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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第10章 回首向来萧瑟处 by 天使

空旷的宫殿带着几分清冷,清风透窗而入,满室清凉,几缕淡淡清香,扑鼻而来。

    叮当叮当,悬在床檐边上的风铃发出清脆响声,仿佛一阵呢喃细语,平添几许温柔情怀。

    一只美丽优雅的纤纤素手轻轻一触风铃,幽幽叹息声转瞬消逝在风中。

    一阵匆匆脚步声自外传来,在空旷的宫殿中清晰入耳,她不经意地皱皱眉头,似乎对这突然打扰了清静的声音略感不满。

    “娘娘,陛下病重,班师回朝……”

    仿佛晴天霹雳,她一个趔趄,下人还说了什么,她完全记不住,耳边只有“病重”二字不断缭绕!

    那个人,是当世最耀眼的太阳,最璀璨的存在,是所有人追随的神话,怎会“病重”?

    曾经以为,他是不败的神话,是永远不倒的传说,又怎么允许病魔侵袭他的身体?

    恍惚中,依稀可见那个秀丽青年骄傲矜持的微笑,一如初见时的惊艳风姿。

    一滴清泪“啪”地一声落在地上,雍容华贵的脸庞却扬起一抹倔强而凄凉的笑意。

    或许,错的人是她!

    她只看到他的辉煌璀璨,却忘了他的凄凉悲痛。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风云突变的那一日,燕国的离侯方轻尘扑向他誓死效忠保护的帝王,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挡住了原本刺向燕王的匕首!

    那一日,燕离亲自下令让方轻尘解剑下跪!

    那一日,燕离眼睁睁看着方轻尘在他面前慢慢闭上双眼!

    那是他不离不弃的好友,那是他丹心傲骨的重臣,那是他相思刻骨的爱人,却因为他的自以为是而魂归黄泉。

    生命苦短,仅在弹指刹那之间。

    自责、悔痛、绝望,几乎淹没了燕离,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十天十夜,不吃不喝,却在十日后,振剑而起,征伐诸国,燕国的铁蹄,几乎踏遍天下每一寸土地,燕国的军队,征服了世上所有的强者。

    他封方轻尘为一字并肩王,为他建下永远不会有主人的王府,奢侈富贵,犹胜皇宫。

    他封方轻尘为宰相,协理阴阳,主持政务,从此燕国相位永远空置,再没有任何人可以拜相。

    他封方轻尘为三军总帅,从此燕国军队,再没有人有资格任大元帅一职。

    他从来一袭白衣素服,吹笛品茗、闲翻诗书,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

    他容颜如玉权倾天下,绝世风华算无遗策,却碧海青天夜夜心!

    他惊才绝世,炽烈辉煌,却是以一种透支生命的方式,换来这样波澜壮丽的人生。

    终究是梦醒了,谁在哭泣?谁在绝望?谁又在欢呼庆幸?

    ———————————

    梁妃拖着六岁的小太子,慢慢走向燕离寝宫。

    寝宫外,蓝恕、桑木、韦爻、韩笑或站或立,神色焦急、担忧、恐惧,看到梁妃与太子驾到,忙跪拜行礼。

    梁妃冷眼看着众人的惶恐惊惧,很多人都明白,这个国家看似强大,却完全是建立在那人的智慧、强势与独特人格魅力之下,立国不过六载,根基未稳,却又结仇满天下,若给他二十年,不,十年的时间,或许可以平定纷乱,天下归心,但现在……

    为什么,如此任性?为什么,自我放逐?

    天下皆系于其一身,偏偏他自己毫不珍惜!

    他看淡了功名利禄,勘破生死幽明,却让红尘中人翻覆挣扎,起伏变幻!

