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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谁入了谁的梦

    又过了两日,陈七果然没有死,而且高烧也渐渐地退了。

    先前病倒的许多伤兵也陆续有了起色,原本死气沉沉的伤兵营终于又恢复了一些人气。

    有人笑,有人哭,氛围就同前几天完全不一样了。

    只是周先生仍然愁眉不展,这日终于忍不住出现在陈七的床前,把不能透露给士兵们的现状告诉了他:“先前派去采购的几批人都回来了,咱们存下的药材已经不多。如今又不能出去,只怕再过三五日就会面临无药可用的窘况。”

    而疫症仍然存在,已经有起色的尚未完全治愈,每日却仍有新的病例出现,药材的消耗只会越来越快。

    要不要再派一批人出去采购?

    陈七立刻否决:“眼下还不能出去。”

    此刻只能说看到了希望而已,距离攻克这个难关还差着十万八千里。若是此刻就派士兵出去接触外面的人,那无疑便是将天下百姓置于危险之中了。

    这个道理人人都知道,但此刻的周先生只想哭。

    似先前那般没有希望也罢了,如今是眼看着有了治愈的希望,却因为药材而束手无策……这真是要了命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陈七对此也是毫无办法。

    能怎么办?安排士兵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去采药?找一处人烟少的官道劫掠贩卖药材的商旅?

    似乎都行不通。且不说无人的地方不可能那么幸运恰巧遇上药材,就算老天有眼让他们遇上了,也未必就能顺利拿到。

    更重要的是,遇上的人怎么处理?为了避免疫症蔓延,只能把遇到的人都杀掉……将士们岂能做这样的事!

    “其实,也不是没有对策。”另一边也已醒来的丁小麦忽然插了一句话。

    陈七靠在枕上看着她。

    丁小麦迎着他的目光,笑了笑道:“药材不够用,就不要给每个人都用上。有些人原本已经伤得厉害,或者身材瘦弱无用的、打仗不甚英勇的就先往后放一放,药材紧着给将官们和勇士们……”

    “对极了!”陈七冷笑着赞了一声,之后就看向周先生:“这位丁小姐是如今伤兵营中最没有用的人。将士们的药不好轻易克扣,先停了她的吧!”

    周先生立刻点头,没有半点儿身为医者普济众生的自觉。

    丁小麦立刻急得哭了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陈七却已经不看她了。

    对这位小姑婆,他原本是有几分好感的,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几分对美好事物的欣赏已经消失殆尽。此刻他看丁小麦,分明觉得她不是“小麦”,而是麦田里的一棵莠子,仗着自己楚楚可怜的模样到处抢夺日光和养分,却结不出半点儿有用的东西来。

    真是看一眼都嫌烦!

    偏偏丁小麦还没有自觉,抹了一把眼泪又接着劝道:“我知道你心中不忍,可是世上的事哪有尽如人意的呢?疫症来得突然,人自然是能保多少保多少,总强似大家一起去死……”

    “小姑婆的意思我完全明白。”陈七诚恳地道,“而且我也愿意采纳你的建议了,你怎么还哭呢?”

    丁小麦已经擦干了泪,既虚弱又坚强地看着他:“我觉得你还没有完全明白我的意思。如今你因为了了的事正在怨我,但是——”

    她留心着陈七的脸色,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一顿。

    陈七看着她,神色未变:“怎么不说了?”

    丁小麦的嘴角翘了翘,忙用力压下,垂眸泣道:“但我真的是一片赤诚为了你……了了她不知轻重,明知危险却不拦着你,致使你险些没了性命……我也是一时气极了才对她动手!我知道我错了,如今我懊悔得恨不能替她死了……但即使我死了也换不回她的命,倒不如苟且活着,尽心尽力替她照顾你……”

    她说到最后似乎触动了心肠,自己呜呜地哭了起来。

    陈七已经听明白了,一时失笑:“谁跟你说她死了?”

