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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浮舟(二)

    窗外,一片嫩绿的树叶飘落。

    她怔怔地望着这熟悉的庭院,千头万绪涌上心头,难以平静。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那么坚定,那么仓促地做这个决定,但是她有一种感觉,如果不这么做,一定会后悔终生。

    她不再犹豫,继续整理着思绪。

    父亲是个没成算的,家里唯一能搞事情的应该只有……

    “你们要记住,不能和正院的朱姨娘起冲突。”

    “若是她不安分,或是仗着身份欺凌你们,只要没有影响到熹哥儿,你们能让就让。”

    她一口气说完,想了想是否还有遗漏,又补充了一句:“米粮店那边,让任安把店关了,房子空着就行。若是府中其他人问起我去了哪里,就说我去了溧阳阮家。”

    李妈妈不再劝她,她总觉得自家女郎越来越有成算,她决定的事情不是自己能左右的,只是她还是关心地问了一句:“女郎说的这些,奴婢都能做到,只是女郎,此去广陵甚远,你可要多带些钱帛傍身。”

    萩娘点头,示意自己已然准备了的,又对着王懿说道:“王郎,我自是知道你心中最渴求的是随军出征北伐,但是你也要明白,知恩图报的道理。我阮家和臧家在你危难流落之时收留了你,若你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甩手离开,这可是不忠不义的行为,哪怕你将来有所成就,这也会成为你一生的污点。”

    她的话,十分冷酷无情,并不是她不会安抚人心,而是当前正是危机之时,她必须用最快最有效的方式做好所有的安排。根据她对王懿的了解,他是能够理解,自己这样义正言辞的话语背后,隐藏的是最卑微的恳求。而他,绝不会在自己这样的要求下抛下臧家自己离开。

    果然王懿笑道:“您居然也懂得忠孝礼义,只是这狐假虎威的样子可真是……啧啧。”

    萩娘不理会他的调侃,继续正色说道:“我的心思你应该也能猜到,整个臧家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弟弟臧熹,若早知道会这么快就横生变故,我也不会急于将我弟弟接回来。”

    她十分忧心的样子,恳求道:“我知道您武艺超群,又与我弟弟感情深厚,我想要求您,确保我弟弟在府内的安全,别让他为小人所害,为长辈所欺。如果有什么万一,发生了什么大事,是您一己之力无法解决的事情,会危及我弟弟的生命,作为最后的退路,我请您帮我把他带去建康,交给阮家照顾。”

    她并没有告诉他阮家在建康的老宅已经是自己的私产,只是给了他一个地址,告诉他到了那里,找到阮妈妈,她就会好好照顾臧熹。

    最后她恭恭敬敬地对着王懿一拜,郑重地说道:“我弟弟臧熹,就交给你了。”

    谢家要迁往广陵的消息是近日建康城内最大的八卦。

    这件事是真的,这是肯定的。

    宰相谢安一直奉行“用人唯德”,因此他所起用的官吏,就算不太会治理地方,至少都是推行德政,十分地宽厚,而谢安自己更是平易近人,善待百姓。故而当他要走的时候,建康的民众都自发地前来送行。

    谢家是真的打算一去不回来了,每个在路边看着谢家的车马载着各种家俬,连绵不绝地出城的人都是这么想的,谢安要带走家族所有的人,短期内也没有再回来的打算。

    当萩娘赶到建康谢府的时候,门子抱歉地告诉她,谢家的人已经出发去广陵了,如今应该已经出西城门了。萩娘谢过了他,立刻让马车追了过去。

    幸好给谢安送行的人太多,有人拉住谢安喝酒,有人为谢安赋诗赋辞相送,十分热闹,因此谢家的队伍行驶得十分缓慢。

    在石头城附近,萩娘终于找到了谢琰的马车。

    采棠首先跳下去给谢琰报信,萩娘的马车紧紧地跟了上去。

    没过多久,两人的马车双双停了下来,只见谢琰急步走下马车,惊讶地看着萩娘风尘仆仆的脸。

    采葑扶着萩娘下了马车,两人站在路边的垂柳下,谢琰担忧地问道:你怎的来了,出什么事了?”他伸手帮萩娘理了理她被吹乱的发髻,含笑道:“怎得帏帽都不戴就出来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如此不顾礼仪。”

    萩娘心中为他着急,有千言万语想问,却张嘴结舌地说不出话来,她最后憋出一句:“你怎么也不说一声就离开了?”那幽怨的神情,楚楚动人。

    谢琰开怀大笑,他促狭地说道:“你可是怕我逃了,没人来娶你?”