    或许是她太过冷血,又或是她太过清醒,她依然保持着一副淡定冷静的气度,心中却带一丝冷笑,就这样慢慢地携了太子的手,走进寝宫。

    屋内光线有些暗淡,扑鼻而来的是一阵淡雅清静的香气。

    这么多年来,宫中“留尘”香不断,每每勾起一阵黯然神伤。

    床边正跪着一个年近十岁的少年,低眉敛目,气质沉静。

    梁妃不用他抬头,脑中便刻画出这少年的模样:他眉目清朗,小小年纪,自有一股飘逸出尘之气,尤其一双眼睛,清澈幽深冷冽,第一眼看到他,竟不由自主浮起一阵熟悉之感。

    这皇宫,这燕国,上上下下,每一寸土地,每一个熟人,仿佛都深深地打着那个人的烙印,她欲避而不得,欲忘而不能。

    少年发现梁妃进来,连忙站起,朝她施了一礼,态度甚是恭谨。

    太子见着少年,忍不往跑上前,拉住少年,笑眯眯地问道:“思尘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师父肯你回来么?这一次回来,思尘哥哥可不可以不走了,没有思尘哥哥陪我读书陪我玩,真的好无聊哦!”

    梁妃脸色有些微的难堪,垂下头,不动声色。

    “轻尘,思尘还要跟着师父学本事呢,哪能每天都陪着你玩耍?你自己一个人要学会独立、坚强,要努力学习上进,要不然,你可比不上思尘了!”清朗如冰玉相击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太子伸伸舌头,笑道:“父皇,思尘哥哥一直都比我厉害啊,可是,思尘哥哥会保护我,不被别人欺负!思尘哥哥,你说是不是?”

    “思尘誓死保护太子殿下!”少年思尘一脸坚毅,静静望着太子,淡然而坚定地说出一生的承诺。

    “只要有我在一天,绝不叫任何人伤着你半分!”湿润如玉的声音在耳边乍然回荡,是多少年前,也曾有一个少年如此坚定地许下他的承诺,再用一生一世实践他的誓言?

    “我会保护你,至死方休!”到头来,那个人果然是拦在他的身前,挡住了所有的刀剑,挡住了一切的危险,不离不弃,直到他化了灰,烟消云散……

    死去的人,一了百了,活着的人,却情何以堪?

    不要,不要许下如此沉重的承诺,不要,不要再让以命换命的悲剧再一次重演!

    他猛然睁眸,怒上眉山!

    “思尘,不许发誓,不许你为别人而活!你应该学你的师父,逍遥山水,纵情天地,不要、也不可以以自己的性命来保护别人!”

    “轻尘,不许你想着要别人保护你,如果你自己不努力,不争气,没有本事自己保护自己,那你就要承担失败的后果!”

    “我说的话,你们听见没有?!”

    冷厉的言辞,犀利的眼神,思尘一脸苍白,无言却又倔强地回视那个权倾天下的帝王,而小太子轻尘,却是一脸吓呆的惊惧。

    从来不曾见过父皇如此严肃的脸,从来不曾听过父皇如此严厉的教训,太子只知道不停点头,就连眼泪也不敢往下流。

    梁妃心中一酸,忙拖过太子,轻轻说道:“溪儿,别怕别怕,父皇他、他生病了,心情不好,你要听话,别惹父皇生气,知道吗?”太子瞪大了眼,咬紧了唇,嗯了一声。

    少年思尘听得那一句“他生病了”,眼神瞬间黯淡,哀凄之色一闪而过。抬头往那个半靠在床上的至尊之人看去,却见他皎洁如月的脸一如往昔,病痛并未折损他半分的风姿,依然秀丽无双,风华绝世。只是那双琉璃般的深眸,虽然惊艳美丽,却总隐隐带着一丝看透繁华的怠意、厌倦红尘的苍凉。

    他是那个只要一现身,全天下眼中都只有他华丽容颜的绝代传说,他是那个只要站在前面,燕军上下就百战百胜的惊世传奇!这样的人,怎会生病?这样的人,怎会倒下?!

    拳,不觉中悄然握紧,眼,茫然间雾水迷蒙!

    燕离叹了一口气,朝太子招招手,待他走近,伸出手抓住他小小的手掌,细细凝视自己唯一的儿子,他名叫“轻尘”!

