膝下空虚,皇后留下的太子是他唯一的孩子,论来理当是该由其继承大位的。然而这孩子才刚刚出生不久,年纪太小,不能理事不说,连生活起居尚且还要人仔细照顾。若是燕垲或皇后仍在自也罢了,但眼看着他母逝父将丧,这么个弱小的婴儿,没有人照管保护,若是真当了新皇,不但国家无人治理,只怕这帝位更要反倒成了催命符了。可是,即使把皇位让给旁的亲族,只叫这孩子做个宗室也行不通——且不算之前夺位之时攒下的许多仇怨,单只是他先帝太子的身份,便是天大的祸根,只怕到最后,这一番心血皆要付之东流,孩子的一条小小性命,仍是保全不住。

    燕垲是亲身经过夺嫡事故的,又岂会看不出如此明显的事情,凭白让自己唯一的骨血吃这样的亏去?于是他仔细布置,做下许多安排,最后更是单独召见了首辅容谦,准备为这孩子安排下一个最稳妥的保护者。

    看了那人前几次的模拟之后,燕凛在看容谦这世的时候,心情就一直比较压抑,再加上眼睁睁地看着前生的母亲去世,父亲又马上也要跟随而去,虽说都是早就知道的事情,终究也更加重了他抑郁的心情。然而,即使是在这样的心境中,当见到容谦受召来至燕垲的病榻前的时候,燕凛仍是忍不住微微地笑了一笑。

    这是与他的第一次见面呢,虽然当时的自己完全没有印象,也更加不可能知道,未来的日子里,这个一身绯色官袍的男子,将会在自己的生命中烙下怎么样的印迹。

    甚至是,跨越了无数光阴,纠缠两世……

    其实,那纠隔并不能算是多么美好的吧?苦笑着,看着那个明明已经二十多岁,却怎么看都更象个少年的人红润的气色和十足的精神,不由自主地,燕凛的目光在容谦的右手上打了个转,发出了一声叹息——

    有过,那么多的误解,那么多的伤害,那么多……想起来,就希望时光倒流,好叫它们不要发生的事……和那个人之间那一世过往……真的,是不能称之为圆满,不能称之为完美的吧?

    可是,却不能不称之为幸福。

    这真是个卑劣而自私的结论——瞬间,燕凛这样想着。

    做为误解和伤害人的那一方,做为从始至终都在索取着的那一方,这样说,实在是有些厚颜无耻吧?

    但是,这是事实!甚至,不仅是属于燕凛的事实——对于这一点,他有足够的自信。并不是因着自傲于自己的优异,而仅仅是,因为了解那个人的想法……

    不过,那些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微微笑着摇摇头,燕凛束了束自己不知不觉间发散开来的心绪,回了神,继续看着前生的自己,与那个人的“初会”。

    虽然当时没有记忆,但这一段亲身经历的历史,前生的时候,燕凛是从容谦的口中听过的。只是容谦给他讲的,无外乎他的父皇如何叮嘱托咐,他自己又是如何回答,甚至二人密谈了什么安排等等虽然极重要极有用,却也多少有些干巴巴的东西。而此刻亲眼所见,感觉实在是颇有不同。

    比如,燕凛就从不知道,儿时的自己,是那样不认生的。

    被宫女抱出来的小婴儿,裹在华丽的襁褓之中,红扑扑的小脸上,一双乌黑的大眼睛转来转去,极是有精神。

    燕垲倚在床头,看着可爱的幼子,消瘦腊黄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的目光在小小的燕凛身上温和地凝住,口中说出的,却是最冷酷的政争内容——朝中宫中,已做了如何的布置,宗室、朝臣和武将们,已安排了哪些监控,内侍和外臣里,哪一个可用,哪一个又绝不能信……虽然这些安排,容谦都有参与,甚至有些根本就是他的提议,可是此刻燕垲只是放心不下似的,一径滔滔不绝地说着,尽管神情间早就极见疲惫,气息也已不甚均匀,却仍是足足讲了一顿饭的功夫,直到将样样皆都吩咐交代完了,方才停了下来。

    靠在背枕上略喘息了一阵,燕垲挥挥手,示意站在一边的宫人将孩子交到容谦的手上,然后神情郑重地紧紧盯住站在床边自己最信任也是最倚重的臣子,要他誓言保护这个孩子,辅佐其成长为一代明君……一字一句,声音严肃而沉重。

    容谦低下头看了一眼。

    小小的、粉嫩团子般的婴儿老老实实地趴在他怀里,不哭也不闹,黑溜溜的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忽尔咧开嘴,口水滴嗒地,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

