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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金银涎(二)

    『人是我杀的,她说,唇角苍白得没有血色』

    桃红裙子没有出现。

    兆瑞有些不安。

    七天了。

    街坊里传来碎碎的流言。

    我提笔,又将佛经抄了一遍。

    兆瑞恹恹,毛线球滚到了一边,一对毛绒绒的小爪子托住了脸。

    “担心她……就去看看,”我停下笔望了它一眼。

    兆瑞暴跳起来:“谁……谁……担心她了,”

    我盯着它:“哦?那你为何愁眉不展,”

    兆瑞蹲了下去:“我绞尽脑汁,想了好几天,才想出怼她的法子,还没来得及表演……”

    我瞪了它一眼。

    “要去就去,别在我眼前晃,”

    兆瑞挠了挠屁股,裂开鼠嘴:“嘿嘿,我去去就回,”

    真是……口是心非。

    写完最后一篇,我搁下纸笔,躺回美人榻上休息。

    空中浮来一枚玉牌,触手一阵温热。

    生意……来了。

    兆瑞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奔来。

    它的头发异常凌乱,鞋子布满了泥点,身子止不住地哆嗦:“主……主子,吴娘子下狱了,吴……吴大郎死了!”

    哦?我睁开了眼。

    “真……真的,吴府已经贴上封条。那吴大郎已被剁成了肉酱,包在了新擀得饺子皮里,”

    “差爷去的时候,吴娘子站在灶台前,正将饺子放进笼屉,旁边是拌好的肉泥。呕……”

    兆瑞背过身去,对着墙角干呕。

    ……

    “人是我杀的,”

    她说。

    唇角苍白没有血色。

    将食盒递了过去。

    第三个月了。

    月底就要斩首示众了。

    我立在牢房前,笼罩一身昏暗的光线。

    狭窄的笼子,比棺椁多不了几丝光亮。

    她呆呆坐在地上,木然地看着前方。

    苍白平常的脸上,涂了一层胭脂黄。桃红的裙子,变作了深红,宽松的合在身上。

    她已经瘦得不成人样。

    脚步声响起。

    “人是我杀的,”

    她说。

    我说:“你要死了,”

    她抬起头,茫然地看过来。

    “禄儿呢,禄儿呢?”

    她问。

    “他不会来了,”

    她突然抱着头,滚烫的泪滑落腮边:“他恨我对不对,他一定恨死我了。他那么讨厌我……他肯定不想见到我,”

    我望了她一眼:“他快死了,”

    她猛地跳了起来,冲到我跟前,抓住我的手腕:“你骗我,你骗我,你这个骗子!”

    尖锐的指甲刺破皮肤,我看了眼这个魔怔的女子。

    她披头散发,张牙舞爪地抓了过来。

    我叹了口气。

    “不,不会的,他是吴有良的亲骨肉,吴有良怎么会不救他?你骗我,你又想骗我,你们男人果然都是骗子,”

    她捶打的手,渐渐无力地垂下去。

    “他确实救了,只是晚了几天而已,”我淡淡地说。

    她的眼睛,不再转动。整个人像只断线木偶,跌倒在脏污的草堆里。

    蟑螂爬过她的脚,她忘了尖叫。

    青蛇缠上她的腰,她忘了害怕。

    她像跟木头,仵在地上不动。

    “我能救他,”

    她缓缓抬起眼皮,眼中有星火跳动。

    她爬了过来,发间的桂花油,已经发酵得令人作呕。

    “救他,”

    她的声音沙哑。

    “我要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

    “把你的命献给我,”

    她后退了几步,惊恐地看着我。

    饭盒不经意地打落,香浓的汤汁嗞嗞地流到地上。

    我动了动唇:“你总是要死的,”

    既如此,做笔换命的生意又如何?

    “想要禄儿黄泉陪你,今日只当我没说,”

    她走向前几步,裙角随风摇起。

    “救他,谢谢你,对不起,”

    她垂下眸子,浓密的睫毛卷起。

    我才发现,她有一双耐看的眼。

    “人,不是我杀的,”她说,随手签下了一纸契约。

    她转过身去,背对着我。

    “我知道,”

    我看着她的背影:“睡吧,不会痛,”

    不会痛,死人怎么会痛?

