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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501窟②

    关寄错愕了片刻,心里瞬间对目前陈琼的情况有了个了解,她愿意逐步跟敦煌和解,却永远无法跟李纯华达成和解。

    “好,是我师父。”他点头,“我师父主动要求来修复这个窟,花了一年的时间把地上的壁画碎片一点点的贴了回去,修复完北壁后就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

    大约一分钟过去都没有听到陈琼的声音,关寄以为她离开了这里,回头看,却在回头的一刹那失去了呼吸的节奏。

    陈琼摇摇欲坠的眼泪在这一分钟内汹涌的往下掉,死守着牙关不肯发出半点声音,一开口就蹦出颤抖的声音和字眼:“为什么她宁愿把这几十年给一堵墙,也不愿意陪我这个活生生的人长大。”

    很多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跟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感受是不同的,当真实接触到李纯华生前所修复的洞窟,她几乎可以想象到那个身影在脚手架上走来走去,可以想象出李纯华对待婴儿一样的认真和细心。

    李纯华把“母爱”给了这里。

    自小开始积累的愤懑情绪和去年李纯华突然离世的惘然若失,一直被她埋在心头,她怕被人说不懂事,所以始终不敢外露半分,可此刻瞬间融在一起,像火山一样的全部迸发出来:“她生下了我,却又不愿意在我身上花时间,就算是养条小狗也不至于如此。”

    “她很爱你。”关寄朝陈琼走了一步。

    “对不起,我等下再进来。”陈琼却往后退了好几步,抬手随便抹了几下脸颊,就慌张的转身走过甬道离开了洞窟。

    关寄看着长长的甬道,一动不动的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团队里的人有事喊他,他朝后面的人微微点头表示知道,在走过去前,视线还是忍不住的在这条甬道的尽头做了短暂停留。

    两个多小时的时间,在他不停的抬手看腕表的过程中流逝了,正准备下脚手架出去寻人的时候,陈琼也终于从甬道走进了洞窟,因为哭过一场,整张脸像是一场夏雨过后冒出来的荷花尖。

    又回到了她十八岁的样子。

    陈琼在洞窟里找着一个人影,等找到又撇过视线,找了个那人看不到的地方坐下。

    关寄无奈蹙眉,随即又笑开,这又是在跟他闹脾气了。

    可他也觉得无辜,明明是她自己要再听一遍的。

    整整一天下来,陈琼都没有再理过他,第二天才好。

    关寄忙完后,准备喊陈琼一起去吃中饭,却发现陈琼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站在了北壁面前,仰头加微微歪头在认真思量着什么,可能是以一个姿势站了很久很久,时不时就要弯腰捶打小腿来缓解酸痛。

    “本来修复完这个窟,你…”昨天的事情让关寄戛然而止,紧接着长记性的把称呼改了,“我师父就准备退休回苏州弥补家庭。”

    陈琼扭头看了眼,又不理他了。

    吃完饭回来,关寄继续上了脚手架在南壁修复,陈琼再次踱步到北壁,看了没一会儿就露出纠结的表情,侧过身子看着对面的关寄出了神。

    她所站的位置,刚好能够看到斜对面的人在做什么。

    关寄拿着针管对壁画起甲部位的边缘地方注射粘合的溶液,然后隔着绵纸再用木制修复刀贴回,陈琼在心里默念着接下来的步骤,用洗耳球把里面的灰尘吹干净。

    这还是跟着老爷子的时候,老爷子和她说的,还再三跟她说,这一步必须要有一颗放大镜的心,壁画起甲部位的灰尘要是不弄干净,在下一步骤用药棉球拍压的时候,可能就会直接把颜料层从墙体上弄掉。

    即使当时没有出问题,在很久以后,这一地方也依旧会再出现起甲等病害问题,所以必须得修复好。

    她的默念被一道打量的目光给打断,关寄也在看她。

    心虚的抿了抿嘴角,她想开口却又因为什么而止住了,最后干脆收回视线不再看,一分钟坚持不到,还是挪动步子上了脚手架。

    关寄用洗耳球吹干净灰尘后,又用软毛笔扫去壁画表面的灰尘,始终没有看过身边的人,但愉悦显而易见:“终于愿意跟我说话了?”

