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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梅坞醉酒

    江柍半夜醒了一次。

    沈子枭梦魇了,她睡得正迷迷糊糊,便听他在呓语:“不要,父皇,不要。”

    她被他折腾得连指甲缝儿都累得慌,虽觉出他似乎梦到了极糟糕的事情,却仍懒得睁眼。

    直到感觉他遽然攥紧了被子,挣扎道:“母后,母后……”

    江柍才终是掀开了眼皮,微微起了身,撑着手臂看他。

    窗前只留了一盏灯,足够让她看清他紧皱的眉头:“夫君?”

    唤不应。

    她又喊道:“七郎?”

    他还是不应,额上细细密密渗出许多汗珠,脸上亦满是痛苦神色,又说:“我杀,我杀就是了。”

    江柍莫名觉得心一颤,再来便是小声地又叫他一声:“沈子枭,你醒一醒。”

    他却渐渐趋于平静了,紧攥着被子的手也松泛了下来,说道:“马上就不疼了……”而后再也无话。

    江柍又定定看了他许久,忽见一道水痕从他的眼角滑落。

    她伸手抹了去,心想道,不可能会是泪。

    顿了顿,便重新躺回被窝,翻身睡了。

    将要睡熟的时候,只觉有人从背后拥住她,她懒得动弹,便任他抱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沈子枭被一阵咳嗽声吵醒。

    他发现自己正拥着江柍,动了动胳膊,江柍竟也没察觉,看来睡得很酣沉。

    他起了身,才发现外面下雪了。

    扶銮殿外多植潇湘竹,千百竿交映着,几乎遮掩了宫墙,成了一圈儿竹篱。

    雪如鹅毛般纷纷扬扬,与绿意相映,隔着窗子看去,颇有诗意。

    然后不知怎地,原本起床时他是不记得这夜做梦了的,此刻他又忽然想起梦的内容。

    他梦到了从前。

    当日父皇发现母后心系之人并不是他,便废黜了母后的皇后之位,再后来,父皇见母后丝毫没有求情之意,便赐母后白绫。他怎能眼睁睁看着母后去死,便不断乞求父皇留母后一命,原本父皇的态度已经有所松动,偏母后不肯回头,竟决绝而死。

    亦梦到了现在。

    父皇说——朕说过,你能灭了梁国,太子之位便是你的,今日亦承诺于你,若你杀了迎熹,天子之位便是你的。

    父皇朝他脚下丢来一柄宝剑,剑身触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似乎没有犹豫太久,便说“我杀”,然后他真的把那柄剑刺入了她的心脏。

    当时迎熹是什么神色,他模糊记不清了,只记得她似是哭了,委委屈屈说,夫君我疼。

    犹如往日恩爱时她耍赖撒娇之言。

    可这回他没有去抱一抱她,只站在一旁,任她鲜血染满衣襟,他只淡淡说,马上就不疼了。

    后来她手握剑柄痛苦倒地,终于不喊疼了。

    他没有去殓她的尸,因为他的手要用来接传位诏书和玉玺。

    而后梦就醒了。

    “咳咳咳……”咳嗽声又响了起来,听出此人已极力控制,只是雪夜静寂,什么声响都会放大数倍。

    沈子枭走出寝间,拨开毡帘,来到廊前。

    有一宫娥从门槛旁的棉被里爬出来,跪在地上:“奴婢参见殿下。”

    沈子枭伸手接雪,扫她一眼,便知她是江柍最贴心的陪嫁宫娥雾灯,故而问:“今日你当值?为何不在殿内榻上睡?”

    “回殿下的话,奴婢着了风寒,咳嗽不已,怕扰了殿下与娘娘歇息。”雾灯仍然跪着,不敢抬起头来。

    若是细听,便能发觉她语气中的冷淡。

    沈子枭没多想,这样一个侍女也不值得他多留心,只想她是个行事极妥帖又忠心爱主的人物,又想起她今日被妙仪所辱,便说:“起身吧,抬起头来让孤瞧瞧。”

    雾灯起身,抬了脸,却仍守着规矩,没有望向沈子枭。

    沈子枭见她脸颊肿得甚是可怖,便说道:“今日是撷华对你不起,明日孤叫太医来给你瞧瞧,好好一张脸,毁了可惜。”

