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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云绿水手上还在摆弄着面前盆中的绿竹,将目光落在司季夏面上,温温软软道:“这位公子瞧着似乎有些眼熟,你我可是见过?”

    白拂沉默,薛妙手则是盯着司季夏看。

    只见司季夏依旧是冷冷淡淡的面色,依旧是冷冷淡淡的口吻答道:“回娘娘,小民与娘娘曾在相府的竹林别院里见过一面,而已。”

    “相府的竹林别院……么?”云绿水微微一笑,她这一笑,竟是将她眸中的那抹哀愁晕染得愈发的浓烈,“公子又如何知道我是娘娘?”

    “小民虽愚钝,但至少还看得出娘娘是这座芳兰宫的主子。”云绿水问,司季夏便答,面上不见有疑惑,更不见有不耐。

    “看来公子的眼力不算差。”云绿水还是笑着,还是在抚弄面前的绿竹,用细嫩的食指一下又一下地拨着一片青绿的竹叶,目光还是停留在司季夏面上没有移开,正在细细地打量着他,“我与公子在相府的竹林别院见过么?”

    云绿水那双漂亮的剪水眸子里有不相信,就像她从未去过竹林别院,更未在那儿见过任何人似的。

    只见她问完司季夏后将目光移到了白拂身上,好像是要叫白拂来回答她这个问题而不是让司季夏来回答。

    既是如此,司季夏自然是沉默。

    而就在白拂出声之前,只听得自进到这后殿之后便没有再出过声的薛妙手张口道:“相府的竹林别院里,娘娘自然是见过这位公子的,琴师、这位公子与我这一共三双眼睛瞧见的,难道还比不上娘娘一双眼睛瞧见的么?”

    薛妙手的话很无礼,这样的话,任是任何一个宫人都不敢对自己主子说的。

    可是,她说了。

    且,云绿水不介意。

    云绿水非但不介意,反是依旧浅笑吟吟的,“许是我记性不好,忘了。”

    “娘娘确实是忘了。”薛妙手替她肯定道。

    或许不是她忘了,而是她根本就没有将他记到心里过,没有记过,又何来忘记。

    而她为何没有记?

    这个答案只怕她自己都回答不了。

    “不过娘娘既是忘了,又为何会觉得这位公子有些面熟?”只听薛妙手又问。

    “你这个问题似乎问倒我了,我也不知为何会觉得这位公子有些眼熟。”云绿水说着,再次看向司季夏,盈盈笑问道,“除了竹林别院那一次,公子你我之前可曾还见过?”

    “不曾。”司季夏回答得毫不犹豫。

    这是他第一次到北霜国来到云城来,这里的人,他一个不识,更何况是这深宫之中的女人。

    他不曾见过这个女人,也不觉得她有何面熟。

    而她之所以觉得他面熟,既没有见过,那或许是他长得与她的某个旧识相像。

    谁个旧识?

    他已经在丞相大人那里得到了答案,他不会再问什么,而这深宫之中,亦不适宜他多说什么。

    云绿水在浅笑,薛妙手也在浅笑。

    只是云绿水笑得轻柔,薛妙手则是笑得有些阴冷,还有些……嘲讽。

    嘲讽谁?她自己?还是云绿水?

    白拂用眼角的余光睨到薛妙手眸中的冷笑,然他却猜不透她心中想的是什么,就像她为何会是云绿水身边的人一样,他猜不透,也想不明白。

    “妙手。”司季夏毫不犹豫地回答了云绿水的问题后,云绿水垂眸,继续拨弄面前的绿竹,唤了薛妙手一声,问道,“你说今夜会有大夫来为我看诊,大夫……可就是这位公子?”

    “正是。”薛妙手微微点头。

    “公子是大夫啊。”像是有些不能相信司季夏就是薛妙手请来的大夫似的,云绿水轻轻地叹了一声,将食指绕到了竹枝的最顶端,用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那细细的竹杆,问道,“这般说来,公子那日去竹林别院,是去为丞相大人看诊的?”