    是的,小太子的名字叫做“轻尘”。

    梁妃却情愿燕离唤他的小名“溪儿”,每一次听见“轻尘”二字,一阵心酸痛楚仍旧难免。

    她这一生,一直活在“轻尘”的阴影之下,不是没有怨,也不是没有恨。如果可以,她情愿折寿十年,换来耳边眼前的一片清净!如果可以,她情愿佛前企求百年,换取今世不再相遇相识结此孽缘!如果可以,她希望时光倒流,那一日扑向燕离、挡在他身前的那个人是自己,就算,身死化灰,魂飞魄散,也好过日日思君,夜夜恨君!

    挥手让少年思尘带着太子离开,殿中只剩下燕离与梁妃二人,黯然相视。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惊醒失神的梁妃,在望见那人唇边一缕鲜艳夺目的血迹时,心仿佛被人狠狠揪了一把:“陛下……你……”

    无论梁妃多么不愿相信,眼前那苍白如雪的容颜、憔悴消瘦的身躯,都告诉她,他的生命,一如风中之烛!

    燕离微微一笑,温和地一指床边,拉着梁妃坐下。

    “我这一生,对不起很多人,唯独亏欠你最多……”歉意的眼神,满是真诚,却不是她所想所要的。

    唇角微弯,扯出冷冷自嘲笑意。

    亏欠?

    算起来,又是谁欠谁更多?

    世人皆说梁妃娘娘温柔贤惠、知书达理、宽厚仁慈,虽不曾入主中宫,却是真正母仪天下。可又几人真正了解过她?

    她并不心胸宽广,因为她同样狠毒妒嫉,也曾经日日苦咒,夜夜怨恨,心心念念护卫自己风雨飘摇的婚姻。

    她并不温柔贤惠,因为她同样心气高傲,也曾经苦心经营,小心算计,一意为家族、为皇儿铺垫后路。

    “陛下,不,你错了,你并不亏欠我什么……”

    燕离没有答话,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宁静而又略带忧伤,静静地看着她。

    “我自负聪明美丽,却总是样样都输与他。我曾经深深怨恨他,恨他眼中的温柔只对着你一个人,怨他唯一的牵挂是你的一切,所以,我有意无意,总是让你们误会、猜忌,彼此离心彼此怨恨,我想看到你们反目交恶,我想看到你们一刀两断绝情绝义……”

    那样坦荡磊落的神情,那样优雅淡然的微笑,仿佛不曾听见她的内心独白。这样安详宁静的宽容,这样洞悉一切的目光,仿佛完全不在意她曾有的劣迹。

    她应该感激吗?她应该痛哭流涕吗?

    为什么她心头却只有一把怒火熊熊燃烧?

    那样坦荡磊落的神情,那样优雅淡然的微笑,仿佛不曾听见她的内心独白。这样安详宁静的宽容,这样洞悉一切的目光,仿佛完全不在意她曾有的劣迹。

    她应该感激吗?她应该痛哭流涕吗?

    为什么她心头却只有一把怒火熊熊燃烧?

    “你与他都一样,对于自己不在意的人,永远是这么无情,永远是如此漠然!”她声音突然拔高,带着几分愤怒激切,与平日的端庄高贵形象大相径庭。

    燕离叹了一口气:“我明白,你有意无意称赞轻尘,是让我猜忌他的权势、妒忌他的才华,君臣离心,安邑王在朝中少了轻尘的掣肘,自可一手遮天。你传播流言诬蔑轻尘名声,是让我清楚禁忌之恋的难堪与压力,主动斩断情丝,放他高飞。我妒忌、怨恨,是我自己小人心肠,我断情绝恋,是我自己的选择,就算你曾经推波助澜,但若不是我自己糊涂,又怎会如你所愿?所以,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错,与人无尤!”

    “如我所愿?!”她惨笑,声音渐渐凄厉惨绝,“你到底明不明白什么才是我的期望我的梦想?”