    丁小麦一怔。

    没死吗?可是先前明明伤得很重!如果没死,这会儿见她醒了,难道不该立刻过来耀武扬威?至少也该派个婢女来教训教训她吧?

    陈七的脸色很快冷了下来,半分不留情面:“我看你最近是入了魔障了!我的娘子若真死了,我岂能不将你千刀万剐!你以为你到这会儿还在这里大言不惭,是托了谁的福?”

    “了了没死!”丁小麦大喜,“真的没死?那太好了……”

    喜极而泣,她又哭了起来。

    周先生看着她冷笑道:“你还有脸哭!你那一刀差点要了陈少夫人的命!陈少夫人以怨报德救了你,你还有脸大言不惭地说替她照顾她男人……啧啧,老夫活了五十多年了,还头一次见到你这么不要脸的!”

    而且身为一个外人居然妄图插手事关将士们生死的药材之事,她是不是以为杀了陈少夫人,她就可以取而代之了?

    “我不是那样!”丁小麦哭道,“知道了了没事,我也很高兴的……”

    周先生还想骂,陈七摆手止住,自己开口对丁小麦说道:“你若从此刻开始学会闭嘴,我还可以暂时不杀你,否则我必定也会有为了我的女人‘一时气急’、忍无可忍的时候!”

    他的语气并不重,但丁小麦看着他的神情,再想想此刻的处境,终于不太情愿地咽下了嘴边的话。

    周先生舒了一口气,揪着的心却仍旧不能放下:“公子,要不要真考虑一下她的提议……”

    丁小麦闻言心中一喜。

    这时忽地光影一闪,从外面冲进来一个人,急急地道:“公子,来……四殿下来了!”

    “谁?!”陈七呼地坐了起来。

    士兵一脸喜色,语速快得有些结巴:“是四殿下啊公子!四殿下他他带着好些人来帮忙了!后面还带了好几辆大车,说是咱们能用到的药材!”

    这下子陈七是再也忍不住了,一翻身跳了起来,顿时天旋地转险些栽倒在地上。

    周先生忙伸手扶住,又喊人来抬他,好说歹说终于劝得他坐上了一辆手推车,匆匆忙忙赶往辕门。

    果然四皇子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他的形象看上去有些狼狈,一身白衣沾满了尘土,但姿态依旧从容不迫,颇有几分超离尘俗飘飘若仙之感。

    坐在他旁边车上的那个老者恰恰相反:一身油腻腻的灰衣、一头乱糟糟的白发,黑面无须,绿豆大的眼睛不住乱转,活脱脱一个市侩。

    四皇子待他却极敬重,先是向他低头告了声“慢待”,然后才起身走向陈七,急急:“我不是嘱咐了要你好好珍重自己,你怎么先把自己给病成这样了?”

    “没办法啊殿下,”陈七苦笑,“大家都病,我又怎么能独善其身!”

    四皇子抓着他手臂上下打量一番,又笑了:“虽说病着,但瞧着气力还好,应当是没事的!”

    陈七向后退了退,苦笑道:“原本是必死的,幸好家里有个顶事的,最后关头给我换了药方,从奈何桥头给拽回来了!”

    “家里”啊。四皇子明白了,喜出望外:“尊夫人能治疫症?!”

    后面马车上的老者嗤地笑了一声。

    陈七抬起头白了他一眼,然后笑嘻嘻道:“能啊!我娘子是天纵奇才!神仙娘子!”

    四皇子不由得跟着笑了。

    陈七压低了声音,道:“殿下能来真是太好了!先前那么久都没有接到您的消息,将士们都以为被抛弃了!”

    四皇子敛了笑,郑重道:“孤不会抛弃将士们。”

    陈七低头道声“是”,之后又皱眉:“但是殿下不应该来这里。”

    “孤不能不来,”四皇子道,“这里也是战场。”

    没等陈七反驳,他接着又向身后的老者指了指,补充道:“而且孤请来了神医,疫症必将迎刃而解。孤不是为了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恰恰相反,孤是来救将士们的。”

    陈七顺着他指的方向又看向那个老者,没忍住皱紧了眉头。

    神医?伤兵营中已经有神医了,再来一个会不会嫌太多?