    “正是。”司季夏回答得简洁。

    “那丞相大人的情况如何?”云绿水面上的浅笑忽而变为惆怅与关心,“丞相大人可还好?”

    云绿水面上露出关心之色的同时,只听轻微的“咔”的一声,她竟是将前一瞬还在柔怜对待的竹枝从中掐断了。

    只见她白净的手背上青筋突显,拇指将断下的竹枝按压得紧紧的,这一瞬,这盆竹子不再是她疼爱之物,反像是她恨极之物。

    白拂的目光,紧紧盯着云绿水手中那株被她生生掐断的竹子,眼神沉得仿佛此时墨空上的乌黑云层,只见他抱着瑶琴的手臂蓦地一紧,抬眸,看向司季夏,欲言,又止。

    这一瞬间,白拂拢在广袖下的左手紧紧抓握成拳。

    他在紧张,怕司季夏说出的答案不是他心中所想。

    毕竟,他没有与司季夏说过这个事。

    “命不久矣。”司季夏还是那副冷淡的神情,口吻也依旧是冷冷淡淡,就像是在说一件与他完全没有干系的事情似的。

    然正是这四个字,让白拂广袖下紧握成拳的手松开了。

    “是么?”云绿水将手中的竹枝再掰断一节,还是关心道,“不知丞相大人是得了什么病,竟是不治之症?”

    “恕小民无法回答娘娘这个问题,小民医术不精,诊不出丞相大人究竟是何病症,只知丞相大人病入膏肓而已。”

    “既是病入膏肓,为何不见丞相大人请太医去瞧瞧?”云绿水的问题很是不解,可她的面上却不见任何不解之色,“难道丞相大人也像我一样不能相信这宫里的太医?”

    “小民与丞相大人不曾相识,小民只是一介大夫而已,并不知道丞相大人心中所想。”对于云绿水这一连串不相干的问题,司季夏皆耐心地回答了,不见他有任何不耐烦,更不见他有任何不安与焦急。

    “呵呵,好像也是,这样的问题,问你你也是不懂,问你还不如问琴师大人。”云绿水又笑了,第三次将手中的竹枝掰断,她手中那本是秀挺的竹枝已无完整之形,就这么曲折在那儿,颇惹人垂怜,偏偏云绿水还觉得不够,竟还抓着它将它从盆中的泥土里给拔了出来,看着白拂笑问道,“琴师大人,我说的可对?”

    “白某在相府不过一介暂住之客,丞相大人的事,白某知道的不过一二而已。”白拂将视线从云绿水手上抓着的竹枝收回,淡淡一笑道,“娘娘太是看得起白某了。”

    “王上都将琴师大人捧为座上宾,我不过一介妃嫔,自然更要看得起琴师大人才是。”云绿水笑得妩媚柔怜,将手中那末端还带着泥的弯折竹枝扔到了白拂跟前,笑道,“我可不敢居于王上头上对琴师大人不敬。”

    “不敢当。”白拂微微垂首,倒很是恭敬的模样。

    “咳咳咳咳——”云绿水忽然咳嗽了起来,用方才抓过竹枝的手轻捂到唇上,竟是不介意手上沾着泥土。

    云绿水咳得并不剧烈,她的咳嗽似乎就像她的人一般,柔柔软软的,不过几声轻咳,都能让人心生爱怜来。

    只见薛妙手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那冷冷的声音难得柔缓道:“行了,换个位置坐吧,这儿都被你弄脏了,也好让公子帮你诊脉。”

    云绿水没有说话,竟是很听话地离开了窗边,走向窗户左侧那长长的曳地纱帐前,抬起手哗啦一声就将那一帘纱帐扯到了一旁,而后转身就躺到了纱帐后的贵妃榻上,抓起放在榻上的一只软枕就往脸上捂,将软枕抓得紧紧的。

    “妙手,我觉得好累。”因为软枕捂在脸上的缘故,云绿水的声音变得很沉闷。

    她就这么很是随意地躺在贵妃榻上,竟是毫不介意这殿中还有旁人在,而且还是两个男人。

    薛妙手也不在意她这样随意的举动,也不关心她是否真是累,只是不紧不慢道:“既然觉得累,那便躺着让公子为你诊脉,公子,请。”

