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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拉拉苗的梦

    可转念一想,总是没有名字也是不大对劲的,正思索呢。

    梦遥说,“你给起个名吧。”

    “那就叫单单!”

    “为啥?”梦遥紧蹙峨眉。

    “你真想听?”他冰冷的口气。

    梦遥点头。

    “明白说吧,单,就是孤单的意思,你第一个生的是女娃子,就让她永远孤单下去。希望你第二个,就不要再是女娃子,拜托!”

    “起个名字都嘲讽?”梦遥小声咕哝。

    好在谁也没听清。

    然后她喝起粥沉默,黑睫毛盖住眼睑,贝齿轻轻咬住下唇,她在努力克制不要管不住自己的嘴,而倾倒出自己所有内心。自己人微言轻,生了女娃子便在家里一落千丈没了地位,而且她在这里属于人单势孤,娘家又那么遥远,没有依靠,偷偷被人收拾死了,人家也没有烂摊子,甩锅极容易。

    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不管不顾冒傻气,最后吃亏的,只能是自己。

    原以为婆婆就可以当母亲;原以为找个老的男人,就可以既当丈夫,又当父亲或兄长。但是……自己目前处境,如秋叶浮萍一样,孤苦伶仃而又无依。

    可转念一想,亲的弟弟与父母又能怎么样呢?

    还不是如婆婆所言。

    娘家只管牺牲她拿够了钱,去偏袒弟弟,为弟弟谋大事挖空心思,在她身上下功夫找缺口和无尽算计。但一想到母亲乞求无奈的眼神,内心也少了些敌意。

    不过母亲,也并不是心中充满慈爱和无私,在弟弟与她之间,自己永远是母亲眼里理所当然去牺牲的棋子。

    哎。

    谁让自己命苦,谁让自己是个女娃?自己是个女儿身,活该倒霉,而偏偏又生个女婴,更是倒霉。母亲竟然不惜用自己的一辈子,去当筹码,使家庭利益最大化。

    可反过来。

    泥鳅介绍这门子亲事,当时看着不也可以的吗?

    谁知后来竟会?

    哎,女娃结婚,其实就是赌。一场博弈,谁又知最后输赢呢?或许也有嫁好的,可偏偏自己却嫁瞎了。为什么偏偏自己嫁瞎?多数或许都是不如意吧,只是程度不同而已。

    梦遥无论醒着还是在梦境里,无论是喝粥还是喂奶,都思前想后,内心无比撞击着。但世俗里的丝丝绕,如盘丝洞一样高深不可测,闲七杂八的琐碎弯弯绕,岂能是她这一个19岁的女子所能参透的?

    因为有孩子了,二喜今年没有跟大喜去外地干活,只是守着家。

    转眼来年的春天熬到了,以往的小燕子,又来到二喜家的外屋,但扑棱棱盘旋,却始终找不到旧巢。老燕子只好又辛苦,重新搭窝,居然这次,把窝搭在了屋檐下。

    天暖了,眼瞅地里的农活要忙。

    老妪不再下地,她命令梦遥和二喜,一起去田间耕种劳作。

    “我们老家女的不去干农活,是永远居家的。”梦遥怯怯反抗。

    “你娘家你娘家,动不动就你娘家,我看你又揍憋的吧,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扁担扛着走,到哪你就随哪吧!二喜,带她走,长那么大个头,跟个驴一样,不干活太糟蹋!”老妪拿起地笤帚甩动着,拐弯抹角逼她去田地里干活。

    她刚一转身,就见老妪怒斥,“别忘了自己带孩子,我老了,我可弄不了这小妨人种。”

    一个小时后,来到菜地里。

    她背孩子在田间劳作着,给还没爬蔓子的黄瓜秧松着土,用蒿刀子一下一下砍着秧子的根部附近……眼见着一棵棵马齿苋车前草、拉拉苗,也随着应声倒地。

    刚去地里劳作一个月,她就被晒黑,长头发,也早被二喜给胡乱剪掉,简单剪短露出耳朵。

    这就是村里妇女自创的三齐头。

    既有女人的一点样子,又不要耽误劳作,可以简单省事,更不可能惑乱人心,因为不仔细看,根本无法辨别男女。虽然被剪了头发的那夜,梦遥说不出理由的哭泣委屈很久,但孤单的自己,有了不好的心情也根本无处去倾诉。

    谁会理睬、谁会在乎一个外地女人的心情?

    最后没有头发遮挡,耳鬓的桃花被晒已经和面颊差不多颜色,村里人见了,根本就不觉得梦遥过去曾经美丽过。就觉得她,是个经常弯腰驼背、背着孩子的高个妇女。认定那个老女人很能干粗活,在家也很受气才对。

    因为动不动她就蹬起惶恐无助的眼睛,在田间地头倍受丈夫的凌辱训斥。所以即使以前看到过她的,也逐渐遗忘掉了她的美,任凭一切都成了江湖传说。

    在田间地头,听到他们俩又吵嘴。

    二喜骂她:“你个死老娘们,走路不看苗吗?”

    把梦遥骂急了,她偶尔反抗:“我20岁,我不老。你才老!”

    “你个坑货再说一个,你再说一个?小心抽烂你的嘴!凡是坑我的、养过孩子的,我就叫她死娘们老女人、臭黄脸婆,怎么滴了?你有本事给我生儿子瞅瞅,只要生出儿子,你无论年龄大小,我都喊小公主。真有那能耐,我跪着喊你叫祖宗。切!”

    梦遥听了,无奈眨了眨眼睛。

    有一天。

    婆婆迈着半大脚来到地里,检查是否她在偷懒,一眼就见穿着长裙的梦遥。

    她直着身子,根本就没有往黄瓜架上,捆绑下垂的黄瓜秧。任凭一米多长的黄瓜秧,在脚底下泥土上乱爬,这立马就要长黄瓜了,难道让黄瓜满地乱结吗?