    雾灯忽觉这话熟悉,来不及细想,只依礼跪地磕头:“主子惩戒奴婢本是理所应当,奴婢不敢有丝毫怨言,更不敢劳烦太医。”

    沈子枭便说:“无妨,总归今夜你就不要当值了,回去歇着吧。”

    雾灯依旧有礼却疏淡:“多谢殿下。”

    话毕,沈子枭便来到院中,颇有赏雪之意。

    雾灯这才抬头看他一眼。

    不知为何,她竟觉得他的背影与当日济水河畔杀狼救她之人一模一样,又想到他说“好好一张脸,毁了可惜”……顿时便心揪起来。

    她今日原本不用当值,若非月涌癸水来了,又叫不应星垂,她便不会来替班。

    谁知刚到廊下,就听到寝殿内男女喃喃呐呐,一口一个“七郎”“爱爱”此起彼伏的声音。

    想起这个,她秋水般的眼眸便暗了下去,像覆了一层厚厚的草灰。

    羡慕,又嫉妒。

    心酸,哀伤,甚至……绝望。

    不。

    她闭上眼睛。

    强迫自己不能再想。

    只要想起便觉得是噩梦。

    风雪缭乱,露凝霜重。

    一夜过后,外面已是一个银装素裹的天地。

    南国少雪,江柍一见雪便雀跃不已,醒来之后连衣裳也未换,便提裙往外走,星垂“诶”了一声,忙拿了斗篷,唤道:“公主,好歹披件衣裳,若是着凉该如何是好。”

    江柍哪里肯听,走了几步便小跑起来,只因她听到院中似有舞剑之声。

    果然,她掀开毡帘,便见沈子枭正在一丛斑竹前舞剑。

    他一袭水墨织印青松纹的长袍,半披发,未戴冠,只用一根玉簪随意束发,额上勒着墨绿纱罗抹额,随他舞剑的动作,绸绦飘逸于脑后,缎袖拂动如流云。

    他剑风一扫,数十棵茂竹便沙沙晃动起来,竹叶簌簌而落。

    一时间,竹与雪均在他周围狂舞纷飞,似是被他吸引,又似被他掌控,这个处于纷扬中心的人儿,却浑然不觉自己早已与美景融为一体,剑锋所指利落干脆,快意潇洒似畅雨狂坠。

    沈子枭的剑法是这样,却又不只是这样。

    江柍看出了他跅弛不羁之下的杀伐和果决,那是一种隐忍的傲气与坚韧,让她想起嶙峋怪石缝隙里不惧疾风的劲草。

    她紧抿了唇。

    见他收住动作,她才扬起笑,拍手叫好:“好剑法!”

    他闻声转脸看她,剑未收鞘,剑身银光映于他冰冷锐意的双眸。

    可很快便暖了下来:“你醒了?”

    他收回剑,问道。

    江柍朝他飞奔而去,扑进他怀里,猝不及防打了个哆嗦:“噫,你身上好凉。”

    沈子枭便把她从身上扒开:“穿得这样少,不怕冻着?”

    低头一看,脚上穿的是软缎拖鞋,脚后跟还裸着呢。

    江柍说:“我不冷。”

    她虽是南国人,却很是耐寒,仿佛天生应该嫁到这北地来似的。

    沈子枭冷冷扫了眼拿着斗篷不敢上前的星垂,说道:“你怎么当差的?主子胡闹,你也不知规劝么。”

    星垂闻言便跪了下来,颤巍巍道:“请殿下恕罪。”

    江柍忙说:“是我自己跑出来的,她追不上我。”

    沈子枭拧眉道:“你简直胡闹。”

    江柍便不耐烦了,甩袖转身:“好啦,我回去就是了。”

    沈子枭只觉她脾气实在糟糕,根本不愿再理她。

    却冷不丁想起夜间的梦,一时又升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把剑随手扔给郑众,跟在她身后进了殿内。