    而且这个神医看上去很不靠谱的样子……

    许是因为他脸上的嫌弃之色太过明显了,那老者一下子跳下马车,跑了过来,凶巴巴瞪着他:“怎么,你不服?不欢迎老夫过来?我告诉你,你可别以为你那个小媳妇儿是什么厉害人物!待会儿见了我,我让她下跪她就得下跪、我让她磕头她就得磕头,你信不信?”

    这个,陈七当然不信。

    四皇子知道他的脾气,怕他当面骂起来,忙劝道:“神医的确是一位隐世高人,为了伤兵营的将士们,你信我一回。”

    陈七自然是信他的。不管心里有多不喜欢这个老骗子,看在四皇子的份上他也只能答应。

    当然,看在后面那几车药材的份上也可以。

    这是雪中送炭呐!

    陈七如今对治愈疫症已经有了信心,所以见四皇子坚持要进门,他也就不再阻拦,命樊林带路恭恭敬敬地把人请了进去。

    伤兵营的将士大多是不曾见过四皇子的,但因为早已知道了陈七是奉四皇子的命令照管他们,所以素日对四皇子都十分尊敬。如今得知四皇子在这样危险的关头亲自送药材进来,人人俱是感念不已,伤兵营中一时欢声雷动。

    那个老者跟在四皇子身后左看右看,一脸不屑嘀嘀咕咕抱怨:“成什么样子啊,现如今的士兵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一个个瘦巴巴脏兮兮跟小老鼠似的,怎么上阵打仗哦……”

    陈七听见了他的嘀咕,忍不住又回头瞪了一眼,心道你说谁跟小老鼠似的呐?分明你自己比谁都像老鼠!

    路边的将士们看见这个老者也觉得不顺眼,不由得议论纷纷,人人都觉得他实在太难看了,站在四皇子身边就像白牡丹花下的一颗牛粪蛋儿,煞风景得很。

    陈七耳尖听到了那些议论,顿时乐不可支。

    “喂,小子!”那老者忽然站定了,唤他。

    陈七被这一嗓子吓得打了个哆嗦,怒冲冲:“你干什么!”

    老者也不恼,搓着手笑道:“你不是说你的小媳妇儿是个神仙娘子吗?怎不带出来给我们看一看?是不是丑?”

    陈七气得差点要从手推车上跳起来,尖着嗓子就骂了回去:“你才丑!你老婆你闺女你曾孙女一个比一个丑!”

    “阿缙!”四皇子无奈摇头,又忙回头去看那老者,生怕把人给得罪了。

    幸而老者仍未发怒,只翻了个白眼道:“一提‘丑’字就像个烫了爪子的猫似的,可见是真丑!——喂,丑就不能见人了吗?既然是神仙娘子,就算丑也是个丑神仙,可以叫出来见一见啊!”

    陈七真是气得够呛。

    不过这老者的激将法也实在有用。他现在心里就觉得无论如何该让这老家伙见一见他娘子,让他知道“丑若天仙”是什么样子。

    四皇子也在一旁附和道:“听闻你这位令正已经救过你好几次性命了,这般人物称一声‘神仙娘子’当之无愧。孤是一定要见一见的。”

    “不是我不让她出来见人,实在是不太方便。”陈七无奈道,“她前几日受了伤,如今只怕还不能起身。”

    “哦,那我就更要见了!”老者高声叫道。

    四皇子顿时觉得有些为难。一时怕扫了老者的兴致,一时又怕累着了伤员,真真是事难两全。

    那老者却什么也不顾,跺着脚又叫道:“她不来见我,我去见她总可以了吧?除非她伤在脸上,要不然怎么可能没法见人!”