    极浅却极温柔的笑容,映在了一大一小两个燕凛眼中。容谦的双手略紧了紧,双膝一曲,利落地跪倒在皇帝床前,神情已是郑重已极:“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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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韶光

    “几位大人不要激动,静静气,慢慢说。”容谦看着眼前几位朝中元老,脸上风清云淡,眼中一片关怀,仿佛,刚刚说出“从今天开始,我就宿在宫中”这般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把眼前这些人惊得半死的人不是他一样,弄得好不容易缓过来,正准备劝他好好想想不要妄为的几个人,都颇几分哭笑不得起来。

    “容相,还请三思。”顿了一顿,北靖王史泽远第一个开口了。北靖王一脉世代勋贵,他本人更是燕垲昔年的伴读,论资历远在容谦之上,是以也并不管面前之人是托孤首辅,在幼帝长大之前便是手握举国之权的人物,将反对的意思表达的极为直接,“自古若非乱臣贼子,哪有外臣居于皇宫之内的?眼下朝局不稳,正要安定人心,若容相住在皇帝寝殿,传扬出去,诸臣工百姓会做何想?况且……”他咬咬牙,微微红了脸,却仍是说了下去,“容相是少年之人,几位太妃……也皆年纪尚轻……虽然无事,却总是要避个瓜田李下的嫌疑才好……”

    “北靖王爷所说确有道理,还请容相三思。”

    “我宿于宫中一事,实不可改。”听着其余几人的“合奏”,容谦仍是那副温和神色,却绝无妥协的意向,“北靖王爷和几位大人是看得极清的,眼下这般朝局……皇上年纪还小,若无人贴身仔细照料,叫人如何放心得下?”

    容谦的话说的很含蓄,但这些人既能站在这里,又有哪个会是省油的灯?自是早就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眼下帝后双亡,宫中便再没有哪一个人,能保得住是会真心为幼帝打算的,指望着皇帝自保,更是绝无可能。这时若是有心人想对幼帝下手,莫要说做些什么,只需在照料上故意疏忽一二,便能如愿以偿,甚至连半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几个人都明白,容谦的分析极是合理,他所担心的事,会发生的机率也实在不小,此时若是众人皆在宫外,一旦有变,要救护也确实是很难来的及的。只是话虽如此,一个外臣宿在宫中终究不妥,几人左思右想,总还是难以同意,只得继续劝说容谦。然而容谦的态度极是坚决,不管这几个人说好说歹,他就是铁了心要与皇帝形影不离地住在一起,贴身护其妥全。说到最后,到底是几名老臣松了口,叹息着同意了容谦的建议。

    看到几位大臣出去之后,那个人站在床边,脸上全无笑意,神情复杂地凝视着小小的自己,燕凛清楚地知道,这份容谦自己争取来的差事,至少在这个时刻,他其实是一点也不喜欢的。

    燕凛想的没错,容谦确实是被逼到没了办法,才会把保护他的这份活计揽到了自己头上。

    几世为人,容谦早就放弃了能善始善终的奢望,也更不打算再和皇帝建立什么感情,这一次,他只希望能顺利地养出一代明君,再不要叫这个孩子落个悲惨结果,同时,也想早点拿够模拟的分数,完成论文,好从此自在逍遥——在他原本的计划表里,是绝没有与如此亲近照料小皇帝这一项的。

    只是他实在不敢把燕凛交到其他人手里。

    燕垲的皇位本就是争来的,不服者大有人在。若是他能在位个几十年或是留个成年皇子还好,偏他命短不说,留下的又是个襁褓中的婴儿,那些上一次争位失利的皇亲国戚们中,要是没有许多人按捺不住要起些别的心思,倒是奇怪了。

    燕凛是这么小的一个孩子,衣食住行,处处都是下手的好机会。那几位地位够高又能信的过的大臣们,不是性情过于忠直,便是为人稍有粗疏,再不然就是文官,不通半点武艺。好不容易有一个样样合适的刘大人,却偏又年纪太大,照料孩子这样不分昼夜的劳累活,容谦还真不敢交给他老人家去做。没奈何,他也只好咬咬牙,自己将这件事一肩担下了。

    容谦生性负责,虽然不大情愿,但既是必须要做的事情,就都会认真完成,更况照顾燕凛这件事,不但极重要,还随时可能出现意外,自是更加不肯松懈。

    于是,之后的一年多里,这位燕国年轻首辅的生活,便过得极为精彩。

    照顾孩子这件事,容谦四次入世,多少还是有些经验的,尤其是容允那一世,他陪在小皇帝身边时,也曾多次不假手宫人,自己动手照料于他。可是,孩子和婴儿毕竟有些不同,对付这么一个裹在襁褓中的小东西,对容谦来说,实在是一次全新的挑战。