    燕离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唯有喃喃低语:“抱歉……”

    “我不需要你的抱歉,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为什么你要看清这一切,却又迟迟才看清一切?为什么你要让我明白我自己有多么残忍多么虚伪,却又摆出一副仁慈宽恕的模样?若是你早一点明白,早一些洞悉一切,又怎会让我亲手把自己曾经恋慕的人一步一步推入死境?!”

    “你……”震惊之色一闪而过,脸上又恢复了平静无波。

    “你以为你自己看透一切了吗?你凭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燕离,你从来都是个白痴笨蛋!”仿佛一心要打破他那完美的宁静,仿佛是要发泄心底多年的愤怒怨恨,她冷笑着站了起来,自对面墙上取下一朵折叠得十分精致的纸莲花,也许是年月已久,颜色不再那么鲜艳,却依然美丽动人。她看着纸莲花,脸上的怨恨渐渐消散,却慢慢浮现悲哀之色,半晌方悠悠叹道:“幸福看似遥不可及,却又在不经意间自指间流走,只是一个恍惚,已是时过境迁,追悔莫及!我的陛下,你究竟错过了什么呢?”

    她抛下纸莲花,叹息着往外走去。

    燕离有一瞬的迟疑惶恐,却还是忍不住捡起纸莲花,细细打量。

    这朵纸莲花曾在墙上挂了几年,他知道是她特意挂上,却从来不曾取下看过一眼。他的寝宫里的每一处摆设皆是她精心所为,可他一年难得在寝宫住上几晚,更不曾认真体会过她的心思,或许,就算明明知道她的好意,也是有意视而不见吧。

    但,似乎有什么错了!

    这朵纸莲花不知是何人旧日手制的花灯。

    人们往往在花灯上写上自己的心愿,将花灯点燃,放置河中,随风漂流,便能保佑自己的愿望实现。

    细细察看每一朵花瓣,猛然间眼神发直,宛如化为石像。

    轻尘!

    张了张口,却完全发不出一丝声音,一颗心充斥着各种情感:惊讶、狂喜、悲哀、恼怒、悔恨……

    花灯上有字,字迹秀挺飘逸,正是轻尘的亲手所书。

    “燕离轻尘”,只有四个蝇头小字,再无其他,不仔细看,很难一眼发现。

    恍惚间,尘封多年的前尘往事仿佛昨日重演,历历在目。

    那一年,上元节,京城一片灯火阑栅,热闹非凡。他与他,正是轻衫少年,犹自天真浪漫爱做梦之时。

    他拉着轻尘,硬要去放河灯。

    他在河灯上写了什么?忘了!左右不过大仇得报、平定天下之类的雄心壮志吧。

    轻尘拗不过他的坚持,便折了一朵纸莲花,提笔写下几字,他想要偷看他的心愿,轻尘却随手将花灯抛下河间,拖着他便走。

    从来坦荡飘逸如芝兰玉树的轻尘,有那么一瞬的一脸薄红。

    为什么,那时的他不曾注意到他的失态害羞?

    究竟,他曾经错过了什么?

    缓过神来,手中纸莲花不知何时已经一片湿,心头大惊,连忙将莲花放至窗台,又恐被风吹走,还是取下放回床头。

    原来,很久以前,在他还一心建功立业、报仇血恨之时,轻尘却在默默祈求两人的一生一世。

    所以,向往天地自在的他会留在他的身边,无怨无悔。

    所以,受尽委屈的他仍然不离不弃,至死保护他无恙。

    所以,用尽心血为他训练出世上最强大的铁骑、为他留下最完美的布局、最优秀的可用之材,让他轻易征伐诸国。

    原来,他的情,用得比他深,他的情,生得比他久远,在他自以为是地放手之际,却最深地伤害了那个人!

    多少年,手把手的教导文治武功,只为他的每一次进步,而露出欢颜。

    多少回,间关万里,踏遍风尘,总在他陷入困境、遭遇迷惘之时,及时送来最可靠的情报。

    多少次,殆精竭虑,夜不成寐,只为他排除万难,取得胜利。

    温柔的轻尘,浅笑的轻尘,静静凝视着他的轻尘,如今回想起来,眉间眼底竟是满满的柔情!

