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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你要拿他们的命去邀功吗?

    周先生是几个军医之中最为沉稳的,他说奇怪,那就是的确有蹊跷了。

    陈七不得不收起他那些鬼鬼祟祟的小心思,匆匆带着丁了了返回伤兵营,见到了那个被评价为“很奇怪”的病人。

    “原本伤口已经愈合了,”周先生忧心忡忡地道,“但不知怎的忽然又发起烧来,烧了没两个时辰忽然又吐了血,然后就一直喘个不住……”

    丁了了上前看了看,摇头:“伤口没有问题。”

    “是,”周先生眉头拧成了疙瘩,“伤口恢复得很好,照理说……会不会只是看上去好,其实伤在内里?”

    旁边另一个军医道:“可他的伤是在后腰,即便有咱们看不见的内伤,也不至于伤到肺脉,怎么就喘成这样呢?”

    “还有没有别的伤?”丁了了问。

    周先生忙道:“没有了。到处都查看过,除了手上臂上的几处划伤,值得一提的就只有腰上。”

    那就太不对了。在场的众人脸色都不好看。

    周先生忙忙地拿了药方来给丁了了看,解释道:“我给他开了一剂定喘汤,半个时辰前才喝下去。这会儿我看他喘得似比先前好些,只是高烧还未退……少不得要有人辛苦些,从旁伺候着。”

    退烧是件麻烦事,但伤兵营中也是见惯了的,一向都是将士们互相照料。这会儿一个名唤“念宝”的伤兵正在拧干毛巾,转过身去道:“我在这儿伺候就行了。先前我发烧的时候,李大哥守了我一整夜呢。”

    丁了了点头:“眼下也只能先如此。我在伤科之外皆不精通,用药行针,周先生和几位老伯商议着来就好……”

    她迟疑了一下,又看向念宝,补充道:“除了你们两个,这座帐篷里其余的人都先搬出去吧。”

    喘得这般厉害,又要退烧,少不得一夜不能安眠,旁人搬出去也好。

    众伤兵都没有异议,互相搀扶护持着,只一会儿工夫就尽数搬了出去,外头自有别的帐篷安置。

    丁了了始终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得同陈七一起退了出去,之后却站在风口里,久久不能释怀。

    伤兵营中是见惯了生死的,即使这几日已经比先前好上许多,每日也总有几十具尸首被送出去,照理说大家都该很习惯才是。

    但不管是周先生他们还是丁了了,此刻的心情都是莫名沉重。

    陈七忍不住,看四下无人,就把心里的话问了出来:“你是不是怀疑——”

    “不好说,”丁了了立刻接道,“你先叫人设法预备石灰水吧,一会儿我回去开个方子,你照着找几样药,越多越好。”

    两个人谁都没有点破,但说出了这句话,那就是已经想到一起去了。

    陈七立刻回去吩咐樊林他们照方子寻药,身边能用的人手全部用上了,对外却只说丁了了开了新的药方,有备无患。

    这一夜月色如洗,荒原之上景色极美,秩序如常的伤兵营中却仿佛有无形的气息流转,气氛隐隐已有不同了。

    第二日却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喘了一夜的李姓伤兵在天亮之后没多久就死了,念宝和另外一个同伴把他抬出去埋了,尸身上和坟坑里都洒了石灰水,一切都收拾得很妥当。

    之后丁了了并没有允许先前搬走的伤兵再回来,而是安排了念宝和那个抬尸首的伤兵在这处帐篷暂住,每日喷洒药水,静观其变。

    变故却没有发生在这里,而是发生在原先搬出去的那几个伤兵之中。

    在李姓伤兵死后的第四天夜里,又有一个人毫无征兆地发起了高烧,紧接着是咯血、气促、喘息……

    几乎一模一样的症状出现之后,知情的几个军医脸色都变了。

    但这还只是开始。到第二天早晨,同样的症状又在三四个人身上同时出现了——并没有局限在原先的那个帐篷里。

    那,就不是小事了。

    “陈七公子,有件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周先生迟疑着,欲言又止。

    陈七看着他,沉声:“你直说吧,现在需要怎么做?”

    周先生忽然意识到不必多说了:这个看似孩童般顽劣的年轻人,必定同他们一样已经想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甚至有可能比他们更早……

    他想起了这几日念宝他们用过的药水,心里莫名就觉得有了几分底气,忙道:“前几天少夫人拿给念宝他们那座帐篷里用的药水能不能多些?我觉得最好整个营盘里每一处都喷洒到!还有石灰水……”

    “好。”陈七点头,“这件事一出来,娘子和我就在防着今日……草药和石灰已经派人去采购了,第一批大约今日午后就能送回来,你安排人加紧熬制吧。”

    周先生大喜,之后又忙嘱咐道:“事关重大,公子和少夫人千万也要保重自身!”