    更衣、洗澡、换兜裆布……这些琐碎到极点的工作,论理说,是绝不该由一国宰相来做的,只是眼下无人可信,容谦也只得咬着牙,硬挺着亲自上阵。甚至就连喂奶的时候,虽然百般周折,找来了极熟悉信得过的奶娘,他也仍是不敢轻忽,无奈之下竟只好将人带到自己理事的屋子里,一边处理政务,一边分神关照。弄得前来喂燕凛的几个妇人每每脸红不已。

    容谦来自于一个早就不重视身体的时空,但这并不是说,他不清楚这个世界的规则。几次入世的经历,让他完全明白这样的行为有多么不合礼仪,也因此颇觉尴尬。但如今他既没有别的办法,也就不得不硬着头皮,将这份尴尬给忽略掉了。

    一国的政务担在一个人身上,即使是在太平盛世,也不能说是一件轻松的工作,何况如今燕国本就纷乱激荡,国主新丧,更是平添出了无数事端。纵然容谦本领盖世,要将这些大大小小的麻烦平息理顺,也绝非易事,况且,容谦的怀中,还有一个虽然不危险,却是最最磨人的小麻烦。

    容谦不知道,是不是天下的孩子们都爱在白天睡觉,然后半夜里起来折腾。但毫无疑问的是,他的这位小皇帝,绝对是这样的典型。白日里,他抱着燕凛上朝理政,小小的婴儿乖乖地趴在他的怀中,将那些纷杂的政务甚至朝臣的争吵当做催眠曲,一个呼接着一个呼,睡得别提有多么香甜。可一到了晚上,他就象是吃了兴奋剂似的,精神十足,害得容谦批阅奏折时的时候,总要中断个三五回,就更不用说,每天晚上抱着小东西睡觉时,不时会被他吵醒了。认真算起来,燕垲驾崩后一年多的日子里,容谦每天能正经休息的时间最多也就只有两个时辰上下,也就是他内力深湛身体强健,若是换了别人,不要说保护燕凛,自己早就先要累倒了。

    然而,在容谦看来,这一年多来的辛苦日子,其实并不是那么难熬的。

    那个粉团儿一般的婴儿,有着比成人略高些的热乎乎的温度,黑黑圆圆亮亮的大眼睛里,盛着满满的信赖和依恋,圆的象小球一样的手掌,只要看到他,总会那么亲亲热热地伸过来……

    任何人被这么漂亮可爱的孩子如此对待,都不可能不从心底里觉得柔软起来吧?容谦这样想着,甚至就觉得,只要怀中抱着这个天下最可爱的小麻烦,连那些繁碎甚至阴诡的政务,也都要变得轻松一些了。

    容谦心态上的变化,屏幕后的燕凛很轻易就感受到了。和燕国那一般朝臣内侍们不同,他清楚容谦最初的想法,更看得出那始终不变的细致周到的呵护背后,那个人心理上、从义务到真心的变化——

    他看的到自己第一次开口说话,咬字含混却声音清亮地喊着“容相”的时候,那人脸上明显的惊讶与喜悦。也看的到自己第一次试着走路,跌跌撞撞地扑进那个温暖怀抱的时候,他眼中的暖意与温柔。

    那个人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眼神,燕凛都看在心里,前生那多年的相处相伴,使他绝不会错认这些表情和眼神背后的含义。

    然而,这样的明悟,叫燕凛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他不是不觉得温馨,更不是不觉得欣然,看到前生的自己,被那人抱在怀中细细呵宠的时候,他也会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从唇角溢出一丝满足的微笑。

    只是,他没有办法,让自己的感情如此单纯地局限于幸福当中:他的心里,沉甸甸地装着四个字——很久以后!

    那个人,也许在幼儿燕凛全然地依赖中,已经忘却了防范,忘却了最初设计的自我保护。可是,重生的燕凛却不能不记得,在许久许久以后,他是如何向眼前这个如此呵护他的人,施展了那样狠毒的手段。他更加不能不去想,当他那样做了的时候,如今这个为他的依恋而欣喜感动的人,会有的,将是怎么样的心情。

