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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镇北关东南的无名山谷,天空中爆起了灿烂的信炮焰火。大群的明军步骑人喊马嘶,在经历了初时的混乱之后,正在将官们的指挥下迅速按照地形组成了军阵,每个人的脸色都如死灰一般,眼神中有紧张、恐惧、顽强、狠定,但是却没有人后退。

    莾古尔泰来袭的兵马多达两千之众,而且为了抢时间也没有功夫再继续隐秘自己的行踪,直接顺着大路一路全速冲杀过来,前前后后队伍排出去有一里多长。路上遇到明军的哨探游骑,当面的躲避不及都被狂奔的马队踩成了肉泥,远处的则发箭乱射,并不分兵追杀,故此难免有些漏网之鱼,疯狂地奔回山谷中报信儿。

    其实明军的哨骑由于不能走大路,逃回去的速度未必有来袭的敌人快;但是两千多人全速奔驰,数千铁蹄犹如鼓点般敲打着大地,那种动静如同滚滚沉雷,离着多老远就被山谷中的明军发觉了。况且两侧的制高点上都有望楼,上面的哨兵通过千里镜发觉了西北方向烟尘漫天,若隐若现似乎有大批的人马正在迅速的接近。

    “传令!布偏厢车为阵!火器手准备!弓箭手立刻抢占山头压住阵脚!”

    明军阵中,刘世杰身穿一付精铁明光甲,手持一柄太湖铁笔枪,正在不停的将手中的令旗挥舞个不停。作为昔日辽东铁骑中的著名勇士,作为跟随李家二十几年的死忠家将,作为李如柏留在此地的最高负责人,他知道自己就是战死在这里,也必须让敌人付出最大的代价。

    他回头看了一眼还在山头上飘扬的杨字大旗,复杂的神色自眼中一闪而逝。

    不想那么多了,当初自己只是个刀头舔血的绿林土匪,给李家养了这麽多年,换来一身官服和荣华富贵,现在到了拿命报答的时候了。既然当初选择了从军这条路,就已经知道早晚有战死沙场的一天。

    “弟兄们,鞑子来了!敢有后退者立斩!李大人养咱们这麽多年,现在是咱们为他拼命的时候了。鞑子杀了咱们的弟兄,今天就杀光他们报仇雪恨!”

    这次李如柏带来的兵马之中大小头目都是李家的家丁出身,都是愿为李家出死力的枭勇死士。真的激发出他们的凶性来那也真的是跟吃了兴奋剂一样悍不畏死,闻言顿时一阵狂呼乱叫。普通的兵丁们也有不少是出身江湖的江洋大盗,一身的草莽气,本来就不把性命当回事;不少也是久经沙场。被当官的带着激发出了高昂士气,各式各样的兵器举过头顶,大声呼喝给自己壮胆。

    “刘洋何在!”

    刘世杰大喝,他身边闪过一个神色阴沉的汉子,三十多岁,四方脸下巴上还带着发青的胡子茬,浓眉细眼,身穿一身山字精铁甲,手持一把长柄斩马刀。此人乃是他的表弟,当初一起和他混过绿林道,也一起和他被招入李家,乃是和他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心腹死党。

    “你领着刀牌手和长矛手,挡住当面大道。火器打完了你就给我上!敢后退一步,我要你的脑袋!”说着刘世杰甩手扔给他一枝小令旗。

    “放心吧大哥,鞑子想过我这关,除非从我的尸首上踩过去!”刘洋大声接过令旗,随即又低声说道:“大哥,咱们……来世再见。”

    刘世杰的眼神似乎凝固了一下,悲壮之色溢于言表,没有说话,只是无声的微点点头。攥着的拳头上青筋暴起,微微的发抖。但是随即恢复了刚硬的表情。眼看着大群大群的步兵在刘洋军旗带领下涌向开阔的山谷路口,将路堵得死死的。

    “徐老三!秦彪!”