    陈七答应了,又道:“娘子命人熬出药汁浸泡了一些帕子,说是蒙在脸上可防疫症,你记得叫人去取来分发。尤其是你们自己,更要加倍小心谨慎。”

    这下更是喜出望外,周先生连连称是,又问:“少夫人如今在何处?老夫还有几个疑问……”

    陈七叹道:“她说实在也想不出别的来了。她毕竟年轻,见识少,于疫症一道实实是个外行。你们有什么主意,都商议着来吧。”

    周先生目光黯淡下来,默然许久才低低应声“是”,退了出去。

    陈七立刻转身奔出去,找到了在山坡上乱转的丁了了,急问:“你真的不去跟他们一起想想办法?哪怕随便说点什么,总比躲着不出面的强!”

    “我没有躲着啊,”丁了了皱眉,“我不是也在忙?他们若真有事找我,一打听就知道我在哪儿了!”

    这倒也是事实,但陈七还是觉得心里有些发苦。

    如今伤兵营里已经习惯有事找陈少夫人了,“陈少夫人”这四个字就是伤兵们的安神汤、军医们的主心骨。

    可是现在陈少夫人说,她是外行。

    这让伤兵们怎么想?军医们又怎么想?他们会不会觉得所谓的“神仙娘子”是浪得虚名、会不会觉得自己先前是受了骗,甚至会不会觉得陈少夫人别有用心……

    “不管是他们还是我们,”丁了了直起腰来看着陈七说道,“都必须接受一个事实——这个世上,真的没有神仙。”

    陈七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他没有再同丁了了多言,转身回去立刻命人封锁了伤兵营,只放了一只信鸽出去给四皇子明言两边暂时切断来往,之后就再也不放一个人出去。

    就是那些采购药材的士兵回来了,也是只许进不许出。

    “这是要把咱们彻底困死在这里了!”心儿哭道,“小姐,咱们要想办法逃出去啊!”

    丁小麦甩开她的手,冷冷:“你不要胡闹了。他虽然不许咱们出去,可他自己也没有出去,要死大不了死在一起,我为什么要逃!”

    心儿吓得脸都白了。

    谁要跟陈七死在一起?她日日盼着丁小麦能勾住陈七,为的是将来的好日子,可不是为了什么见鬼的同生共死!

    人要是死了,哪还能有什么好日子!

    她越想越觉得不对,手一甩转身就跑:“不行,我不能呆在这儿!你不走,我自己走!我是客人,我又不是兵!他们没有资格拦住我!”

    “你不能走……”丁小麦忙追上去。

    心儿啪地甩开她,跺脚:“你拦着我干什么?我虽然说是你的丫头,可我又没有卖身给你!我是有户籍的,明明白白我是金陵城人!我要走,谁也拦不住我!”

    这,倒也是。

    不是婢女,就不必依附主人生存。人各有志,丁小麦的确不能拦。

    但是伤兵营的将士们能拦。

    虽然此时已经人心惶惶,但将士们还记得军令如山。陈七说了一个人都不能放出去,这伤兵营就果真没有任何一个人踏出营盘半步。此时看见心儿要往外跑,放哨的士兵自然立刻上前拦住,铁面无私地把人往回撵。

    “你们凭什么拦我!”心儿大哭着上前,抓扯着士兵手里的长枪,“我又不是兵、又不是奴才!你们敢拦我,我去告你们!告你们强掳民女、告你们欲行不轨!我向上官告你们!向衙门告你们!向朝廷告你们!”

    士兵从未见过这样的小姑娘,一时不禁怔了怔,心儿就趁着这个空当钻了出去。

    “抓住她!”士兵大惊。

    抓住她,交给陈七爷处置!

    冲撞哨兵、纠缠吵闹,这不是客人该做的事,当然也就不必待之以礼。众将士很快回过神来,追出去将人捉住,押送回来,丢到了陈七面前。

    陈七这几日被闹得头疼,自然知道这个婢女是什么德行,此刻看见更觉得加倍厌恶,耐着性子问:“你要跑?”

    “我要告你们!”心儿哭道,“我是来做客的,我不是你们的奴才!你们的哨兵拦着不让我走,还扯我的衣裳!我好好的一个女儿家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我不活了!今天除非你们杀了我,不然我一定告你们……”

    陈七眼角瞥着她,掩不住厌恶:“你就算要告我们,也要再过一段日子。等这边确认无事了,我亲自派人送你去京都,告御状。”

    心儿目光闪了闪,坐倒在地上哭得更厉害了:“我怕我活不到那时候!你的人要杀我!他们拿着长枪比划我!还把我推在地上!现在我肩膀疼、头疼、肚子也疼、腰也疼!我要是再不走,你们的人就要杀了我了!”

    丁了了闻声而来,看见这副泼皮样子,更觉得一肚子都是气,当面便冷笑道:“要是哪哪都疼,那就更不能走了。方圆上百里也就只有我们这个地方有大夫,你不妨先躺下,我给你好好看看,到底哪儿疼!”

    心儿这几天被丁了了吓得不轻,此刻本能地又觉得头皮发麻,仿佛已经能看到丁了了拎着一把尖刀在她胸膛上比划了。

    还能怎么着,赶紧逃啊!