    即使,那是他一手推动的结局,仍是……会疼吧……

    在那个,必然会到来的未来。

    无奈的叹息,传不到遥远的过去,眼下,摆在容谦面前的重要事项,不是转生后重又看着这一切的燕凛的感悟,而是眼前这个小小的孩子,终于将要开始的学习。

    其实,才刚三岁的燕凛还不到正式开始蒙学的年纪,但一来,容谦认为,让皇帝在进学前先打个好底子,绝不是什么坏事,二来,他也实在是已经受不了每每自己批改奏折的时候,小燕凛趴在桌子边上,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手中笔案上墨的那副又好奇又向往的神情。他觉得,与其让他这样天天无所事事地关注下去,还不如正经教教他怎样自己读书写字来的好。

    燕凛生命中的第一个字,是容谦握着他的手写下的。因容谦说现在他还小,不必考虑太多书法的问题,只以认字为先,教他的时候,便不挑间架结构容易把握的,而是捡着那些表述身边事物、写起来认起来都很简单的字来教他,其中尤以是日月山水这等最象形文字为主。

    燕凛本就早已对每日里看到的折子上面那些漂漂亮亮的黑道道好奇欣羡不已,此时又是容谦亲自教他,一心只是想着要叫他的容相满意,好换来那个自己最爱看的温柔笑容,学得便认真已极。他生来聪颖,虽然年纪尚小,但这般用心之下,功课仍是极快极好,博得容谦时常就要夸奖两句。因是来自最喜欢之人的表扬,小燕凛兴奋之下,深深觉得学习时的辛苦全都不算什么了,他打定了主意,要再多努力一点,好叫容谦更加高兴,也得来更多的夸奖。而在容谦这边,学生学的这样成果斐然,自然也觉得颇有成就感,亦很有几分得意,觉得自己这个决定下得实在很好。况且,这学生不但聪明好学,还极是乖巧可爱,教他功课简直就是一种享受。容谦欣慰之余,教的也是更起劲了。

    屏幕中两个人一教一学都是开心惬意,屏幕外,已是转世重生的燕凛却看得苦笑连连。一颗心里面,感动、温馨、回味、歉疚、悔恨、心痛,种种感情缠杂在一处,暖昧含混难明,简直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只是,即使是这样,他也不得不承认,能坐在这里,亲眼去看那一段记录,能再去重温那段还未曾有过误会、未曾有过伤害、未曾有过任何一点裂痕,幸福得近于完美,以至现在想来几乎都要难以至信的时光,确实是让他从心底里体会到了一种盈沛融然又难以名状的感激,和并不如何激烈,却是深沉得如万丈深渊般望不到底的悲怮与怅然。

    毕竟,那段生活中全是和暖的颜色、几乎是连空气中都透着甜美和温馨的日子,是发生在前生的自己还太过年幼的时候,所有那些即使如今再看,也仍是要觉得幸福的往事,在当年的燕凛心中,留下的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他已不记得自己曾被圈入的那个怀抱是如何温暖,不记得环住自己的手臂是有多少呵护,不记得握住自己的那双大手是怎样仔细地牵着自己一路行走,甚至也已经不记得,他曾有多么喜欢多么向往那个温柔的笑容,不记得他其实曾是全心全意地想着,要让那个人更加开心,并且永远开心下去。

    明明是,曾经那么深刻的感受,曾经那么坚定的心愿啊,怎么,就能忘了呢?完全的、彻底的、在悄然消逝的光阴中,就那样,把一切忘得干干净净。即使是被骗了吧,即使是,不明真相……但,为什么,那时候,就只记得那人的严厉,只记得那人的漠视,只记得那人的无情呢?为什么,在后来的那段日子里,竟从来没有一刻想起过,就算那个人真的飞扬跋扈,就算那个人真的罪无可恕,却毕竟也曾保护过他,呵宠过他,全心全意地爱过他呢?为什么……竟然可以,只记得眼前的恨,而全然不曾念着,半点,往日里的情份,就下了那样血腥的、残忍的命令……

    虽然很喜欢教育一个可爱孩子的工作,但容谦身为一国重臣,现下代幼君执掌朝政的宰辅,每天里所要做的事,自然不止是教育小皇帝这么简单。

    燕国经过了多年的夺嫡政争,比不得太平朝廷的安稳,朝堂上,各派系彼此纠缠,连政令都颁行不畅,更不必说通力合作了。有些不长进的皇族,甚至与敌国都有着私下的勾结动作,为了扯对手后腿更是无所不为,叫各国都觉得可以在燕国身上占些便宜,更惹得十几年来边境上战事频仍,简直就难有几个月可以休兵止戈的太平时日,国力也因而大衰。燕垲登位后,虽也曾大力整顿,但毕竟时日太短,并未收到多大成效,现下他们欺燕凛年幼、容谦资浅,整日里明争暗斗,朋党勾连,更是几乎就没有一刻安份。