    她去寝间,又要上床睡,他便也好性儿地也上了床,搂着她睡。

    开始时她还不让他碰,他耐心也就那么一点儿,干脆把她箍在怀里,不怕她不老实。

    后来只觉迷迷糊糊要睡着了,骤然有宫中天使来传旨,他才起床整理一番,连早膳也未用便进了宫去。

    到上元宫时,崇徽帝正用早膳,见他来了,崇徽帝便让宫娥们都下去。

    沈子枭了然,上前亲自侍奉崇徽帝用膳。

    崇徽帝对他这个儿子,早年冷落厌恶,后来多疑猜忌,自知关系早已冰冻三尺,再暖也暖不回来了,便只好继续冷下去。

    彼此虽不热络,但到底还得念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崇徽帝清了清喉咙,说起宣他入宫的用意:“自入冬以来,便没有一件事顺心,先是赤北雪灾,峦骨接连犯我边境。后是这安阳盐运使许懋濡中饱私囊,贪了朝廷几千万两银子,我派谢筑去查,反倒搅了浑水。”

    许懋濡贪墨盐税之事,崇徽帝并未对外发作。

    户部有明账,崇徽帝手里另有私账,许懋濡自以为贪得滴水不漏,其实全被崇徽帝看在眼里。

    自古君王便没有不恨贪官污吏的。

    当初因要筹备沈子枭大婚,崇徽帝便暂且睁只眼闭只眼,直至大婚之后,他才派谢筑前往安阳,表面为体察民情,实则在暗中搜集许懋濡贪赃纳贿之事。

    谁知谢筑虽为人正直清廉,却缺些铁血手腕,在安阳数日,差事却无半点进展,这才上书请罪。

    眼看年关了,且峦骨屡次扰乱赤北边境,大有开战的风向,朝廷亟需用钱。

    崇徽帝的意思是,让沈子枭亲自走一趟。

    沈子枭给崇徽帝盛汤:“谢筑是绪风的长兄,儿臣带绪风同我一并前往吧。”

    崇徽帝便问:“年前能回来么。”

    沈子枭把热汤放于崇徽帝面前,说道:“儿臣忝居太子之位,理应为国效力,若连一个许懋濡都料理不了,岂非丢了父皇的颜面?”

    崇徽帝淡淡看他许久,才笑道:“眼看你愈发能干,朕只盼早些退位让贤。”

    沈子枭垂首说道:“但愿父皇此话并非试探儿臣,儿臣所有皆是父皇恩赐,从未有半分僭越之心。”

    此话让崇徽帝沉了眸。

    这话如此直白,已是僭越了。

    沈子枭接着又道:“若父皇没有旁的吩咐,儿臣便告退了。”

    不过如此也好,省得用言语打擂台,让人厌烦疲倦。

    崇徽帝扶额,挥挥手:“下去吧。”

    沈子枭行礼告退。

    而那时,江柍正无聊至极。

    便换了衣裙,裹着斗篷,去梅坞小坐。

    这梅坞在无极殿和扶銮殿之间的位置。

    穿过三层仪门,走过曲折游廊,行至一座拱形桥,三株红梅杂着白梅开于桥边,花瓣落于桥下水面,逐水飘零。

    江柍见这处的梅花开得这样好,不由更加期待起梅坞里的那些,赶忙过桥来至花园处。

    园门上挂了一个三字的匾:如寄园。

    如寄园中遍植常青之物,池广树茂,翠竹苍松,绿意盎然恍若春天,再往里走,假山真水,盘旋曲折,过了蔷薇圃,才来到梅坞。

    此处梅花皆是红梅,品种繁多,光是江柍叫得上名字的便有乌羽玉,骨里红,几夜雪月花。簇簇红梅散发阵阵幽香,枝丫高低不,一错落有致,雪痕红影错几多婆娑,远看一片沁人的香雪海,置身其中,不觉便染上梅香。

    江柍边往梅坞深处走,边命月涌剪下花枝供她赏玩。

    梅坞里设有亭阁,四周挂了潇湘竹帘,另有茆堂,门上亦挂毡帘,若是烘上一盆银炭,置身其中,便又可暖身,又可赏花。

    江柍却不愿去亭中廖坐,只在一只秋千架前站定,唤月涌:“去给我温一壶酒来,吃杯搪搪雪气。”

    月涌依言下去温酒。

    只星垂在身边,满脸的为难之色:“我的好娘娘,好公主,如此严寒的天儿,您就不要在这里吹冷风了,若是病了,殿下怕是不会轻饶奴婢。”

    江柍却不在意:“他又不在,为何还要怕他。”

    星垂早晨才被沈子枭凶过,这会见江柍玩性大起,只觉犯难:“就算不为殿下,您也该守些规矩不是?您除了是太子妃更是大昭公主,怎可有半分失态,若是太后娘娘知道了,岂非责怪?再者说,陛下如此疼爱您,您怎能不为他多考虑?”