    司季夏稍加迟疑,这才迈开脚步朝贵妃榻走去,不是他心中不坦荡,而是这样的夜这样的深宫,每走一步都需小心,更何况是在这后宫之中。

    像是知道司季夏心中想什么似的,在司季夏朝贵妃榻走去之时,只听薛妙手似笑非笑道:“公子放心,这芳兰宫纵是王上要来,都要由宫人来传报一声,寻常时日,便是宫人都不能进到这后殿来。”

    司季夏微微颔首,在贵妃榻前的圆凳上坐下了身,薛妙手这便去将云绿水抓在软枕上的右手扯下来掌心向上平放在榻上。

    司季夏抬手轻搭上云绿水的手腕。

    司季夏的眼神变得有些沉。

    片刻后,司季夏收回了手,正待薛妙手张嘴要问什么时,前殿方向突然传来宫人的惊呼声。

    婢子的这一声惊呼声打断了薛妙手的问话。

    让白拂的目光变得寒沉。

    云绿水面上的软枕没有移开,只听她声音还是沉闷道:“来了?”

    “听这样的动静,想来应该是的。”薛妙手冷冷道。

    “那你就去吧。”云绿水道。

    “呵呵,那我便去了。”薛妙手冷冷一笑,看向白拂,“大琴师,你们要见的人,来了。”

    白拂沉默,目光寒沉,眉心微拧,定定盯着薛妙手看,“在这儿?”

    “对,就是在这儿,在这芳兰宫里。”薛妙手忽然间竟是笑意盈盈,“大琴师不敢了么?”

    “抑或说是——”薛妙手转眸看向司季夏,抬手轻撩起司季夏肩上的一缕发,笑意愈浓,“公子不敢了么?”

    司季夏没有说话,只是在薛妙手将他肩上的那缕发丝放下后,抬手捏住那一缕发,指尖用力一捻,竟是将那缕头发从中捻断了。

    断掉的发丝垂落,黏到他的斗篷上,也落到了地上。

    白拂眉心拧得紧了一分。

    薛妙手轻轻笑出声,眸光深深地看了司季夏一眼,吹吹自己的指尖,转身往殿外的方向走,边走边道:“我先去前边看看那孩子又想要胡闹什么了,莫忘了今夜,可也只有今夜而已。”

    就在这时,躺在贵妃榻上的云绿水将放在面上的软枕扯开了,再一次打量起司季夏来,随后只见她轻轻一笑,道:“我想起了为何觉得公子有些眼熟,原来公子便是九皇子想要抓的人。”

    今夜,究竟谁是猎人,谁是猎物?

    芳兰宫前殿。

    本是黑漆漆的前殿此刻已尽数点上了灯,将整个前殿照亮得如同白昼一般明亮。

    就在这明亮的前殿内,站着一名锦衣华服的男子,男子模样很是年轻,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

    十五六岁,不论于男子而言还是于女子而言,都是一生中最为美好的年纪,明艳,单纯。

    然这名年轻抑或还可以说是年少的男子面上,却不见有一丝一毫这个年纪当有的美好,相反,他的面上只有阴佞,一种与这个年纪极不相符的视人命如粪土草芥的阴狠,因为此刻此刻他徒手捏着一名年纪尚轻的宫人的脖子,看着宫人那渐渐青紫的面色,他面上只有阴狠与冷寒,而他跟前地上,已经躺了两名双眼大睁的宫人。