    蠢蠢欲动的皇族宗室,骄奢淫逸的宿将重臣,以及拥兵自重的各地藩镇,容谦每日里所要面对的,就是这样混乱复杂的局面。更叫人头疼的是,针对燕凛的阴谋暗杀隔三差五就要发生一次,叫容谦光火这些人为了权势竟对这样可爱的孩子下手之余,也不由得极是庆幸自己住在皇宫的先见之明。

    燕凛虽是年幼,但生来聪慧敏锐,时间一长,对发生在自己身边的刺杀也就渐渐有所知觉,只是,容谦将他护得风雨不透,从没叫他真遇到过一点危险,便也只将这些刺杀当做了一个名词,不曾真的理解过其背后的含义。不过他究竟不忍心看容谦如此辛苦小心,每每都说自己一定要快快长大,好让容相早日轻松起来,惹得容谦总是忍不住要将他一把抱在怀里,笑着鼓励一番。

    这样忙碌却温馨的日子才只又过了两年,容谦已是将朝政理得差不多了,虽然国力不是一时就能恢复的,朝局却已然安稳了许多,再不必他一定要宿在宫中,才能护得住燕凛了。

    于是,容谦便向燕凛提出来,自己要搬出宫去。

    燕凛听到容谦就要离开皇宫,自然是满心不舍的。然而,他也知道臣子不能久宿内庭,更知道为了留在这里保护他,容谦已经惹来了许多物议,因此心中虽有无限留恋,仍是全不挽留,任容谦搬出了宫去。

    虽然从此住在了自己府里,容谦倒也并没有疏忽了燕凛的事情。他不但为他找了太傅正式开始进学,自己也总是尽量抽出空来,进宫探望于他,为他讲课,陪他游戏,甚至就连燕凛第一次学箭,也是容谦把着他的手臂,拉开弓射出去的。

    小小的燕凛曾经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继续下去。

    每日里习文、练武、读史,听他的容相为他讲解最基本的道理和最浅显政务。写了好字,做出满意的窗课,便拿去向容相换取夸奖,偶然,射中了小小的猎物,也可以献宝似的冲到容相的面前,骄傲地炫耀一番,再将它送给容相,象大人那样说一句——剥了皮毛,也好为容相添副手套。

    那个时候,这样美好的日子,确实是漫长得,仿佛会永远持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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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长夜

    儿时的燕凛,从各个意义上来说,都是一个很乖巧很懂事的孩子。容谦手理一国之政,很难天天都抽出时间来陪他,他小小年纪,却也知道理解体谅,并不会经常抱怨缠磨。不过,孩子毕竟是孩子,总是会有抑制不住想念与寂寞的时候,这些天,燕国东南发了灾,容谦忙于赈济,进宫的次数便少了些,最近三天里,更是面都未曾露上一露,叫燕凛心中思念得不行。恰巧这天太傅夸了他的功课,便再也按捺不住,带着人,驾着车,装了许许多多的东西,急切切跑到容谦的相府中去见他了。

    燕凛年纪还小,按着容谦的吩咐,每天安排的课业并不重,结束得也很早。因此,虽是收拾要带的一堆堆东西耗费了不少时间,但当他来到相府的时候,容谦还尚未回到家中。只有一府的下人们,恭敬小心地接待着,把幼小的皇帝往屋里让。

    但燕凛走到花园时停下了来。

    偌大的一个相府花园里,因着容谦不爱玩花弄草,并无那些奇珍异卉,论起精致的程度,不要说御花园,就算是普通官宦人家的园子也未必比得过。只是,主人既素性随意,花园中便也收拾得极具自然生气。如今又正值仲春,满园中草绽深浅碧,花团锦绣红,一眼看上去,倒似比起那些精心拾缀的花木,别有着一番动人气象。燕凛小孩子心性,见了这些生机勃勃的花草,忽然就来了兴致,一迭声地叫人送上笔墨,说是要画一张春花图送与容相,也叫他看看自己的画技有了许多长进……

    看到一身朝服的容谦无声地走到花园里,眼神温暖地笑着,弯腰握住那小小的手,在耳边轻声地教导着自己某一笔该如何画下,燕凛心中忽然一动,一下子,便在脑海中那数十次前往相府的经历里,找出了这一份记忆。

    他想起来,那一次,他在相府中留到了极晚,容谦不但陪着他用过晚饭,抱着他将那段时日的窗课一一阅尽,还细细写上了批语,低声夸奖鼓励于他。他还记得,自己当时本是想留得更晚些,容谦也已经吩咐下去,叫人准备夜宵,想来是打算过陪着他再吃一点东西的。然而,有几个陌生男子,惫夜踏瓦而至,容谦忙于接待,便将年幼的自己送了回宫去……

