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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遗言

    杨渭元哪有可能被长坡先生治好?一定是大军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刘异和曹公公难以控制局面,才会在明知他必死的情况下,选择激发他的潜能,将他强行唤醒。

    徐锐一听杨渭元醒来,便知道他已经没救,心中顿时生出浓浓的绝望。

    “徐佐领,徐佐领?”

    李邝听到床板的声音,担心地喊了两声。

    “请稍等片刻……”

    徐锐颤抖地说到。

    李邝本已走进房间,听见徐锐吩咐,略一犹豫又退回了门口。

    不一会儿,徐锐终于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脸上已经看不到任何多余的表情。

    李邝深吸一口气,想要说什么,徐锐却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抢先道:“走吧,时间有限,不要在路上耽搁。”

    说完便迈开步子朝县衙走去。

    两边的锦衣卫连忙围上来,徐锐不管不顾,脚下丝毫不停,李邝皱着眉头挥了挥手,几个锦衣卫便又退了回去。

    李邝望着徐锐的背影,若有所思,脚下加快步伐跟了上去。

    黎明时分,县衙门前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内院更是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几乎所有不用执勤的将官都到了。

    徐锐刚一踏进内院,便见指挥佥事梁同芳一脚踹塌了假山,怒气冲冲地从院子里往外走,身后一溜将官深怕他出什么事,急匆匆地追了出来。

    徐锐闪开身子,朝他下拜。

    梁同芳停下脚步,深深看了徐锐一眼,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快步走出院门。

    徐锐看着他的身影,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心里却跟着叹了口气。

    杨渭元的房门前,刘异坐在台阶上,拎着一壶老酒独自喝着,一旁的曹公公来回踱步,神色焦急。

    见徐锐走了进来,曹公公微微一愣,扶着廊柱坐了下来。

    刘异抬起头来问了一句:“来了?”

    徐锐点点头。

    “他们没为难你吧?”

    徐锐摇摇头。

    问完这两句,刘异便不再说话,继续喝酒。

    房门打开,韩百行从屋里走了出来,脸色十分难看,他朝周围看了一眼,见三五成群的将官没有一个人理他,便咬了咬牙独自向外走去,路过徐锐身边时竟像是没有看见他一般。

    紧接着长坡先生也从房里走了出来,看见徐锐难得的没有恶语相向,只是摇了摇头道:“去吧,时间不多了。”

    徐锐心中一沉,向他深深下拜。

    长坡先生身子一闪,躲开徐锐的大礼,又摇了摇头,提着药箱向外走去。

    “去吧。”

    刘异背对这房门说了一句,不知是不愿还是不敢,总之没有回头。

    徐锐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此时房间里只有杨渭元一个人,他靠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气息十分微弱,因为砒霜破坏了肠道,造成大小便失禁,床上满是污秽,还能闻见浓浓的恶臭。

    徐锐突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哀,既为杨渭元,也是为他自己。

    见徐锐进来,杨渭元呆滞的目光里突然多了一丝神采,指了指床沿,张着嘴,好不容易才喊出一声沙哑的:“坐……”

    徐锐心中一痛,连忙关好房门,快步走到床边,也不管床上的污秽一屁股坐了下去。

    杨渭元目中闪过一丝欣慰,艰难地点了点头道:“好小子……义父没有看错你……”

    徐锐一把握住杨渭元的手,想安慰他几句,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虽然只活了十六年,可两个世界都在打仗,作为战争的亲历者,他实在见过太多生离死别,却没有一次像今天这般沉重。

    杨渭元抬起右手,指了指桌上的木盒,徐锐连忙过去把木盒拿了过来,打开一看,原来正是那日在马车上见到过的那个精致小盒。

    杨渭元道:“本来想亲自给你选个好媳妇……现在没机会了,记得……记得要找一个……找一个福慧双修的女子……”

    徐锐又想起马车里两人推心置腹的一幕,心中一酸,将那个盒子揽进怀中,不住地点头。

    杨渭元叹了口气:“也怪义父……是我军务太忙无暇持家,才对家中三子疏于管教,让你义母怨怼丛生……连累你……受了不少苦。”

    徐锐摇头,想要说话,却被杨渭元打断,只听他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恨他们,你想报复,所以才会入了暗棋……但男人成长的代价太大……人生路上稍有行差踏错……便再难回头。

    还好……还好,还好你还是回头了,而且做得很不错,义父虽不是……不是你这般天纵英才,但看人很准,今后你必成大器,要记住,记住一句话……

    手段花样皆是小道……大丈夫……大丈夫……”

    “手段花样皆是小道,大丈夫自当有大气魄,守得住底线才能长久,切不可为求捷径而自毁前程!孩儿记住了,义父,孩儿记住了!”

    见杨渭元说得吃力,徐锐连忙接口,疯狂滋生的情绪再也抑制不住,两行清泪滚滚而下。

    杨渭元裂开嘴,吃力地笑了起来。

    “我只说是暗棋之人害我,凶手……不是你。却没说……没说害我之人究竟是谁……我知道你一定有你的打算……不想破坏你的计策,反倒暴露你的身份……”

    “是,孩儿已经有了计策,不会让他们伤害孩儿,更不会令他们逍遥法外!”

    “那就好……一切以安全为重,若事不可为……不妨……不妨忍他一时,待扭转局势之后……再处理他们不迟……”

    “孩儿明白,这些孩儿都明白!”