    这话扫了江柍的好兴致,她不由轻嗤道:“你也不用提醒我,我是服了毒的,谁人能比我更忠心?”

    星垂闻言忙左右看了看,如临大敌道:“公主小声些。”

    江柍本就因晁家女的事情而神经紧绷,这会儿又被星垂数落,只觉憋闷难以纾解,声音冷冷的:“你我在此地如履薄冰,总要偶尔放松些才好,若是时时刻刻都紧绷着,怕是不等回昭,便先郁结而死了。”

    这话虽是动怒之后说出的,却也是江柍的真心话,人生是长长久久地一段时间,而非零星的单个时刻,若时时高度紧张,又如何能守得住长远?

    可惜星垂被沈子枭骂了一通后,再也放松不下来,不过既然江柍动了怒,她就只好跪下请罪:“奴婢一时口舌之快,请公主息怒。”

    如此美景,江柍实在不愿生气,却也不想再见到星垂,就打发星垂去梅坞入口处守着。如此便不会有人突然出现来扰她的兴致,亦不用连赏梅也要装出端庄模样,可谓一举两得。

    星垂退下了,月涌很快温了酒端上来。

    托盘里除了一个乌银梅花酒壶外,另搁了一只玻璃盏。

    月涌害冷,总觉得冷风如刀子割肉似的,放下托盘后,又连忙去扶銮殿给江柍拿了手炉过来。

    再回来却愣住了——

    只见江柍连脚也放在了秋千上,倚靠着秋千绳,樱子红水纹凌波裙裾搭在雪地上,随着秋千的晃动来回飘荡着。

    雪花缠绕梅花簌簌飞落在江柍的周围,她怀抱五六枝红梅,发髻半盘半散,用一枝梅花虚虚簪着,步摇不步也摇。

    月涌只见玻璃盏原样放着,江柍居然直接用酒壶吃起酒来。

    这可不是一个公主该有的作为!

    何况她手上还缠着绢带呢,伤还没好。

    月涌顿时焦急不已。

    她来到江柍身旁,空伸着手,却不敢夺酒壶,一时慌得团团转。

    好半天才道:“哎哟我的主子,今日为何吃了这样多的酒?是谁叫您不痛快了,竟这般失了态?”

    江柍哪里肯说,是星垂的提醒惹她不快了。

    她身边知她身份的三个宫娥,除雾灯外,哪个不是另有其主?

    月涌家里人被拿捏,自是不敢不效忠于太后的。

    而星垂,更是宋琅的人。

    虽然她不说,但早已让雾灯暗中留意过,知道星垂每七日便会给宋琅送信一次,详细汇报她的日常。

    太后的任务何其艰巨,沈子枭又这般难对付。

    她如何能让他爱她,如何能够呢……

    “你下去吧。”江柍说道。

    月涌犹豫着不肯走,江柍心烦意乱,呵斥道:“哪里就冷死我了呢,拿上你的手炉,快走远些!”

    月涌嗫嚅一阵,终是听令下去了。

    江柍仰头又饮了一口酒,这酒名唤梅花引,入喉自有一股清冷幽香。

    不知是否因饮酒的缘故,她竟格外想家。

    此念一起,她脑子里冒出来的人竟不是母亲,不是太后,而是碧霄。

    也是,五岁就进宫,虽依稀记得母亲疼爱自己的滋味,却不记得具体都做过什么。

    而太后日理万机,处理完政事,自有宋琅和迎熹要她操心,最后剩下的那一丁点时间,也分不出多少留给她。

    唯有碧霄,填补了她心灵上母爱的空缺。

    犹记得八岁那年,春日哪里会有雪,可她看见漫天飞扬的柳絮就偏要雪人不可,最后哭了半宿睡着,谁知翌日醒来,就看到殿门外竟真的有个和她一般高的雪人。

    那是碧霄扫了一夜的柳絮给她堆的。

    她想起这些就觉得胸口憋了一口气似的,上不来下不去,郁结难抒。

    待她又醉了一些,忽听又有脚步声靠近。

    她只当又是月涌她们,便说道:“冷死我,喝死我,都不用你们操心,谁要是再来扰我清净,我……”

    话说到一半,转脸,却愣住了。

    沈…沈子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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