    “你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陈琼梗着脖子,侧过视线,“提你师父,我不想听。”

    来敦煌后,无数人跟她说李纯华,但这是她第一次向别人提这样的要求,只是觉得可以对关寄提,很多原本就属于她的情绪和执拗,不用在关寄面前隐藏,也可能是因为昨天早上的那场狼狈、崩溃,反正这个人都看到了。

    没有男人的声音传来,陈琼皱眉,把偏移的视线落回到眼前,落回到关寄身上,却猝不及防的跌进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下一秒她的嘴角有了弧度。

    “不喜欢就直接说,不理人算怎么回事。”关寄停下手里的修复工作,目光经由身边的人降落在一堆工具上,“把针管拿给我。”

    陈琼心尖一直萦绕着某种不快也消散了,乐得被使唤,把男人一伸手就能拿到的针管递了过去。

    在针管被递和接的过程中,两人相视一笑,之前的那层薄冰正式破了。

    陈琼准备从关寄身边离开的时候,关寄喊住了她:“留下来好好看,又乱跑。”

    “我跟老爷子的时候看过了。”陈琼背过身,轻轻靠着身边的简易工作台,“老爷子还教过我理论知识,就差让我自己动手了。”

    老爷子认为敦煌的魂就在这几百个石窟和五万多平方米里的壁画中,修复壁画就是一次跟敦煌灵魂的深度谈话,与文物对话,这是有一定年头的修复师独有的技能。

    陈琼刚来的时候也是这么以为的,敦煌最让人记忆深刻就是这壁画,但如今她觉得又似乎不仅于此。

    “那是跟老爷子看的。”关寄将针管里装入一种透明的胶状物体,漫不经意的问道,“那你说说我现在装的这个是什么?”

    陈琼侧头看了眼,又在壁画上扫了下,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明胶,因为是用动物组织做的,所以又叫动物明胶或膘胶,要将明胶注射到起甲部位,不能多也不能少,多了容易溢出来在表面形成胶痕,少了就没办法让壁画完美贴合回去。”

    没听见关寄说话,原本背靠着工作台的女人转过身正面对着:“我说的对不对?”

    关寄颔首:“对。”

    陈琼心满意足的咧了嘴角,像个得到小红花的小朋友,随后双手撑在刚好到腰部的工作台上,乖乖站着看眼前的男人在修复那一块起甲的壁画。

    关寄用针管把明胶注射到壁画背后,修复用的针管和医院所用的也不一样,管内的挤压式装置被拆除,而是在针管顶部装了一个实验室用的胶头滴管上的橡胶帽,针头也是极细小的,所以第一遍明胶注射过后还需要再进行第二次的注射,起甲严重的地方则还需要再注射,否则达不到把壁画贴回墙体的目的。

    壁画表面有鼓起的地方,还要在壁画不起眼的地方进行一次内部注射。

    把这些步骤牢记于心的陈琼低头看着工作台上的修复工具,有一支针管引起了她的注意,管体里面像是装着黄泥水:“这是用来干什么的?”

    “泥浆。”

    关寄因为修复壁画而带上的眼镜有些从鼻梁上滑落,两只手上都沾了东西的他下意识抬起手臂想推上去,但已经有人先他一步。

    陈琼的手上神经还不经过大脑反应批准,就已经擅自伸出去用中指帮关寄把那副金边眼镜推了上去。

    柔软温凉的指腹也若有若无滑过了他鼻梁,其余指尖也像蜻蜓点水一样落在他的嘴唇和鼻软骨,很想亲一亲。

    斯徐间,又心如止水的继续道:“有时候因为各种原因,壁画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平面,所以修复的时候要用泥浆填补。”

    原本还有点兴趣的陈琼此时是兴致全无,眼睛四处乱瞟着,垂在身侧的手微微蜷起,之前还有些凉意存在的指腹此时已是灼热一片,连着掌心也开始烧热了起来。

    她握紧手掌,有些心烦意燥的想要离开洞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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