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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一章 枯荷(一)

    寄奴心中感激,想到先前自己还怀疑谢裕的居心,只觉得自己真是小人之心。

    他躺在马车上,心却已经飞远了,只愿尽快赶到山阴,尽快见到安然无恙的萩娘。

    竺法蕴酸溜溜地瞥了一眼他焦急的神色,嘴里不高兴地说道:“知道自己身体不适也要急急忙忙地走,知道自己是病人还不知道多休息。”

    寄奴恍若未闻,仍是盯着窗外飞驰的景色。

    竺法蕴怒道:“你啊,说的就是你,你看着外面马也不能再跑得快些,就不能消停些,好好躺着吗?”

    寄奴总算是转脸看着她,却只是不温不火地问道:“我看我的,跟你有何关系?”

    竺法蕴一滞,绞尽脑汁总算想出了个理由,强词夺理道:“若是你不好好休息,伤口就不能恢复,若是你伤口恶化了,岂不是显得我们瓦棺寺的秘药不灵了,岂不是显得我这个亲自为你治伤的人无能?!”

    寄奴仍是平平淡淡地答道:“哦。”

    这样无声的诘责比他出声辩驳还要令人难堪,竺法蕴只觉得自己脸颊都飞红了,不由得恼羞成怒,恨不得一脚把他踹下马车才好。

    她想起先前见到萩娘的样子,不由得口不择言,嘴上冷冷地嘲讽道:“也不知道你这样赶回去,别人是不是领情,别人想见的又不是你。”

    此言一出,果然是立刻说中了寄奴的心事,他狠狠地瞪了竺法蕴一眼,只把她瞪得心里发毛,不由得放低了声音,却仍是嘴硬道:“我又没说错。”

    寄奴一阵尴尬,忙看向一边假寐的竺法汰,却见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微笑着说道:“您不必过于在意这些,有缘即是无缘,无缘亦是有缘,应该属于您的,从来都不曾改变过。”

    竺法蕴疑惑地问道:“您这是什么意思,为何师父从未教过我这些呢?”

    竺法汰了然地看着她,十分认真地答道:“你师父与我所学本就不同,我们两人的理念也是不同的,但是这并不妨碍我和他是毕生挚友,欣赏一个人,并不一定要完全认同他,爱一个人,也并不意味着就要委屈自己去取悦于他,如果觉得自己委屈了,只能说明那并不是真正的大爱。”

    他开始还是在对竺法蕴说,之后的话倒像是在对寄奴说了。

    寄奴心中若有所感,只觉得这位大师果然智慧无比,每每都能为自己心上所疑惑的事情释疑,每每都能说到点子上,竟像是能知晓自己的心意似得。

    他明白竺法汰是在点醒自己,恭恭敬敬地作揖答道:“在下受教了,诚然如您所言,在下从不觉得委屈。”

    竺法蕴闻言,心中不由得一酸,再怎么嘴硬也说不出话来,唯有转脸看向另一边的窗外,不再去看寄奴。

    黄昏的时候,他们终于赶到了山阴,虽然寄奴是个病人,但只有他认识刘穆之的宅邸,当下他便挣扎着起身说道:“一会进城了,我来看看前面的情况。”

    然而在他们经过城口的驿站时,却有一骑身材优美的男子拦住了他们,堪堪问道:“车内可是京口刘郎一行?”

    他声音清脆响亮,就连车里的寄奴都听见了,打了车上的窗帘看过去,却见那男子穿了刘穆之府中的家奴服色,面目清朗,眼神清澈。

    刘穆之不愧是个术士,竟是能算到他今日回山阴。

    寄奴忙示意刘怀敬走近,对他说道:“此人正是我朋友的家奴,你跟着他走就是了。”

    刘怀敬皱眉道:“您这位朋友也太关心您了,我们回来是临时起意,他怎能知道,显然是每日都安排了人在此等候,先前您不是担心他有异样,如今看来,实在是很有可能呀。”

    他不高兴地撇了撇嘴,疑惑地说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莫非他是看上了嫂子?”

    寄奴不由得失笑,轻拍了一下他的头,笑道:“就你会胡思乱想。”

    他思索了一番,却还是说道:“如今已是在山阴了,萩娘又在他手上,即便他有什么异心,难道我们便不去他的宅子吗?你就听我的吩咐吧。”

    刘怀敬无奈地点了点头,趋马上前,答道:“正是,请您带路。”

    那人严肃的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开怀道:“我家主子等您许久了,这就跟我来吧。”

    上次来的时候,寄奴并没有太过注意刘穆之宅子的所在,只不过是记得大概方位罢了,虽然那宅子不大,比起周围的民居来说已经算是十分少见的了,真要找起来应该并不难找。

    然而这次他凭着记忆张望着道路边的房舍时,却发现根本找不到那熟悉的地方,直到前驱引路的刘穆之家奴勒马,他才听到了那熟悉的清越悠扬的音乐。

    举目望去,却见刘府的大门十分不起眼,从街道上看起来完全是一间普通的民居罢了,唯一别致的地方,只怕就是门楣两边随风摇曳的铜质铃铛了,那铃铛长长地垂落着,色泽低哑,音色清脆,虽居于蓬门却有高雅之趣,可见刘穆之这个主人的心性,既想要隐于尘世,又不愿意完全淹没自己的才华,实在是十分矛盾的一个人。

    马车转了一个弯,便堪堪驶入了侧门,早有从人在那里守候,引着众人往里去。

    寄奴这才看到了熟悉的院子,熟悉的道路,他待车一停下便急不可耐地跳下了马车,都不用刘怀敬搀扶,便三步并作两步地往萩娘的寝居走去。

    竺法蕴见他这样任性,忙跟了上去,喊道:“你倒是走慢点啊,一会仔细扯动了伤口,下次上药疼不死你。”

    寄奴头皮一麻,脚下虽是丝毫不慢,却下意识地用手扶住了自己伤处,免得被她不幸言中。

    前一次在会稽官邸门口偶遇萩娘的时候,他完全没料到,像是一种从天而降的惊喜。

    这一次他确是心中无比煎熬,担忧和怀疑满满地笼罩着他的心,只怕进屋见不到萩娘,或者更差,见到一动不动的萩娘……

    屋外的甬道像是永远也走不完似得,他下意识地看着脚下的木地板,无意识地想着,这地板的花纹真好看,是什么图案呢?像是飞鸟,又像是花朵的藤蔓……

    要是萩娘真的……

    自己所努力想要证明给她看的这一切,都将失去了意义,还有什么是自己需要为之奋斗,为之一挣的呢……?

    那内室的门框已是近在眼前,门外的铜铃静静地挂着,一丝声音都没有。

    他伸手向前,想要推开那紫色的厚重门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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