    又两员武将应声而出,脸上毫无惧色,神情彪悍。

    “带着你们的人给我把住左边的山头,守不住山头,就给我提头来见!”左边的山头是制高点,在谁手里谁就能控制全局。刘世杰久在军中,这点军事常识还是有的。

    徐老三和秦彪暴喝接令,随后又大声向手下的士卒们抱拳大喝:“弟兄们,杀一个够本,杀俩赚一个!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别让鞑子小瞧了咱们辽东好汉的威风!”说完举着令旗大步向自己的队伍过去。

    手下的兵马已经分派完毕,刘世杰领着两百名骑兵在后面压阵。却见对面的山坡后面尘头大起,滚滚雷鸣般的马蹄声震人心魄。大敌当前,他反而有些冷静了。咬了咬牙,握紧了手里的太湖铁笔枪。

    狗鞑子,来吧。建州兵威风了几十年了,你家爷爷倒要看看你们有什么能耐……

    待到冲过山坳,莾古尔泰就看到了在山谷口开口地带列阵的明军队列,还有在周围嘈杂的噪音里那对面隐隐传来的号炮声。再看对方的阵型严整,旗号不乱,显然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看惯了明军的不堪一击,冷不丁看到一路精兵,莾尔古泰心中不由得赞了一声。

    不愧是李家将的嫡系兵马,胆子够硬的,居然没有跑。看来明军中也不全是草包饭桶。不过越是这样的对手,越有击败的价值。敌人越强,越能衬托出我的武勇。

    他勒住胯下的座骑,让跑了半天的战马喘口气,后面跟着的人群也渐渐停了下来。

    这里是一片开阔地区,虽然也有起伏,但是坡度很缓。等后面的人群全都涌了上来,密密麻麻的一大群散步了将近十亩的面积,细看之下其中又按照各自牛录的所属分了间疏。

    两千多人虽然连装束都不一样,有的穿着生铁牛皮甲,有的穿着明军的锁子棉罩甲,有的穿着蒙古式的铁线罗圈甲,有的干脆裹着一张虎皮。和对面有统一衣甲战袍的明军相比好像一群乌合之众,但是所散发出来的杀气斗志却是如同一群嗜血的疯兽一样,恨不能立刻冲对对方人群将对手撕个粉碎。

    “杨镐,你给爷爷滚出来!“莾古尔泰纵马狂吼,声音如同晴天惊雷,悠悠荡荡传出老远去。“杨镐,爷爷是大金国正蓝旗固山贝勒爷,前来取你的狗头,你要是有种的,就快点滚出来受死!爷爷可以赏你一个痛快。要是被我抓住,我把你五马分尸!”

    “杨镐,你快点滚出来!你已经跑不了了!”莾古尔泰那半生不熟的汉话喊了好几声,对面的明军却是毫无反应,更别提杨镐也没露面。

    “五哥,别是那杨镐要跑吧!”

    旁边的德格类说话了,他是努尔哈赤的第十子,莽古尔泰的亲弟弟,也有个贝勒的头衔。但是旗主就没他的份,平日里无职无权,手中没有兵马,只能当个空头贝勒,不过英勇过人武艺高强,在正蓝旗中颇有勇名。

    此次莽古尔泰出征,把他也给带在身边。希望能让他在战场上立功,日后好给自己添个帮手。

    “娘的,别是真要跑吧!德格类,给你三牛录五百精兵,给我全力抢下左边的山头!杜木布,你领你的五个牛录帮他压阵。得手后居高临下用箭射下面的汉军,一定要把他们的阵脚射乱!然后听我的号箭,一起冲破汉军阵营!别怕汉人的火器,那都是吓唬人的,根本打不死人,打完一响就不管用了。”

    “咤!”两人领命,随着号角声的响起,成群结队的女真骑兵从大队中分离出来。

    德格类的手指塞在嘴里打了个呼哨,策马跑了出去。没一会儿功夫数百名骑兵快速的集合在他身后,只见他把铁槊往山头一指,他身后的数百精骑纷纷催动战马,犹如一片乌云般呐喊着向山坡上卷了过去。