    “好!剩下的路,义父不能陪你了……北武卫便交给你……一定要……一定要把大家带回去……”

    “义父放心,孩儿一定不负义父所托,誓与北武卫共存亡!”

    杨渭元满意地点了点头,眼角和鼻孔中流出潺潺的血水。

    徐锐心中大痛,连忙用袖子去擦,可那血水就像拧不紧的水龙头,越擦越多,怎么也擦不干净。

    杨渭元努力将头偏朝一边,躲开徐锐的手,皱着眉头犹豫了好一会儿,这才咬着牙慢慢说道:“泾阳大败,我死之后圣上虽不至降罪于我,但靖武侯的爵位恐怕……恐怕不保。

    我那三个儿子……顽劣……顽劣成性,不学无术,愚蠢透顶……他日必……必遭大祸,若你力有所及,便帮我……帮我扶照一二……”

    徐锐重重点头,沉声道:“义父放心,孩儿在您面前发下重誓,无论如何定保您香火不灭!”

    “好好好……如此……如此义父便放心了……好小子,你出息……义父九泉之下去见你爹,也无……无半点惭愧,只可惜……可惜不能见你长大成人……”

    杨渭元咧嘴大笑,但却已经发不出声音,笑到一半还剧烈地咳嗽起来,徐锐心中大急,连忙扶住他,用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但咳嗽不但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重,先是浓稠的血痰,后是暗红的毒血,从他嘴里咳得满床都是。

    徐锐咬着牙,闭起眼睛,不愿去看英雄迟暮的悲惨一幕。

    这时,咳嗽声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杨渭元靠在徐锐身上,身体软软睡下,徐锐浑身颤抖,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悲伤如潮水一般冲上脑门,泪水如决堤一般奔涌而出。

    他一把将杨渭元用力抱在怀里,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脖子青筋毕露,嘴里发出又小又急的“呜呜”声。

    宏威十五年十月二十一日,大魏国正二品定国将军,加兵部尚书衔,北武卫指挥使,靖武侯杨渭元将星陨落,死时屎尿横流,七窍流血。

    亲卫营佐领徐锐抱其尸,无声而泣,正值其时,大雪落,全军缟素。

    徐锐恍恍惚惚离开房间的时候已经夕阳西斜,他不记得究竟在里面待了多久,只依稀记得后来有人推开房门,见他死死抱着杨渭元的尸体,连忙将他强行拉开。

    再后来来了很多人,有人大哭,有人大怒,有人面沉似水,而他就缩在角落里静静看着杨渭元的尸体。

    尸体很快便被人抬走,他却仍一动不动地缩在角落,也不知道在守着谁,或是等着谁,直到刘异强行将他拉出房间,寒风带着雪花灌进他的衣领,才让他渐渐回过神来。

    “下雪了……”

    徐锐伸开手掌,望着鹅毛般的白雪从铅灰色的天空中缓缓落下,又在掌心里化成一滴冰水。

    刘异靠在廊柱上没有说话,手里的酒壶早已空空如也,至始至终他也没有转过头来,不知是不是因为怕被徐锐看见泪痕。

    院子里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梁同芳红着眼睛,气势汹汹地从门外走进来,直奔徐锐而去,瞧那模样似是要将徐锐撕成碎片。

    刘异眉头一皱,跨前半部,挡在徐锐身前,徐锐却从他身后饶了出来,挺起了胸膛。

    义父刚走,徐锐不愿在这个时候逃避,即使是面对将士们的怒火。

    在内心深处,他一直觉得杨渭元的死与自己有关,要不是自己麻痹大意,要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危,这一切也许都不会发生。

    他甚至希望梁同芳痛揍自己一顿,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在以这种方式惩罚自己的罪过。

    梁同芳走到徐锐身前一丈处停下了脚步。

    刘异冷哼一声道:“你来干什么?滚出去!”

    梁同芳朝刘异深深下拜,接着竟然两腿一弯,跪在了徐锐面前。

    两人都是一愣,却听梁同芳沉声说道:“老梁我是个粗人,年少时行差踏错,落草为寇,若无意外大抵是被朝廷抓了砍头。

    蒙大帅不弃,将我收入军中,此后随大帅南征北战二十余年,这才混成了正四品的指挥佥事。

    没有大帅便没有老梁的今天,可如今大帅遭奸人所害,老梁空有一身勇武,却不知要去找谁报仇,每每想到这里,老梁都恨不得一刀砍了自己!

    徐佐领,您计智百出,算无遗策,便是与兵圣武陵王相比也不遑多让,老梁万事不求人,今天以身家性命相求,我愿生生世世当牛做马,只求您为大帅报仇!”

    说完,梁同芳重重磕头,“咚咚咚”三声闷响,有若铁锤轰墙,他的脑门顿时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梁同芳你……哎……”

    刘异见他满脸鲜血,长叹一声。

    梁同芳却是对血流如注的额头不管不顾,死死盯着徐锐。

    徐锐瞥了他一眼,没有半点怜悯之色,只是云淡风轻地说道:“你放心,义父的仇我会报,该死的谁也跑不了!”

    说完他突然粲然一笑,仿佛冬去春来,雪过天晴,刘异与梁同芳诧异地望着他,他却恍若未觉,迈开大步走出了小院。

    刀,终归是要杀人的;血债,自然是要用血来偿!

    徐锐的泪水风干在脸上,只剩冰冷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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