    两名宫人是倒在血泊里的,倒在她们自己的血泊里,还正有血从她们的脖子上那大开的血口子里汩汩而出。

    男子的左手掐着宫人的脖子,右手上握着一把匕首,一把染血的匕首,匕首上有血水,正顺着匕刃往下聚低。

    芳兰宫的宫人都聚在殿门外,面色青白,瑟瑟发抖,人人都害怕到了极点,可却没有一人敢走。

    因为她们的身后,站着一名面色冷硬的侍卫,只要她们有谁敢往后退一步,他手上长剑就会在第一时间收了她们的命,而后她们就会像殿中那两名血泊里的宫人一样,死不瞑目。

    “九……九殿下……饶命……”被男子捏住脖子的宫人双手紧紧扒着男子的手,正试图将他的手掰开,可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是徒劳,只能抖着发白的嘴唇求饶。

    这个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最得北霜国当今圣上宠爱的九皇子,莫子健。

    “饶命?”莫子健阴阴冷冷一声冷笑,抬起右手,将右手上握着的匕首在宫人脖子上用力一捅,只见血水飞溅,宫人还未来得及叫喊,便咽了气,扒在莫子健手上的双手轰然坠落。

    只见莫子健像扔一件脏东西似的将宫人甩扔到地上,他身后一直跟着的一名四十岁左右的太监连忙用帕子来帮他擦掉溅在他脸上的血水,擦净后又连忙替他脱掉沾血的外袍,似乎在这太监眼里,人命也比不了帮主子擦脸重要。

    殿门外的宫人身子颤抖得愈发厉害了,面色亦愈加青白。

    杀了人,莫子健似乎还不解气,还抬起脚在脚边的三具尸体上踹了一脚,鄙夷道:“本殿的路岂是你们这些小小的宫人能挡的?本殿要见本殿的母妃,还需得着你们先通传一声?”

    “滚!”莫子健将尸体踹开,阴寒着一张脸只着一件里衣便要往后殿方向走。

    就在这时,从中庭连接着前殿的拱门后有女子有些无奈又有些恼的声音传来,“是谁个不懂事的丫头惹了我们的殿下大动肝火了?”

    “林姑姑?”莫子健看向正出现在通向中庭的拱门处的薛妙手,面色依旧阴寒,只听他不屑地冷哼一声,冷冷地睇了地上的三具尸身一眼,鄙夷道,“三个不懂事的宫人,这种人不适合留在芳兰宫伺候母妃,本殿已经替母妃清理了她们。”

    “哦?不知她们是做了什么事惹恼了殿下?”薛妙手只是神色淡淡地瞟了一眼那倒在血泊里的三名婢子,竟是神色宽和地看着莫子健,与在云绿水面前的她,简直就是判若两人。“胆敢阻拦本殿去见母妃,姑姑觉得这个罪够不够她们死?”尽管这“林姑姑”是云绿水身旁的人,然莫子健在看薛妙手的眼神不见得比看那些个宫人的好多少,因为在他眼里,下人就是下人,不管是主人多看重的下人,狗,永远都是狗。

    “这个罪,自然是够她们死的,殿下这般处死她们,可还是轻的了。”像是没有看到莫子健眼里的蔑视与鄙夷似的,薛妙手还是一脸的温和,“但这的的确确是娘娘吩咐了不许任何人到后边扰她,殿下也自当知道后殿可不是谁都能去的,她们,不过也只是照娘娘的话行事而已。”

    “林姑姑的话是何意?”莫子健慢慢朝薛妙手走近,眸子里泛着怒意,匕首在手中翻转,声音冷到了极点,“林姑姑的意思是本殿杀错了人?还是本殿想见本殿的母妃还要先通过你们这些外人允准?”

    莫子健说的是“你们”,而不是“她们”,他手中的匕首,似乎下一刻就要往薛妙手脖子上划,就像他方才毫不犹豫地杀了那三个宫人一样,也想将薛妙手杀了。

    只是,他还不敢,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杀了这芳兰宫里的所有宫人,却独独不敢轻易地就杀了薛妙手。

    因为这个“林姑姑”,便是连王上都会给其几分面子,目前的他还不敢杀了这一条狗。

    他的眼里,似乎连他自己的母妃都大不放在眼里。

    “奴婢可没有这么说,也不敢这么说。”看着莫子健那直在她眼前晃的染血匕首,薛妙手不惊也不慌,只很是平静道,“奴婢知道殿下今夜来是有要事要急着见娘娘,一时手快了,想必娘娘是不会介意的。”