    小姑娘连滚带爬翻身起来又要跑,才奔出两步却脚下一软摔了下去,只急得她自己尖叫不止。

    丁了了上前按住她,果真拿出了尖刀,在她眼前比划了一下:“我讨厌生事的人。今天让你逃了,整个伤兵营就完了。不如——我当真杀了你吧。”

    伤兵营死几个人太正常了啊。杀了,埋了,对外就说重伤不治,一了百了,没有谁会追究的。

    心儿领会到了这层意思,吓得整个人都僵住了。

    虽然,“除非你们杀了我”这句话的确是她刚刚亲口说过的,但她说这句话是为了威胁,不是给对方提建议啊喂!

    这怎么还真要杀……

    她毫不怀疑,凶神恶煞般的丁了了是当真敢杀她、而且的确准备要杀她的。

    “我、我不……我不走了,你不、不要杀我!”识时务者为俊杰,求饶的话从她嘴里冒出来也很顺当。

    但丁了了不想就这么算了。

    “不行,”她晃着尖刀说道,“你是客人,我们势必要好好招待的。你先前说身上这儿疼那儿疼,我身为大夫怎么能不管!”

    尖刀贴着脸颊擦过去,心儿就像受到惊吓的野羊一样四肢僵直、一动也不能动了。

    丁小麦从远处跑过来,急道:“了了,你不要伤害她!算我求你,就算她有错,你看在我的份上……饶她一命吧!”

    丁了了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又转向陈七,两膝一弯就跪下了:“陈七公子,今日的事算我的错,您帮我求求了了,放过心儿吧!哪怕杀我都行,心儿是她父母托付我照顾的,她不能死啊!”

    丁了了气得险些当真把尖刀插到心儿的胸膛上去。

    当然她最终还是忍住了。这把尖刀是用来治病救人的,她还不想随便让它沾上那么恶心的血呢!

    丁小麦见她妥协,大喜,又向陈七道谢,反复保证:“我一定好好看住心儿,绝不让她再乱跑……”

    陈七和丁了了都不想答话,丁小麦只好自己伸手搀扶心儿起来。

    没想到手一碰上去,她立刻就惊跳起来,脚下踉跄着向后退了好几步,手指着心儿,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丁了了看得没耐心,皱眉道:“既然说能看住她,那就即刻带走!扔在这儿算怎么回事?送我了?”

    “不、不是,”丁小麦摇头,后头似乎想说什么,却结结巴巴说不出来。

    丁了了脸色一沉,若有所悟地伸手碰了碰心儿的额头。

    烫得厉害。

    她立刻站起身,向小郭子吩咐道:“找根绳子,把这个丫头捆起来!”

    这时心儿已从惊吓中回过神,自己坐了起来,闻言立刻又要跑,小郭子飞起一脚把她踹了下去。

    丁小麦立刻哭了出来:“你们干什么?为什么要打人?你们要杀她吗?”

    丁了了看着小郭子和两个士兵七手八脚把心儿捆起来顺便塞上了嘴,然后才放心转向丁小麦,冷声问:“小姑婆刚才已经发现问题了是不是?您为什么不说呢?”

    “发、发现什么?”丁小麦结结巴巴问。

    丁了了瞥了心儿一眼:“这个奴才已经发病了。”

    丁小麦腿一软,跌在了地上。

    随后又跳了起来,急问:“你有办法是不是?有没有什么药可以立刻治好她?还有……我刚才碰到过她、我跟她时常亲近……我是不是也要得病了?你要想办法救救我……”

    “没有办法。”丁了了道,“我不懂疫症,军医们还在研究。”

    丁小麦立刻哭道:“可你不是神医吗!你不是神仙娘子吗!你怎么可能救不了……你是不是故意不肯救!”

    丁了了没想到第一个当面说出这番话的人是丁小麦。

    但想想也不意外。她随意地摆摆手示意士兵们把心儿带走,然后又吩咐小郭子:“送小姑婆回去,叫两个人守着帐篷。”

    接下来的几天,小姑婆也不要随意走动了。

    丁小麦明白她的意思,立刻哭出声来:“了了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心儿只是病了,又不是做了坏事,你却要让人捆着她;你明明可以救人却偏不肯救……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你是想等到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的时候再出手,好借此巩固自己的‘神医’之名、顺便向朝廷邀功吗?”

    “我没空跟你掰扯。”丁了了拎着刀走到她面前,晃了晃:“你若敢像那个奴才一样横冲直撞胡作非为,我也把你捆起来。”

    总不能让你们乱转乱闯,像老鼠一样到处散播臭气!

    想到老鼠,丁了了忽然一愣,疑心自己领悟了什么……但那一闪念并未抓住,她只得定了定神,仍看向丁小麦:“现在你需要告诉我,你和心儿,这几天去过什么地方、接触过什么人、有没有遇见奇怪的事?”

    “我没有!”丁小麦立刻摇头,“我们哪儿都没去、谁都没见!——你是什么意思?那么多人都病了,你偏要赖我们吗?你该不会要说是我和心儿害得那些人死了……”

    “未必不可能。”丁了了冷冷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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