    “主子你看!”旁边的护军突然大喊,指着前面。

    莽古尔泰定睛瞧看,只看到一面大旗似乎正在后退,那旗上的汉字他恰好认得。

    “那是杨字!杨镐真的在这里!”莽古尔泰再无怀疑,没想到那个汉人岳翔提供的情报竟然是真的,杨镐啊杨镐,今天算是把你给堵到这儿了!你没想到是你们汉人把你给卖了吧!看起来那个岳翔是真的想要降我女真,此人得罪过皇太极和代善,只有投到我正蓝旗的旗下了,此人倒是个人才……

    一瞬间莽古尔泰想得非常远,但是接着又把脑子转回到了战场,正蓝旗的旗丁们犹如掀起人浪一样默契排列着阵形,片刻之后已是弓上弦刀出鞘,摆起了庞大而严密的进攻阵势。

    而侧翼,两群人马黑压压的一片,正在向左侧的山头席卷而去。

    上千只铁蹄鼓点般敲打着大地,数百名全速奔驰的精骑转眼之间已到达了山坡脚下,然而眼看德格类的队伍已经冲上了半山坡,山头顶上突然冒出了无数人马,正好和女真兵打了个对面。

    “是汉人!”有人眼尖,大声喊了出来。果然,山上的兵马身上披挂的全是明军衣甲,人群中树立着一面大旗,旗上是一个刘字。明军的队伍也很混乱,骑兵和步兵混在一起,好像也是刚刚冲上来的还来不及整队。

    “给我冲!”

    德格类一看急了,大吼着催马就往上冲,想趁对方放箭之前冲上去。然而对方的反应速度也确实迅速,刚冲了十几步,密集的箭矢就雨点般劈头盖脸的砸了下来,德格类大喝一声,手中铁槊疾抖,在身前舞出一片槊影,连磕飞了几支劲箭。但是身上也中了数箭,仗着铁铠甲护身倒也伤的不重,嘶吼狂呼死不后退。

    但跟着他冲在前边的几名骑兵可没他这本事,被射的人仰马翻,惨叫着顺着山坡翻滚了下去,跌进了后面的人群里,有人被绊倒,产生了一阵混乱。

    德格类见状大吼:“后退者死!往上冲啊!”摇动手中的铁槊催马往上猛冲,跟在后边的数百名骑兵有的举着旁牌跟着冲,有的张弓搭箭往山头的人群猛射。双方的箭矢在空中飞来飞去,不断有人中箭摔倒。

    德格类带的全是骑兵,目标太大,而且自下往上的仰攻,山路不平,无法发挥速度优势,前进的颇为吃力。而山头的明军仗着地形居高临下,不止是弓箭,连石头土块也拼命往下砸。女真兵倒下了几十人,很快就学精了,大多数下了马步行上攻,有的用战马作掩护,有的干脆举起地上的尸体,坚定地向上推进。

    结果并没有比刚才多推进多少步,山头上突然响起一连串爆豆般的霹雳炸响,数十杆鸟枪火铳的排枪齐射喷出的火光几乎形成了一片火线,刺鼻的白色硝烟笼罩了山头,呼啸的铅子弹丸带着明显的烟迹打进了人群之中,所过之处一阵血肉横飞。

    德格类仍旧骑在马上,拼命督战。但是山头上一阵铳炮让他吓了一大跳,结果胯下的战马连中数弹,稀溜溜一声暴叫当即摔倒,把他从马上掀了先来。旁边的护军拼死上前把他护住,德格类不知道被撂倒了多少人,只知道周围惨叫声一片。而山头上的明军似乎斗志并不亚于他手下的女真勇士。

    “滚开!给我冲!”德格类眼都红了,推开旁边的旗丁护军,抄起一面盾牌,右手持槊再次带头冲锋。他知道他这里要是耽误了功夫,弄不好就要牵连全局。建州的军法是很严厉的,临战不利轻者要抄没家产革去名爵,重者是要掉脑袋的。