    “母妃介不介意,还轮不到你这么个区区宫婢来帮母妃说话吧?”莫子健最看不惯“林姑姑”的,就是她这副似乎不管发生什么事听到什么话都像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听到的冷静模样,他今夜就要和母妃说剃了这么个敢在他面前指手画脚的老奴,他已经忍她很久了,若不是看着母妃挺是需得着她,他早就一刀将她抹了,他不信母妃在他这个皇儿与一个老奴之间做决定,母妃会选择这个该死的老奴!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个老奴的问题的时候,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一想到这个“重要的事情”,莫子健就觉得自己浑身血脉已经在贲张,他这些日子已经快被体内的**折磨得疯了!

    因为就在两刻钟前,芳兰宫的宫人拿着母妃的金步摇到他面前告诉他,母妃的人得到他想要得到的那个女人了!

    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待会儿见到她,他不管这儿是母妃的芳兰宫还是他的寝宫!否则难消他这几日被**折磨而不得纾解的怒气!

    莫子健心里这般想着,只觉浑身开始燥热,根本就没有心思再听薛妙手说什么,只狠狠将她推开,径自往那道拱门急匆匆大步去了。

    莫子健急急忙忙往后殿方向去了,薛妙手却还是在原地轻轻笑着,缓缓道:“殿下这般急匆匆而来,平日里一直跟着殿下的那些个影卫只带了一个来而已么?”

    “林姑姑你说什么?”方才那给莫子健擦脸上的血水的中年太监没有跟着莫子健一齐往后殿的方向去,因为他知道这芳兰宫的后殿可不是人人都去得的,他还不想拿自己的这条命来开玩笑,所以他只敢呆在这前殿等着。

    这中年太监是自打莫子健小时便一直在他身旁伺候着的晓公公,晓公公听到薛妙手好像在对九皇子说着什么,可明明九皇子已经走了,是以他才有此一问。

    薛妙手转过头来,看向晓公公,忽然笑得眉眼弯弯,凑近他道:“我说你今夜会死,你信不信?”

    晓公公被吓住。

    薛妙手笑着走了,也往后殿的方向走去。

    晓公公回过神,转头朝薛妙手的背影轻轻“呸”了一声,面上有气恼。

    显然,他不相信薛妙手的话。

    他当然不会相信“林姑姑”的话,因为他可是王上最疼爱的九皇子殿下身旁最得力的太监,待到王上将九殿下立为太子,她不过只是九殿下眼中的一颗钉子,死的,只会是她。

    可晓公公忘了一件事情,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忘了谁死谁活这种事情,从来都不是他这种人说了算的。

    由前殿通向中庭的拱门后是一条雕花的游廊,游廊旁边便是宽敞的中庭,中庭里那株墨竹还孤零零地杵在一堆乱世之中。

    坠挂在游廊下的风灯没有点上,天上明月又躲了起来,中庭很黑,游廊也很黑。

    中庭很大,是以游廊很长,长到既接不到敞亮的前殿的光,也接不到后殿那较之前殿弱去许多的光亮,是以整条长廊乃至整个中庭都浸在夜色里,愈往游廊中段走,双目愈不能视物。

    然莫子健却不在意,尽管他鲜少能走上这条长廊去往这芳兰宫的后殿,即便这芳兰宫的主子就是他的母妃。

    不过尽管他鲜少走过这条长廊,但不代表他从没走过这条长廊,他知道这条长廊通向的就是纯贵妃所在后殿,那后殿之中,除了他的母妃,还有他想见到的人,一个女人,一个能解救他焚身欲火的女人。

    只要将这条长廊走到底,他就能纾解他这将他烧得就快要死了的**。

    所以,尽管没有灯火,莫子健的依然走得飞快,脚步大迈,恨不得一步就能冲掠到后殿里去。

    就在莫子健快步即将走到游廊中段时,有一盏风灯从后殿里移了出来,正慢慢移上游廊,朝他这个方向移来。

    风灯里的火光不是很亮,就像是蜡烛就快要燃烧到底了的感觉,火苗很不稳定,摇晃着,似乎随时都可能熄灭掉。

    有谁会选择打一盏已经快要熄灭的风灯?