    而且炎热之余,站在玉米秧子下面,遮阴凉偷懒不说。

    呵呵。

    居然还揪起裙子边,努力扇风凉快着,露出来了半截小腿,竟不自知。

    老妪一见,无名火起。

    立刻跳到二喜跟前,“你个不中用的,没看到这扫把星在勾引野汉子吗?专门绿人的妖精,别的本事不见长啊你,吃着我家喝着我家,居然还长了偷人的贼心了啊,真是揍憋的!二喜!你还看啥?你死了吗?你还不赶紧揍死她!”

    二喜见状,愣神几秒。

    确实梦遥在那里扇了好长时间,而且确实露了腿。他又抬头,再看看周围田间地头,嘿,果然看到地头那有两个农民,在一棵大柳树下,光着膀子歇脚。而且眼睛贼溜溜,还时不时往这边偷瞄。

    这更确信了所言不虚,于是听了母亲的话,顶着毒辣辣的太阳,上前一把,就将她推翻在地,结结实实摔倒在田埂上。顿时玉米秧子被砸断好几棵,而且随着来回滚动,又倒下一大片。

    二喜懒得骑她打,只是连踢再踹几十脚,直到气喘吁吁。

    梦遥浑身是泥土,头上还落满新鲜的玉米花,她看着被踢红的手,在嘴边呵着热气,但却无丝毫缓解。

    二喜踹完后,还骂了一句,“敢绿我,臭婊子。”

    老妪一见,儿子果然威风,便一扭头,得意神气地往村里走去。

    梦遥躺在地头。

    扭过脸,粗糙的土块扎疼了面颊,而转瞬,土块因为眼泪的润湿,而变得柔软。几株玉米秧上,攀爬缠裹着几株拉拉苗,小片的叶旁,开着淡粉色的花,像一个个小喇叭。花蕊处,几只蚂蚁不停地进出忙碌。

    她没有马上起来。

    而是又回过脸望着长空,洁白的云朵挪移,变换着形状,不停地漂流,不知它们要去向哪里。偶然掠过的麻雀和燕子,还有拉拉苗花朵上的蚂蚁们,令她体会到万物的自由与无忧无虑,而唯独自己……

    她很想问问小蚂蚁,想知道它们可有妈妈?可有家?它们出来久了,妈妈是不是很想它,它们是否想妈妈?

    她很想问问拉拉苗,你那么美丽,你们可否有丈夫?丈夫一年四季都会待你们如初好吗?

    她的嘴角颤抖,无助沉默间只有泪流,吸了几口气,却什么也问不出。

    夏风清凉,抖动着玉米穗,黄色红色的花朵飘零,染在了拉拉苗花朵上,覆盖着一只蚂蚁,可蚂蚁早已习惯了,三挤两挤就走开了,向着目标而去,丝毫不计较……弱小的它们,有什么资格计较,或许也根本没有时间去顾忌,毕竟存活在这世上的时间也不多。

    距离千米外。

    张家坟地头的柳树下,坐着的那两个不相干歇脚男人也早已离去,因为他们也根本不清楚,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或许他们都不知这地里有人。

    毕竟几亩地的黄瓜架插满了渠垄,和玉米秧一样高。况且都挺累的,谁会自作多情,去关心那么多别人家的闲事?

    一看气氛不对发生打斗,早就躲进黄瓜架里的孩子爬了出来,拉拽躺着的妈妈,“咿呀咿呀。”无论怎么也拉不起来,单单便哭泣爬走到二喜脚下,继续“咿呀咿呀。”

    貌似在祈求。

    二喜厌恶之余一甩腿,孩子一个咕噜便跌进沟渠,于是她又在“咿呀咿呀”努力向上攀爬。

    又过一个月不到。

    黄瓜秧已经铺满架子,巴掌大的黄瓜叶青葱绿意,早已随微风震颤着生命的涵义,转眼便是花期,而且风蝶缠绕,黄瓜花飘香。

    地里已经缀满了黄瓜,每天都要认真采摘一遍。

    也经常看到在地头,二喜殴打她的身影和怒骂,因为他发现了秧子底部,昨日里梦遥采摘时丢落下的小嫩瓜。

    没成想,丢下的小瓜一夜之间,就迅猛成了一斤重的老黄瓜种。吃着老,颜色黄,卖也不合格,就等于糟蹋了。而且还和别的小瓜,争了秧子的营养。

    二喜只要发现老黄瓜,就会毒打一次梦遥,他俨然成了一根黄瓜都不采摘的十足的监工。

    梦遥起早贪黑,骑着破旧的自行车,后面挂两大筐黄瓜,晃晃悠悠去集镇腌制厂。

    每次交黄瓜,都是二三百斤。

    因为涉及交黄瓜,孩子暂时不跟了她。每次到家之后,二喜已经午休完毕,抽着旱烟,一摊手……梦遥就要交上来票据和现金,分毫不能差。

    如此周而复始。

    转眼就是1985年的5月,石榴花开的季节。

    梦遥迎着晨曦,背着晚霞,没日没夜,奔走劳作于田间地头。

    这里被划为菜区,靠近公路的田地,必须要栽种蔬菜,于是去年张家坟那块地,今年又是黄瓜秧爬满架。

    依然重复着去年的劳作,又是大铁笼,依然是三八大铁驴,梦遥每日摇摇晃晃驮着它们奔向腌制厂,她咬紧牙,顶着毒毒的太阳向前猛力蹬。

    一天,空车回家,半路忽然呕吐起,一直吐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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