    是怎样的大意,是怎样的无心,才错过那样的深情,错失了原本应有的幸福!

    错过一次,就是永远失去,他眼睁睁看着幸福自他指间流走!

    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痛苦淹没了他,鲜血狂涌上喉间,化作一朵朵嫣红的彼岸花。

    传说中,黄泉中的唯一风景,彼岸花,花开开彼岸,花开时看不到叶子,有叶子时看不到花,花叶两不相见,生死相错。

    是不是,他与他亦如彼岸花,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似醒非醒的眸间,犹可见人影恍惚,有人在呼唤,有人在哭泣,也有人在长叹。

    他微微一笑,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何必叹息,何必伤心?逝者如斯夫,人生不过白驹过隙,总会有一天,身边的人忽然消失不见,今日你哭我,他日谁又为你悲泣?

    努力睁大眼眸,极力呼唤:“小水……”

    韦爻上前,一双忧郁红肿的眼眸,沉静如水,定定地凝视着他。

    他微笑,清浅而悠远。

    “我们回去吧,小水!”他阖上双眸,安静地等待韦爻与他人的交涉。

    他知道,世间唯一能够明白他心意的人,只有韦爻。

    ××××××

    离侯府一切如旧,没有了主人的府弟一片静谧,晚风吹拂,带来阵阵清香,一如那人身上淡雅的幽香。

    静静坐在紫藤架上,抬头望月,一如多少年来的无数夜晚,静静垂泪到天明,一如多少年前的那个美丽夜晚,那人清浅的呼吸犹在他身边,仿佛一回头,便可见那墨玉瞳眸如水容颜……

    平生不识相思,才会相思,却害相思……

    为何让他明了心意懂了情,却又永远只能相忆相思?

    韦爻垂手静立一旁,默然无语。

    多少个日夜,他总是这样静静地陪伴着他的好友、他的陛下身边,看着他思君如明月,夜夜减清辉,看着他此情成追忆,只是已惘然,看着他一点一点地憔悴,一点一点地自杀。

    他心痛,他悔恨,如果当日,他没有极力阻止帝王的爱情,如果当日,他把决定权交给最最聪明的轻尘大哥,是不是一切都会有所不同?

    凭什么要以世俗的眼光来看待他们的感情?

    为什么要残忍地要求帝王斩断自己的情思?

    只是,人生哪来那么多的如果?

    记得,轻尘大哥离去之后,陛下几乎崩溃,十日十夜不食不眠,却又在他一曲凄清的箫音中振剑而起。

    清醒后的燕离所下的第一个命令便是,将方轻尘尸体焚化,当风扬其灰。

    当时众臣皆说不妥,二牛更是差点与燕离吵了起来,结果他只说了一句:“轻尘大哥的心愿是踏遍天下,赏遍美景,当风扬其灰,轻尘大哥便可以随风而动,完成他海阔天空的梦想!”众人皆无语。

    扬灰当日,燕离并没有出现,他只是整日不停地吹着轻尘大哥那支翠绿竹箫,哀伤的曲子一遍又一遍在皇宫内苑深处响起,闻者皆落泪。

    之后,他下旨以毒酒赐死顾子舟,其余顾氏家庭成员一律释放,不处任何刑罚。他亲自去见顾家那个三岁孩童,亲自赐名“思尘”,待之如子,留在身边亲自教导其读书学武。

    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所有人却又在见过思尘之后,恍然释怀。

    原来,那个孩童,竟与轻尘大哥有三分相似,随着年龄愈长,那股飘逸温和的气质更是有了五分神似。

    轻尘大哥是独一无二的,世上再没有人可以有他的风姿、气度,然而,就是那三分的容貌、五分的神似,足以让这个曾经是燕离灭门仇人的后代,不但不死,反而受尽三千宠爱。

    他不知道为何顾子舟的儿子却长了一张与轻尘大哥相似的面容,只是,看着燕离每每望着思尘的脸发呆忧伤,就忍不住心痛如绞。他再一次自作主张,联系纳兰墨,没想到燕离却极其干脆,亲自将思尘交予纳兰墨收为徒弟。或许,夜夜对着这样一张神似的面容,对他来说,不但不是解药,却处处提醒他自己,他曾如何自私如何残忍,如何不经意地失去吧!