    莫子健没有想这个问题,他也永远不会去想这个问题。

    是以他永远不会知道这盏灯是为他而点,一盏……马上就要熄灭了的灯。

    莫子健的脚步很快,而游廊另一头那打着风灯的人脚步却是不疾不徐。

    离得近了,莫子健才瞧清打着风灯的是什么人,是一个身披斗篷,将斗篷上的风帽在头上拉得低低的、身材高拔的男人,男人的风帽拉得很低,头也低着,让莫子健根本没有办法瞧见他的脸,只能从他的身形看得出这是一个男人。

    一个男人?三更半夜的,这连他都鲜少能踏足的芳兰宫后殿,居然有男人!?

    莫子健倏地停下了脚步。

    与此同时,那打着风灯的男人也停下了脚步。

    并且在莫子健张嘴叱呵之前出了声,声音冷冷的,冷得就像冬日里的霜雪,没有一点温度。

    只听男子道:“九皇子这般匆匆,可是要去见通缉令上的女子?”

    “你是什么人!?”九皇子面色一寒,喝道,“你又是如何知道!?”

    “我自然知道。”只见男子将挑着风灯长杆的手稍稍抬起,掀开了头上的风帽,声音冷得不能再冷,“因为九皇子想要见的人,抑或说九皇子想要的人,是我的女人。”

    莫子健看着昏黄的火光中对方那张俊美却森寒的脸,心竟是没来由地蓦地一颤,依旧用他那副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态度喝道:“你是谁!?”

    “呵……”司季夏冷冷一笑,“九皇子只记得内子,却丝毫不记得我,看来九皇子心中的确很是惦记内子。”

    “九皇子这般记挂着有夫之妇,实为不妥。”司季夏忽然松开了手,他手中的风灯便倏地掉落在地,长杆打碰到地上,发出一声“登”的声响,风灯里的蜡烛倾倒,火苗烧到了薄薄的灯罩,灯罩瞬间着了火,本是瘦弱的火光在一瞬间变亮了起来,司季夏苍白的脸在这火光映照下带着一股阴森寒气,恍如地狱修罗般。

    司季夏明明只是不小心弄掉了一盏风灯,他明明什么都还没有做,莫子健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而起,窜至他心尖,竟是让他不寒而栗。

    “你想做什么!?”一时之间,莫子健忘了思考眼前这人为何会出现在芳兰宫。

    司季夏不急也不恼,甚至还极为耐心地回答了莫子健的问题:“自然是来断了九皇子这无耻的非分之想。”

    “哈哈哈——”莫子健忽然间又找回了他的那股趾高气昂,“笑话,你也不看看这儿是哪儿,你来得了,可出不去!”

    “你的女人,本殿会好好让她在本殿身下连哭都哭出来!”莫子健嘴角的笑容忽然变得狰狞,与此同时拔出插在腰间的匕首就往司季夏的脖子划去!

    就当莫子健得意地笑看着匕首即刻就在司季夏的脖子上割开一道美丽的弧度时,他只觉手腕一麻,连一眨眼的功夫都用不到,他的手上,竟是空空如也!

    那本该握在他手里将司季夏的咽喉划破的匕首,此时竟是到了司季夏的手上!

    莫子健睁大了眼,极度震惊。

    他们的脚边,风灯的灯罩还在慢慢燃烧着,烧掉了一半。

    莫子健不可置信地看着司季夏的手,不可能!他根本什么都没有看见,他的匕首怎么会到了他的手上!