    女真旗丁们当然也知道军法的厉害,前面的人举着盾牌尸体,后面的人拼命向山头放箭,山头上也是惨叫声连连,接二连三有中箭的明军尸体从上面滚下来,显然也伤亡不轻。

    但是山上的明军似乎也是铁了心要死战到底。几杆盏口铳架起来向下再次齐射,铁砂散弹一打就是一片,前排的尸体盾牌被打得稀烂,碎渣乱飞,而且还有点着了引线的翻箱雷被顺着山坡推了下来,护军们再次舍命用身体护住了德格类。

    德格类还没明白怎麽回事,正要推开护军。旁边的人群里面突然一股火光就炸裂了,他只觉得一阵炙热的烈风猛地刮来,一下竟把他给推倒了。然后就觉得头顶上泥土碎石还有烧焦的碎肉木屑好象雨点一样溅落下来,脸上热热的麻麻的,一下周围的世界竟然静了下来,周围的人大喊着什麽他却听不见。

    他昏头胀脑的爬起来,想找自己的兵器,手在地上却摸到了一只残缺不全的焦糊手臂。他愣了几秒钟,脑子才从空白中醒过味来。再看周围,满目尽是白色的硝烟,旗丁们横七竖八倒了一地,有的还在抱着被炸断的腿脚胳膊翻滚惨叫,受惊的战马乱跑乱跳,他的几个护军也是倒在地上呻吟着,有一个满脸开花,脸上还插着几片木屑。

    白烟火光在女真旗丁的人群中炸裂,碎石木屑还有人类的残肢碎肉。有几个被前面的人舍命挡住,是在前排爆炸。有三个是滚进了后面的人群中,现在整个人群都笼罩在一片浓烟火光之中,女真旗丁们被爆炸炸的立不住脚,竟然有点儿在山坡上站不住了。

    “大胆!”德格类抽出腰刀连砍了三个向后退的旗丁,“谁敢后退,我灭他满门!要想活命就给我拼死向前!”说着以身作则,直接拉过一匹战马又飞身蹿了上去。

    “汉狗的火器只能用一次,趁着机会冲啊!”

    女真旗丁到底是身经百战,坚韧悍勇当真是不同凡响,刚才的惊心动魄立刻抛在脑后,狂叫着跟着德格类再次奋勇上前,山上的明军拼死阻拦,德格类暂时冲不上去,明军也打不退他们,战事一时陷入胶着。

    见德格类一时攻不上山头,杜木布的五牛录兵马开始上前支援。号角声响起,只见黑压压一大片人群在军旗的引导下涌了过来。旗丁们把盾牌顶在头上,排着整齐的阵型朝山坡上快速逼了过去,不时有一阵阵急雨般的箭矢落在人群中,大多数都被盾牌挡下,但每次也总有十几个人倒下,士兵们的面色铁硬,但脚步丝毫不见犹豫,依旧在顽强的往前推进。

    徐老三站在山坡顶上,声嘶力竭的大声吆喝,指挥兵丁们往下放箭,心中充满了惊惧。

    山坡上那些建虏的蛮子骑兵怎麽这麽凶悍?有的人身上插着好几支箭还是不要命的往上冲,好像我们的箭射在他们身上跟没有效果一样。反倒是对方射来的箭又狠又准,每射来一箭这边总会有人倒下,自己这边现在已经倒下一百多人了。

    这些人都不怕死吗?连地雷火铳都打不退他们,自己的同胞在眼前被炸成碎肉都无动于衷,这些人实在太可怕了……

    顶着头顶上的箭雨石块,杜木布的人马倒下了几十人之后推进到了山脚之下。杜木布手中的精铁镰一挥,八百多人一起摘下弓箭。杜木布乃是莽古尔泰帐下的亲信猛将,他所带的五牛录都是莽古尔泰的护军牛录,战斗力极强,人人能使二石的强弓。杜木布眼见准备停当,精铁镰往山上一指,数百名强弓手一起张弓搭箭,动作整齐划一,好像在人群中荡起一片黑影,极具威势。

    “放!”杜木布大吼一声,只听“嗡嗡嗡”的一片弓弦响动,好似一阵狂风刮起,大多数人只觉得头顶上呼的一阵黑影掠过,再看时已经飞出去十几丈远变成了一片密集的黑点,对着山坡顶上的人群覆盖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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