    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老家伙!

    陈七暗暗腹诽,却又不忍见四皇子为难,只得吩咐士兵带路往丁了了的住处去。

    将到地方时丁了了却已经听到消息,叫小梅搀扶着出来了。

    两下里一照面,她顾不得跟陈七打招呼,先向四皇子行礼,四皇子却看着她若有所思。

    仿佛,在哪里见过?

    丁了了想起了从前的一个梦,笑了笑,道:“四殿下仙人之姿,民女却也是早早见过了的。”

    陈七在旁边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表示不满。丁了了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顿时被他身旁的老者吸引了过去。

    老者看着她,也瞪圆了眼:“真、真是你啊,女鬼!”

    四皇子一愣:“什么女鬼?”

    “这女娃娃是个鬼啊!”老者压低了声音紧张兮兮地道,“她能日行千里!还能凭空消失!她没有脉!手腕冷得像块木头一样!”

    真是越说越不像话……四皇子微微皱眉,再看丁了了那张脸,却忽然又惊住了。

    他想起来了!去年同陈七一起在金陵时有一次遇刺,那个女刺客明明已经被陈七制住,最后却莫名其妙地消失在了一团烟雾里,那张脸不就是这样?

    丁了了看他脸色,知道事情不太妙,干脆自己坦白了,笑道:“去年在金陵城承蒙殿下相救,民女一直未曾当面道谢。”

    “真是你?!”四皇子又添了一重意外,“原来你与陈七竟是这样的缘分,难怪……”

    难怪玩世不恭的陈七忽然收心,原来是遇上了一个既能杀人也能救人的、足够有趣的女子!

    丁了了并不知道最无趣的她在四皇子这儿竟然得了个“有趣”的评价。此刻她全部的注意力都被那个老者吸引了过去。

    在老者既兴奋又惊恐额外还要加几分探究的目光中,她迟疑着走上前,躬身行礼。

    “哈,女娃娃!”老者退后两步叫了起来:“你给你爷爷我行礼,就只意思意思就行了?都不用跪下磕头的吗?”

    这话实在无礼,陈七气得险些又要骂人,却见丁了了低头应了声“是”,扶着小梅的手艰难地跪了下去。

    老者拍着手哈哈大笑:“怎么样,小子!我说我让她跪她就得跪吧?你输了!”

    陈七闻言真是气上加气,看看丁了了惨白的脸色又觉得心疼得不行,忙让人搀扶着起身,过来扶她:“娘子,你伤得那么厉害,不能随便给人下跪啊!这个老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是你的救命恩人。”丁了了道,“我拿来救你性命的那张药方,是这位老伯给的。”

    “啊?!”陈七大惊,“你什么时候见过他……”

    “梦里。”丁了了道。

    陈七一惊,随后恍然大悟,忙跟着也要下跪。

    一头雾水的四皇子却抬手阻住了他,苦笑道:“孤已经被你们给搞糊涂了!”

    先前陈七说自家夫人已经有了治愈疫症的药方,他还觉得稍稍有些失落,暗叹自己千辛万苦请来了神医竟是多此一举;没想到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位陈少夫人竟又说药方是老神医所赐,这又是怎么绕过去的?

    她怎么可能见到神医?

    丁了了看见四皇子脸上实实在在的疑惑,心里不由得有些懊恼,暗恨自己不够谨慎将秘密暴露在了人前。

    她想了一想,补救地开口笑道:“原来这位老伯竟是有名的神医,恕民女不知者无罪。”

    她又向老者行了个礼,之后仰头看向四皇子:“这件事说起来不复杂,只是没有人肯信罢了——其实这位老伯的确有通神之能,前些日子我受伤昏迷,他便入我梦来,在梦里教授了治病之法……”

    这种古里古怪的事,四皇子是不信的,于是他又看向老者。

    老者跺着脚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什么我入你的梦告诉你?你说清楚到底是谁入了谁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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