    他为轻尘大哥建造了比皇宫还要富丽堂皇的王府,却又不曾涉足一次新王府,反而常常留宿离侯府,坐在紫藤架上,抬头仰望星空,一双眼眸尽是历尽繁华的倦怠。他为自己的儿子取名“轻尘”,一遍又一遍地唤着“轻尘”,眼底却流露出浓浓的忧伤与悔恨。他害怕独自一人留在空旷的宫殿,却又不肯让任何人陪他,包括梁妃。

    他征伐诸国,足迹踏遍天下,每到一处,总会留下一束当地最有名最漂亮的花,每到一处,总会将当地最有名的美食美酒,摆在风景绝佳之地。

    他几乎征服了世上所有的强者,大军入城之日,他总是一个人坐在各国皇宫最高处,独自吹奏一曲止戈。

    他建立不世的功业,他成就无上的辉煌,他带着万丈的耀目光芒,冠盖满天下,却是斯人独憔悴。

    不知不觉,已是六年的时光,原来,轻尘大哥已经离去六年了!

    时光如水,一切的人与事皆慢慢淡忘,或许已经有很多人不记得方轻尘的容颜,不记得方轻尘的功勋,唯有燕离,日夜思念到心痛的尽是方轻尘的一言一行,眉眼盈盈。

    这样的深情,对于燕离,固然让人感叹惋惜心痛,可对于帝王与燕国,却是致命的伤害。韦爻无数次叹息,虽然自己最敬重的人是方轻尘,可最怨怼的人也是方轻尘!他一手辅

    助燕离成就传奇,同样,他也一手毁掉了这个惊世传奇!

    情深不寿,强极则辱,情到深处,尽是痛,缘到尽头,却是孽!

    “小水,轻尘是不是很怨我恨我……”低低的声音响起,有着无尽的忧伤。

    “轻尘大哥至死都要保护你,又怎会怨你恨你?”

    “真的吗?我负他伤他背叛他,他的情比我深比我久远,我却傻傻地一无所知,只会一次又一次依赖着他,却又在不需要他时亲手推开他……这样无情无义的我,怎么值得他付出自己的性命?!”

    “安邑王提出联姻合作,我对轻尘说:娶了永昌郡主,不管安邑王是否真心投诚,至少可以暂时避免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局面,有百利而无一害,至于安邑王的野心,有轻尘你的掣肘,料他也翻不出如来掌心……”

    “合则两利,陛下你的选择当然是对的!”

    “呵呵,真的是对的吗?当时,我也以为自己是对的!可是,为什么我却没有注意到轻尘是多么伤心?为什么我那么残忍,要他陪着我去提亲、迎亲,要他陪着我应对所有的宾客,要他主持婚礼,要他陪酒欢笑,而我却自去洞房花烛夜……”

    “轻尘的酒量一向不是很好,但他自制力极佳,惟有那一夜,是他第一次醉得认不得路,睡倒在湖边又失足掉入水里,我居然没心没肺地取笑他酒量差劲!他一句话不曾分辩,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为何我竟迟钝愚笨如斯,无法看出他的心意?”

    “他问我:是否真心爱着郡主?你知道我怎么回答吗?我说:我们这样的人,只管是否需要,哪有必要讲爱?我敬重她,真心对她好,不就可以了吗?”

    “哈哈,没必要谈情说爱啊……帝王,注定是一世的孤独与冷清……”

    掠过耳际的风,仿佛呜咽哭泣……

    不懂情爱的他,以一场政治婚姻,不经意地深深伤害了那个人。等到他明白相思苦时,却又亲手把那人彻底推开……

    二十六年光阴弹指而过,而今回首,一切恍如昨日,初见他,一袭青衫,几许温柔笑意!