    前生里,关于这一夜的记忆,就止于被那个人紧紧抱着,一路护卫回到皇宫了。而眼下,在重温了当初那一天的温馨快乐之后,燕凛终于看到了,当年那个叫他极是不满的客人,与容谦面会的过程。

    听到远来之客就是修罗教教主,燕凛的心中忽然浮出四个字,“果然如此”。在得知那个人来自小楼之后,他就陆续将记忆中的许多事情仔细重新整理过一次,而其中,容谦一力扶持修罗教之事,因是极可能涉及了小楼人,也是他曾仔细琢磨过的重点之一,在时间上自是记得极清的。眼下这几个人武艺超群,行踪诡密,为首之人显得与容谦极为熟悉,又恰在那事之前不久,若燕凛还再想不到这些人的身份,前生这一世帝王,他也真要觉得自己是白白当了。

    这位傅教主确实也来自小楼,但他开口向容谦求的事,却是燕凛没有想到的。私下串联,互利共惠,这在模拟中虽是绝不允许的事情,但燕凛前生为帝,连要钻各种国家间盟约的人也见过无数,这种程度地玩弄文字游戏,自是全不以为意的。不过,这位被容谦称做阿汉的同学,将现代社会的一套全面移值到古代,为的竟只是图个自身轻省……听得容谦话里话外的打趣之意,燕凛想到居然有人能如此之懒,不免便有些失笑了。

    只是,这笑意一瞬即逝——

    原来这个盟约,那个人,是为着这样的理由同意的!

    金丝软甲、避毒宝玉……这些相传早就失盗的大燕国宝物,在一夜之间,全都重回内库。这件事,燕凛虽早就知道,但当年他先只以为那人与修罗教既要做利益交换,索回失宝便是应有之义,后又听得他亲口坦言这次交易是看了同学的面子,直到现在亲眼见到,才知道原来那许多宝藏之中,容谦竟是只在意这些个的——来自小楼的人不在意凡间俗物是当然之事,但这几件皆是燕凛前世的防身至宝,则容谦特特提点着要着这几样东西的用意,自是不问可知。眼看着那人脸上瞬时闪过的轻松神色,燕凛一面感动莫名,一面更为竟以为过容谦帮着修罗教是为着“同窗之谊”而有些羞愧,忽然想起后来那次“刺杀”事件时,自己贴身穿的正是这件软甲,不由得更心中大痛起来。

    只是,燕凛虽然心痛,眼睛却是半刻都不敢离开屏幕。他自制力本就极强,对容谦与傅汉卿的对话又颇关注,情绪渐渐也就稳下来了。而容谦和这位“阿汉”的谈话,也越来越引起了他的兴趣。

    那些人生理想、处世态度,或是对社会对人类的感悟,燕凛并不是很在意——前生数十年的生活,让他能确实地了解容谦。虽未必是全部,但最本源的东西,却总有个大概的把握。而如今,他又已超越了自己曾经的年代,理解了这个时空的价值观,两相结合之下,对那个人在最根本的事情上会如何想,如何说,更是可以猜到八九成,就更不要说,他还看过那个人数世模拟的记录,可以引为佐证了。

    叫燕凛觉得有趣的是容谦此时的态度。那是一个他也许想到过,却从没有见到过的容谦——与同学相处,与完全平等的人相处时的一个小楼的普通学生。仍是那么随意,却不再那样淡定,有一点调侃,有一点玩笑,有一点……几乎叫他想要说可爱的,年轻人所特有的天真……

    也许在将来,可以有机会从另一个视角来更多地了解那个人?这样想着,微笑便悄然从燕凛的唇角处溢了出来。

    然后,这微笑又加深了。

    那个人说——“那些情感,是真的。”

    这是早就知道的事实了!在强烈冲击下瞬间的动摇之后,长久的观察与反复地回味,漫长的历史中有无数的事例聚在一起,为燕凛在心底支撑起这一认知。然而,即使如此,亲耳听到的时候,毕竟还是不同的。

    真心的爱护,真心的守卫——当这样确定的字眼从那个人口中说出来,看着他眼中淡然却柔和到极点的光彩,一瞬间,燕凛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柔软起来了。甚至,他几乎想要带着一点极温暖的笑意,轻轻地,去取笑那个人——明明课题只是托孤的臣子,感情什么的,纵没有,也算不得欺骗吧?这也用的着,那么认真地考虑和回答吗?

    这样的思索,这样的答案,这样的感情,这样的投入……真是……认真得……可爱呢……

    然而,那个修罗教的傅教主,他说:“会伤心的吧?”