    萩娘被他说红了脸,忙道:“大庭广众之下,别胡说八道。”

    谢琰见她不是有什么急事,心里轻松了一点,扶着她上了自己的马车,让随侍的侍女绞了棉巾来为她擦脸。热气腾腾的水汽一蒸,更显得萩娘不施粉黛的小脸白白红红的,像个喜气洋洋的泥娃娃似得,很是可爱。此时谢琰倒并不“调戏”她,而是温柔地安抚她道:“你可是担心我?我心里很是高兴。只是,就如你当初对我说的那样,我也是可以照顾好自己的,我也想请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此时的谢琰,虽然是处于人生少有的低谷,却仍然英姿豪发,神采飞扬,不因为外事外物有半点郁结于心,真正是美人风华绝代,没有丝毫损减。

    萩娘的小脸异常坚定,她郑重地说道:“我跟你走。”

    谢琰一呆,心内却暖暖的,只是,自己此去乃是跟着父亲一起退避,说的好听叫“出镇广陵”,其实也就是被贬到了权力中心之外,连自己都不知何时能回。萩娘又怎能无名无分地跟着他?我朝的礼制礼仪是有规定的,私“奔”为妾,难道萩娘不知道这个道理吗?

    他努力压抑着自己心里的感动和感激,用温润如玉的手指捏了捏她的小鼻子,暧昧地问道:“小姑子终于想明白了,要自荐枕席吗?可惜我这里并不缺暖床的丫头呢。”

    他越是故意这样说,萩娘越是怜惜他,她把自己的小手塞到谢琰的怀中,轻轻地说道:“奴倾慕琰郎的风华美姿,愿意随琰郎为奴为婢,生死相随。”

    这才是臧萩娘的真性情。谢琰对她有恩又有情。这份情,她可以拒绝可以推诿,可以矫情可以掩饰自己的心意,她有自己的原则,有自己的底线,如果谢琰做不到以她为妻,她绝对不会放任自己投入他的怀抱。

    而此时,是谢琰最需要她的陪伴的时候,谢琰对她的恩,她一定会全力去回报。韩信知一饭之恩,魏颗受结草之义,对于萩娘来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连顺手助他一臂之力的翠环她都愿意给三分体面,更不要说一直将她放在心上,穷尽各种手段去维护她的谢琰了。

    即使要身处险地,即使要抛下自己年幼的弟弟,她都一定要遵从自己的心意,来到他的身边,陪伴他,守护他,即便什么都做不了,她也决不可能不去管他,用那些“保护好自己就是对他最大的帮助”之类自欺欺人的话来欺骗自己。

    谢琰感受着她的温暖,又闻着她身上熟悉的体香,只觉得心里十分舒畅,他把她拢入怀中,真诚地说道:“萩娘,我与父亲此行,颇为凶险,一个不慎就会不得善终。只有在我能保证你的安全的时候,我才会带你走,而现在,我真的做不到,连我自己都身不由己……你愿意跟着我,我很荣幸,也很感动,哪怕我有一丝的把握,我也会将你留下来陪伴我,或者可以说是,即便你不来找寻我,我也会不顾一切将你带来。只是现在情况不同,我心里完全没有底,若是你真心为我好,就该让我安心,你先回去好吗?”

    就是知道凶险我才要来,若你平平安安地,我干嘛没事来给你添麻烦?

    萩娘倔强的小脸看着他,没有丝毫的动摇,她说道:“奴只有在琰郎身边才能得片刻安心,若是奴口口声声说思念琰郎,却远远地避在千里之外,琰郎岂能相信奴的心意?琰郎不必再说,奴已决意要跟随您,若是您愿意,就带上奴一起前去广陵,若是您不愿意,就把奴赶下马车,奴自己前往广陵寻找您。”

    谢琰不再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她。

    路边的合欢花树开得茂盛,粉色的白色的合欢花瓣轻飘飘地随风掉落,盘旋。有的碾落尘埃,有的随风逐流,飞向那未知的命运。这是自然的规律,有花开就有花谢,有出生就有死亡,有辉煌就有陨落。命运的安排固然是无可改变,而人力所能及的就是有爱不相负,有情长相依。

    许久许久,玉兰花徽饰的华丽马车才慢慢启动,后面跟着一辆不起眼的,戴胜鸟徽饰的马车,加入了谢家的车队,一起向着广陵郡行进。

    在广陵,那将是一片全新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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