    这些年来,他不停地征战,不停地讨伐,只是记得,那日春guang正美,他指天大笑,立下豪言壮语:轻尘,我们一起征服天下!然后那人笑若春风,温如美玉,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不停地策马扬鞭,不停地纵横沙场,只是记得,那日风云突变,那人温柔而笑,轻轻地说:未来、天下都在你的掌心!

    责任、承诺、期冀,所以,他无法停止脚步!

    只是,真的很累啊!

    没有那人相伴的日子,为何如此艰难?

    没有那人相伴的日子,为何痛彻心扉?

    为何失去之后,才能明白,唯有那人长伴身侧之时,他才能真正感到快乐?

    只是,这样的清冷岁月,这样的相思缠mian,情丝入了骨入了血,化作剧毒,日日夜夜噬咬心田,痛极伤极,却又心甘情愿。

    他们曾经约好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他不曾失约,但他却弃约了。

    对他来说,他的一生永远停留在风华绝世的二十岁,至死为止,他不曾离弃他。

    对他来说,剩余的日子再没有了他,只能夜夜思君不见君,空自泪流到天明。

    曾经,他以为放他高飞,是对他最好的选择。

    如今,他才知道,生命的惟一意义,就是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只是,再看不见那人的身影,再无法执起那人的双手,到头,终不过是寂寥。

    轻尘,轻尘,我不是怯懦逃避,我只是真的真的太想念你!

    我不厌生死,不求来生富贵,只愿三生石上,情缘永续!

    所以,原谅我的无心,原谅我的任性吧!

    恍惚间,似是梦里相见,那人依旧一袭白衣,如芝兰玉树般清逸的容颜,飘然若仙。

    他激动如狂,冲上前去,伸出手想要将那人拥抱入怀,想要倾诉平生相思。

    那人却退后一步,睁着墨玉般的眼眸,不再温柔似水,却冷冷地看着自己,眼底有几分疏离、几分淡漠、几分绝决。

    “轻尘,轻尘,你不要走,不要再离开我……”

    那人的神色平静如水,眼神却其寒若冰,他不禁身抖如风中落叶。

    “轻尘,轻尘,中了天一圣水的奇毒,是不是很痛?受了伤害,被人背叛,是不是很痛?动了心却得不到情,是不是很痛?”

    “明知相思苦,偏偏苦相思,是不是很痛?”

    “明明很爱很爱一个人,却苦苦压抑不能说出口,只能看着他笑,看着他与别人卿卿我我,是不是很痛?”

    是他的幻觉吧,轻尘待他绝不会如此决绝疏离,可是,如果不是轻尘,又怎能如此矛盾地将骄傲与淡然两种气质融合在一起,就连冷漠中亦带着清雅出尘之气?终究是他负了轻尘,终究,他让轻尘失望、怨恨了吧?

    “失去自己最爱的人,这世间只有自己一个人红尘轮回,真的很痛很痛!”

    “为什么,你教我诗文教我武功,却没有教我,原来爱一个人,是这么痛?或者,你自己也不知道,原来,相爱不如相知,究竟,是谁放开谁的手?”

    “如果注定是离别的结局,又何苦相遇相识相爱?得到天下,却失了你,到底,谁比较痛苦?”

    漫天的风雪席卷而来,那人不言不语,冷漠地转头而去!

    他拔腿而追,只是扑天盖地的朔雪,阻挡了他的去路,阻隔了他的视线,那道白色清逸的影子霎时消逝在天地之间……

    那一刻,刻骨铭心的痛袭遍全身,顿时热泪盈眶。

    “轻尘……轻尘……”

    绝望慢慢染上他幽深的眼睛,他竭尽全力地瞪大了眼,用尽生命最后一点力气看着虚无的空间,那里,仿佛是时光倒流,那时春guang灿烂,淡淡春衫,轻尘回眸展眉,仿佛是时光飞逝,那时飞雪浪漫,白衣胜雪,轻尘粲颜欢笑……

    韦爻感觉到一直紧紧握着他的手指渐渐松开了,心里禁不住一阵酸楚,泪水如断线珍珠,一滴,一滴,不经意间,已是泪流满面。

    “陛下,你放心,我定不让你一人寂寞冷清!”