    会伤心的吗?

    当然……吧……

    所以,那个人的脸上,忽然间,就现出了怔忡的神色。

    “一次又一次,你和轻尘,都是伤心的吧?因为爱了,所以伤心的吧?”

    全然不知体谅人心的问话还在继续,因为真实,所以残酷。

    是伤心的吧?

    那样凄凉的寂、断肠的毒、锋利的刀刃——一次又一次,被舍弃被背叛被出卖……

    是会伤心的吧?

    那个人平静地脸、淡然的笑、忧虑的眼神——一世又一世,反复、叠积、轮回。

    当然——是会伤心的吧!

    所以,他默然无语,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愣愣出神。脸被灯的影半掩着,淡淡飘忽的黑色下,映出从所未见过的疲惫神情。

    刹那间,燕凛觉得喉咙被什么卡住了。空气变成了一个个硬核,塞在气管里,不上不下,卡得他无法呼吸。

    那个人……究竟,想到了什么?

    是那景国的少年皇帝,眼见国土沦陷大半,税赋难足,民心不稳,心惶神急之时,得了他的安抚保证后露出的天真笑脸?

    还是那延国的稚龄君王,幼失怙持,独居深宫孤单寂寞,却只在每每见着他的时候,清亮明澈的眼中流露出的深深的安心与依赖?

    又亦或是,那才国的孩童国主,冲龄继位,主少国疑,对着一般权臣骄将,无人可信,无人可倚,总在怯怯看着他时,悄悄伸过来的、紧紧抓住他的小手?

    然而,无论是什么,最后的结果总是一样的。那些笑脸盘旋飞去,那些眼眸渐拟寒冰,那些伸出的手,最后,总是要将他推落到死地中去……于是,现在,在这里,那个人伸着手,任它覆着恍惚的灯影,被那变幻的黑反复地揉搓。他微张的手指间,空空如也……最后的最后,留不下任何东西……

    会伤心的吗?在那样辛劳地护持,全心地呵宠,完全地付出之后,答案,是当然的吧?

    穿越过久远的时空屏障,这答案忽地砸上燕凛的心头,沉甸甸,压硌得他胸口沉重不堪。他微微瞪大了眼,张开嘴,努力地深呼吸,然而,屏幕中的画面,却叫他全身骤然僵住,心口一阵惊悸冰凉。

    容谦没有做什么奇特的动作。

    他不过是闭上眼睛,握起双拳,良久,再又一点一点地将手指缓缓放开,然后,复又睁开了双眼——只是,那眼神直如晚秋深井之水,沉静无波,寒冷透骨……

    燕凛倏而全身一颤,心间似被朔风吹彻——那样坚定的眼神,他无比熟悉。那样寒冷的决断,却是他从不曾见。

    这一刻,那个人,他,到底决定了什么?

    答案马上便被揭晓。

    “这样对他也好吧。他现在过份信赖我,对于国家,对于他自己,也并不是好事吧。无论如何,这一世,也不该再重蹈覆辙了,总该让他可以做一个成功的君主,安然渡过一生吧。”

    原来……燕凛不自觉地合上眼,身子往后仰去,靠在椅子的皮质靠垫上,深深陷入进去。他只觉心头悲凉无限,却又似仿佛听到有谁缓缓沉声低语:“果然如此……”

    果然是、一如所料。

    那么许许多多的过去,泪与血,一世世层层重叠渗入,浸得那颗心早就透了。若是视而不见,不思不想,或者还可将之封印起来,在那孩子的笑颜中,暂时忘却防备,可,一旦之间,封界破碎,所有的一切,骤然间,重又被生生扔到眼前,那个人……那般缜密心思,又怎么可能想不起今生?

    那么……那样伸出的双手,那样微张的手指……怅然的眼神看着的空空缝隙里,也有一个,是前生那个幼小的自己吧?

    那刚刚甜甜地笑着,乖乖腻在怀中的孩子,那小小软软的身体发散出的,带着孩童甜香的温度……那个人,那样怔怔的神情,可也是在怀念,刚刚,自己怀抱里那份真实的依恋吗?

    是吧?应该,就是这样吧。

    因为爱了,所以伤心——所以,这一次,再也不能承受,那样的疏远、猜忌和冰冷的背叛。更不能容忍,被自己深爱着的,这个现在还深深恋着自己的孩子抛弃。

    所以……下了那样的决定!

    那不是谎言,不是错误的判断!君主不可过于依赖一个臣子,这是理所当然的道理,是任何人都无法推翻的正确结论!然而,并非不是如此,却,绝对,不仅仅如此……

    那还是……借口!