    助宁香燃起,她合上双眼渐渐睡去。

    金银涎,金银涎,金银有梦命相连。

    吴娘子今年二十有四,本家姓陈,小名慧莲。

    在最美的二八年华,一顶软轿子,抬入了外户吴家。

    吴家吴家,白手起家。不出两代,一方富甲。

    阿娘对她说,我们小门小户,嫁到这样的人家,一定要温柔贤惠勤俭持家。

    她点了点头,像水一样温柔。

    可是,还没来得及得宠,便已经失宠。

    只因,素白的帕子上,没有落下一点梅红。

    她的夫君望着她:“你真脏,”

    三年为妇,卑贱如尘埃。

    她洗手做羹汤,裁剪缝衣裳

    她想人心都是肉长的。

    总有一天,那人肯听她解释。

    总有一天,那人肯信她是干净的。

    她没等到那一天,却等到了此生的谎言。

    新煲的八宝汤,滚落到草丛中。

    书房被翻红浪,他语笑嫣然,膝下承欢。

    门突然开了,他衣衫不整地依靠在门前。

    “进来,”他说。

    她害怕地退缩,直觉告诉她里面有恶魔。

    她转身就跑。

    那一晚,素白的床单,开出一朵红艳的花。

    “哈哈~真的,假的,”

    真讽刺呀。

    她抱着膝盖坐下,身上红紫成片。

    吴家吴家,白手起家,有女为娼,有男为鸭。

    那日以后,别人虐他,他虐她。

    他说:“你真脏,”

    她笑:“你也是,”

    这府里没一个干净的。

    钱让他们生活优渥,钱让他们高人一等,钱让他们失去人性。

    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

    吴家爱钱如命,她想,她也是个吴家人。

    没有爱,有钱也是好的。

    于是,她的珠宝堆满箱奁。

    男人已老,她还风华正好。

    没了金主的男人,花销却越来越大。

    日子每况愈下,吴家上下非打即骂。

    他把人推了进去,将她锁在屋子里。

    是他毁了她,让她一生活成了笑话。

    她从房中出来,凄冷地笑了笑:“你既骗了我,我又何必给你脸,”

    自那以后,她就真的不检点。

    旁人告诉她,吴有良又在眠花宿柳。

    她笑了笑:“他怎么花出去的钱,我就怎么挣回来,”

    他气冲冲地打了她的脸:“你这个脏女人,”

    她抬头,目光清冷。

    “是么,可惜你比我还脏,”

    她是算准了,这个男人已经离不开她。准确地说,是离不开她挣的钱。

    但她,到底低估了他,那个男人太会演戏。

    于是,她成了别人口中的浪荡女,他成了他人眼中的痴情男。

    她不屑。钱,钱,钱,她更爱钱了。

    没有爱,有钱也是好的。

    也许,她就这样过一辈子了。

    直到吴有良与吴大郎醉酒争执。

    说来可笑,这场争执的起因。不过是,谁在花柳巷打赏的最少。

    她进来时,吴大郎已经断了气。酒坛子的碎片,径直插在吴大郎的脖子里。

    吴有良双眼猩红的看着她。

    她是真的害怕,小腿止不住地颤抖。

    他将瓷片,抵着她胸口:“人是你杀的,”

    不是我,不是我。

    她慌忙后退,跌坐在地上,血水瞬间染透了罗裙。

    “爹,爹,”

    禄儿跳着走了进来:“你们在干什么?”

    “啊——”

    室内一声尖叫,禄儿两眼一翻昏倒过去。

    他用手捂住禄儿的鼻息。

    禄儿的脸上泛起不自然的红潮。

    “人是你杀的,”

    “你的名声那么坏,禄儿也是不愿跟你的,”

    “替我顶罪,不然禄儿……”

    她恍恍惚惚走来,颤抖地接过他行凶的碎片。

    “待他好”

    他眼中的凶光渐渐退下。

    跺肉如泥,削骨如细。

    我离开她的梦时,她扬起了嘴角。

    次日,城墙新贴了榜文。

    文如下:

    恶妇吴陈氏,勾引吴大郎未遂。心生恨意,持凶杀人。

    剁肉为酱,藏尸于面皮,现已畏罪自杀。

    兹情节恶劣,特判鞭尸三百,尸骨不准收敛。

    ……

    三月后,吴宅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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