    莫子健不能相信,是以他将手摸向自己的腰间,摸到的却只是一个匕首的套子而已。

    他的匕首,的的确确是在司季夏手上。

    而正当莫子健震惊无比地看着司季夏时,只见司季夏微微一晃手,他手中的匕首便晃出了莫子健的视线。

    下一瞬,只听莫子健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在漆黑的游廊上爆发而起,声音之大惊吓了正在前殿等候的晓公公,晓公公的心咯噔一跳,拔脚就往通向中庭的拱门冲去。

    可他才堪堪冲跨过拱门,便见着他那微胖的身子猛地一抖,往后踉跄一步似要跌倒在地,却又在下一瞬稳住了脚。

    准确来说,他是因为有一只手正努力提着他的衣襟,才使得他稳住的脚。

    因着这往后一踉跄,晓公公跄退回到了前殿内,他的身子则是贴靠在拱门门框上,从他的背影看,就像是他靠在门框上与拱门后的人正说话似的。

    他的面前,的确站着一个人,然他们却不是在说话。

    这个人是薛妙手。

    那提着晓公公衣襟强行将他往上提的手,正是薛妙手的。

    薛妙手在笑,晓公公一张脸不是笑也不是哭,而是惊恐,且是惊恐万状。

    他想叫,他想喊,他想说话,可此时此刻的他,嚅动了嘴唇,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因为他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

    因为他的心口的位置上,准准确确地扎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将这把匕首捅进他心口的,即是薛妙手。

    只见薛妙手笑着微微凑近晓公公的耳畔,声音低低道:“我说了你今夜会死,你现在信还是不信?”

    晓公公不会再回答她的问题,就是连轻轻一点头都不会了。

    因为薛妙手在问这个问题是已经将匕首从他心口拔了出来。

    晓公公,已经咽气。

    薛妙手揪着晓公公的衣襟,将他拖进了漆黑的中庭来,自言自语般道:“这种时候,可不能由你这种人来打扰。”

    薛妙手将晓公公拖进漆黑的中庭后,不忘将拱门处的血迹擦净,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游廊上的九皇子,此刻正跌卧在地,微蜷着身子,浑身颤抖不已。

    血红大片。

    司季夏手里的匕首正往下滴着血,他站在莫子健面前,眼睑微垂,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浑身颤抖的莫子健。

    下一刻,只见司季夏慢慢蹲下身。

    此一刻,云绿水跨出了后殿门槛,走上游廊。

    司季夏像是没有察觉到云绿水走来似的,抑或说就算是云绿水走来他也不会有所迟疑,只见他手中的匕首再次挥落。

    “啊啊——”莫子健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再次响破夜色,却又戛然而止。

    因为他昏过去了。

    可他受的折磨却还未结束。

    只见司季夏的手抬起,又第三次落下,将莫子健生生在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中折磨醒。

    司季夏面色阴寒无比,这是第一次不把人当人看,第一次想要一个人活着比死还痛苦。

    因为他实在不可忍,他不能容忍一个敢对他的阿暖生出那样无耻念头的男人安然无恙地继续活在这世上。

    所以,他的手必须沾血。

    倘若苍生敢欺敢辱他的阿暖,他可将苍生颠覆,更何况这只是一个人而已?

    白拂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司季夏附近来,站在游廊外,站在中庭的那乱堆的乱石中,有些震惊的地看着司季夏,似乎不能相信他此刻所见到的还是他所见过的司季夏。

    方才由司季夏手上掉落在地的那盏风灯已然烧毁,风中的蜡烛也已经燃烧到头,熄灭了。

    可这长长的游廊没有归于黑暗,不是因为苍穹中明月露脸,而是因为有了另一盏风灯。

    这一盏风灯,提在云绿水手里,一盏与司季夏方才提的那盏一样的风灯,火光将灭未灭。

    之所以一样,是因为方才司季夏提的那一盏风灯,也是她所点,是司季夏看着她将一支完整的蜡烛生生掐成了数小段。

    云绿水提着风灯,像是在夜色里悠闲散步一般,慢慢悠悠地走到了莫子健面前来,将风灯打照在他的头顶,似乎要以此来看清他此刻的模样。

    此时的莫子健在剧痛中清醒着,无比的清醒,全身已被冷汗浸湿,头上的发亦是被冷汗湿了大半,面色惨白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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