    不想再被依赖,不想再被亲近,不想所有的一切,到最后,重又变成伤口。如果一切必然将要发生,宁可,是以自己的手去推动——在思索的结果之内,在正确的结论之外,极广大的空间里,装着的,是三生冷透的血,以及这一世,不愿再流的泪。

    心,很疼。

    仿佛被无形的手掌反反复复大力揉捏,燕凛觉得,自己的心脏已是被酸疼的感觉涨满了。血液循环着,将那感觉更逐渐散开来,眼中,口中,皆是满满涩然。

    到底,是多么重的伤心,才能将那个人,逼得只回眸一眼,就下了如此决断?

    燕凛几乎不敢去想象这伤心的份量,然而,越是不敢想,他就越忍不住自我责备——明明早就知道那个人几世下来已然伤透了心,为什么,从来不曾想过这伤如此之重?如果不是亲眼看到,那样深入骨髓的疲惫痛楚,如此形发于外地显现在那个人的周身,是不是,他也永远都不会明白呢?

    这样的自责于事无补,即使多得可以塞满银河,也无法越过时空,去为另一个人的伤痛做任何事。然而,感情的勃发,很难完全用是否应该和有用来控制,就比如此刻燕凛心中存在着的另外一份心情,虽叫他羞愧难当,也依然是确实地存在着。

    那是一种叫做抱怨的心情。

    为什么、不能试一试呢?

    不是不知道那个人逃避的原因,不是不明白那样的畏惧是人之常情,更不是不为他受的伤害不平和心疼。只是,想及自己曾经的伤痛与悔恨,这怨念便无法抑制地,执意要自燕凛的心中冒出来。

    在还没有判断力的时候被人强行决定的命运……并不是想要推诿自己前生的错误,然而,“如果当年的自己没有被推开的话”,如是的念头挥之不去,向往与悔恨交织着,在燕凛心中打出一个死死的结。

    死结,解不开,然而并非牢不可破。事实上,燕凛内心世界的纠缠才不过数分钟,这结便开了——呆呆地看着屏幕中那个站起身,从床边走向案前的绯影,瞬间,仿佛亚历山大的利刃从天而落劈上心头,将纠结的思绪纷然散落成一地碎丝,胸膛中,只留下空落落的心,倏然一片冰凉。

    那个人,是容谦。是他仰慕的男子,愧对的忠良,一生不离不弃的对象——是燕凛,两世为人,辗转时空,也要心心念念追寻的存在!

    然而……他也是大燕帝国的左相,是手掌朝纲的权臣!

    如果,当年的自己,没有被推开的话……

    结果,会不会更加无可挽回,会不会……连坐在这里,后悔,愧疚,心疼,和……不知深浅的埋怨的余地也没有……

    答案,如此肯定。

    肯定得……让人绝望。

    手,紧紧地攥着,指甲深深掐入肉里,红红的印迹出现在拳心,却是浑然不觉疼痛。不仅仅是手,连心也是一样。即使明白地流着血,甚至有着汩汩的声音,燕凛却仍是连半点痛楚也体会不到。

    所有的感觉,只有冷。

    如果当年,自己没有被推开的话……

    如果,一切都那样正常地走下去的话……

    当那个人必然会要交出权利之后,当不愿意看到有如此影响力的人继续存在的臣子们群起而攻之的时候,燕凛,前生的那个自己,那个一心想要做出一番事业做一个稀世名君的燕国皇帝,真的不会如他前生遇到的那些人一样,把他推出去吗?

    不会吗?如果不会,那个理解景国君主树立权威之心的是谁?如果不会,那个认同延国皇帝处置安国公一系的人是谁?如果不会,那个明明白白地想着,容慎最适合的结局确实是被处死的人,又是谁?

    真的……不会吗?

    其实,其实是会的吧!其实,燕凛,与那些被自己痛恨的,出卖和伤害那个人皇帝,根本就没有任何两样!

    而……那个人……就是看出了这一点,才选择了抢先离开,选择了,用自己的双手,推动一切,直至……将他自己置入死地吗?

    多么残忍。

    然而,更残忍的是,这样的残忍,自己,竟然无可辩驳。

    甚至于,他不得不承认,那个人的残忍,杀死他自己的残忍,对燕凛来说,意味着的,是他不必去面对那样的难题,不必去在伤痛中苦苦取舍,不必去亲手舍弃与背叛,不必去体会那样深切的悲凉……

    因为,那个人,用他残忍的决断,早在一切发生之前,就将这种种可能,一笔抹杀了。

    如此的……温柔……

    即使,那是,因现实而无比残忍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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