    世人皆以为方轻尘的骨灰随风飞扬,再无所踪,只有韦爻知道,还有一份,收藏在一个小小的水晶瓶中,由燕离贴身收藏!

    既然相爱,自当死则同衾,永不分离!

    但愿世间终有轮回,能得三生相许,再不用阴阳相隔,生离死别……

    ————————

    帝聪敏果毅,坚韧勇武,纬武经文,以神勇威武之姿,抱济世安民之志,乘时应运,平乱治世,六载而成帝业。崛起布衣,尊崇正学,武定祸乱,文致太平。

    ——《燕史·太祖本纪》

    ××××某天的废话分割线××××××××

    本来打算只写到轻尘死去就停笔的,但总有意犹未尽之感,再加上荫荫、瓣瓣等人一直强烈要求一定要虐某人,于是,有了这如同画蛇添足的一章。

    只是写完之后,忽然发觉,没有成功虐到某人,却把我自己给虐个半死TT……

    每日每夜,脑中总是浮现某个人影,如何伤神伤心,如何悔恨哀叹,然而某只的笔力太差,写不出那种意境,写不出那种心碎神伤之感,于是,自怨自艾,拼命扯头发,无限纠结中……

    想当初,我为了写出虐的感觉,向大家讨教有哪一篇虐文能够借鉴,结果群里众亲说:请参考纳兰!555555……后妈的虐,果然是极品……问题是,如果能够学到后妈的三分,也不至于让我自虐到内伤了,叹气,后妈的功力无敌,又岂是我轻易能学到的呀!

    所谓虐,或许只是一种感觉,一种意境,有的人觉得很虐,也有人觉得不虐,正是见仁见智。

    但我行文至此,不知是脑细胞死得太多变得多愁善感,还是自以为是的伤感,却是有不忍不愿再写下去之感了。以前,曾评过方轻尘之完美爱情,把小楼中人的爱情与性德之情相提并论,只觉如果有一天,方轻尘或是阿汉真正爱上某人,且是刻骨铭心的深爱,那么,几乎永生不死的他们如何面对爱人短暂的生命?如何在漫长的思念中度过一生?性德那篇“麦田的颜色”是不是就真的让人无怨无悔?所谓情深不寿,那种痛、那种苦,竟是让我不寒而栗!或许,没有爱上,当掉功课,对他们而言,才是真正的仁慈吧!

    羡慕方轻尘绝决、刚烈、任性,因为自己做不到。

    以前看小说,最厌恶最雷那些被小攻虐得半死不活,结果小攻一内疚道歉,马上又原谅小攻的小受(当然,言情小说中的男猪、女猪也是一样),所以,当初看小楼时,一看到那“你既无心我便休”的绝决,一看到那剜心铭志的惨烈,竟是泪流满面,震撼得无以复加,正是一见倾心,明知小楼的无情与游戏,明知方轻尘性子也有诸多缺陷,竟是难以自拔,华丽丽地花痴上方轻尘了。

    因为花痴,所以写了这篇同人,没想到,到最后,写到燕离那一句“如果注定是离别的结局,又何苦相遇相识相爱?”,猛然想起庄教授的话:“对你来说,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于他来说,却是一生一世椎心之痛”,彻底为燕离而伤了,到底,谁比较痛苦?如果没有小楼中人的论文,他们的命运又会是如何?是不是会更加幸福快乐?某只陷入死胡同了,5555……

    以前,纳兰写到阿汉前生受梳洗之刑而死时,曾说:太过伤身且伤心,那一章写完,竟无法再写下去。汗,果然是虐人的同时,也是自虐,所以说,纳兰啊,表做后妈了,为了你自己的身体,为了俺们的小心肝着想,你快点转行做亲妈吧,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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