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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不能耽搁了

    将士们久困于伤病,其实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这个时候若有人能让他们痛痛快快地死了,他们是半点儿怨言都不会有的。

    但士可杀不可辱,没有人愿意在临死之前还要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小丫头折腾来折腾去。

    当下附近几个帐篷里能走动的伤兵听见动静也都过来了,围着丁了了喧喧不已。

    被丁了了折腾过胳膊的那个伤兵摸索着纱布上绑得整整齐齐的蝴蝶结,总觉得有句话想说,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还是丁了了替他说出来了,轻轻慢慢不急不忙的:“这怎么就草菅人命了?我能给你们把伤治好啊!”

    “你能治好?”一个大嗓门的士兵粗着嗓子吼了出来,“你一个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叫治好?你以为会接骨就算治伤了?”

    他越众而出,嗤拉一声扯开了自己的衣裳,露出胸膛上半尺多长的一道疤:“这个,你能治吗?你准备让谁给我治?”

    刀伤本是一线,可他这道疤足有一寸多宽,在胸膛上高高地凸了出来,两旁还渗出黑红的脓血,要夺瘆人有多瘆人。

    这显然是当初刀伤太深又未能及时救治,以致皮肉外翻,感染溃脓所致。

    伤兵营中像他这样的情形必然极多,这帐篷里甚至隐隐已经有了尸臭味——不知是哪一个快要撑不住了。

    丁了了向那个袒露胸膛的伤兵走过去,在他惊愕的目光中伸手碰了碰他的伤处,沉声道:“你这伤大约是十天前的,当时未死已是万幸,但伤口处理得不好,如今非但没有长好半点,反而长满了息肉、脓疮,更兼里面已经溃破,没有半点儿好处。再过两三日……也许四五日,若还不见好转,你大约就要高烧不退而死。”

    伤兵向后退了退躲开她的手,一肚子话想骂她,却偏骂不出口。

    他当然知道自己会高烧而死。最近这伤兵营每天都死很多人,他早留意过了,那些跟他差不多同时受伤、最后却撑不下去的在临死之前的确会高热不退。而那些人的伤口都跟他的差不多,就是迟迟不结痂,反倒是那些腥臭的脓血一天比一天多……

    这样算起来他的时间也不多了。

    他原本是想用自己的伤吓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可是此刻却没了这样的心思,只觉得心灰意冷。

    都已经是快要死的人了,半点儿功业也未立下,家人也远在天边无法传递只言片语,所以就只能靠着吓吓小姑娘来寻点乐子了吗?

    何其可悲!

    伤兵默默地垂下了头,抓住衣襟准备将伤处掩起来。

    丁了了却阻止了他,又向前跨出一步细细看着他的伤口,拧着眉头道:“再不救就来不及了!”

    “怎么救?”陈七在旁边问道。

    丁了了呼出一口气:“我的药箱没带过来……需要先把腐肉割掉,然后再缝起来。”

    “什么?割肉?还要缝起来?!”伤兵腾地跳了起来,“你要杀人就直说!”

    丁了了睨着他,嗤笑:“杀人?你有什么值得一杀的吗?你看看你看看,这一蹦又晕了吧?土都埋到下巴了,还当自己的命多值钱呢!”

    伤兵只觉得眼前发黑站立不稳,也不知道是蹦的还是气的。

    这时张铁蛋两个人终于紧赶慢赶追了来,看见丁了了被人围在中间骂,立刻冲了进来:“干什么干什么?放尊重点,这是孙小姐!”

    孙小姐?哪个孙小姐?众伤兵莫名其妙。

    张铁蛋骑在高头大马上,威风凛凛:“当然是孙尚书的爱女、三皇子妃的妹妹孙四小姐!三皇子忧心将士们的伤情,派了孙小姐前来为你们治伤,你们可要知道感恩,不可怠慢了孙小姐!”

    哦,三皇子啊。

    这些原属于三皇子辖下的将士们闻言并没有多少激动,看丁了了的眼神反而愈发不善。

    先前那个被重新接了断臂的伤兵先冷笑起来,盯着丁了了问:“原来你是三皇子府上的?你的医术是在三皇子府学的还是在尚书府学的?你这次来一共带了多少人?准备多长时间把这里一万多伤兵全部治好?”

    一下子这么多问题抛过来,明显是完全不信她,要当面给她难堪。

    张铁蛋气得跳下马来就要打架:“谁教你这么跟孙小姐说话的!”

    “站住!”丁了了沉声呵斥,“殿下派你们来是保护我的,不是来冲着大安的将士耀武扬威的!”

    张铁蛋不情不愿地站住了,瞪着面前的伤兵,脸色不善。

    将士们对他这样的侍卫原就瞧不起,这会儿看了这架势更是没有什么好脸色,追着他又问:“所以孙小姐到底带了多少人来?孙小姐自己不知道,你总该知道吧?”

    “殿下正在各州府招募大夫,”张铁蛋冷冷地道,“过两天怎么说也该有几百人来,你们放心就是!”

    真的?

    众伤兵将信将疑,脸色倒是不那么难看了。

    虽然三皇子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很令人寒心,但好歹还算肯请大夫来,也算不曾彻底忘了北疆的将士们吧?

    那个露着胸膛的伤兵闻言就把衣裳裹了回去,退后两步避开丁了了,冷声道:“那就再等两天,看三皇子能请来什么样的大夫救我们的命!”

    陈七的脸色黑了下来。

    张铁蛋走到丁了了面前,躬身:“孙小姐,时候不早了,您该回营休息。”

    旁边的伤兵也七嘴八舌地嚷了起来:“这是兵营!伤兵营也是兵营!你一个女人来这地方干什么?莫不是来给弟兄们消遣的?”

    陈七一个冷眼瞟了过去。

    那人打了个寒战立时住了口,又觉得没脸,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七爷今天这么凶啊?我就是开个玩笑……”

    “开玩笑拿你自己的婆娘开去!”陈七黑脸,“老子的女人轮不到你开玩笑!再听到谁嘴里有一句不干净的,老子剁了你们喂耗子去!”

    谁、谁的女人?

    不止众伤兵们听得一脸懵,就是张铁蛋他们也愣住了。

    丁了了想了一想,摘下帷帽揭开面纱,露出脸来冷冷环视一周:“忘了自我介绍了。我不姓孙,跟三皇子府也没有关系,我是——”

    “孙小姐!”张铁蛋大惊失色,“你是什么意思?你要背叛殿下!”

    “给我拿下!”陈七厉声喝道。

    众伤兵一跃而起,不由分说将张铁蛋两人按倒在地上,找来绳子七手八脚地捆了,破布塞住嘴丢到了一旁。

    丁了了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说道:“我是来告诉你们,三皇子请不来大夫的。他手底下的人太蠢,把天下大夫都得罪完了,你们不该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呜呜!”张铁蛋在角落里不甘心地挣扎。

    丁了了看着他道:“你就别硬撑了。咱们这一路上走得那么慢,后面若真有大夫来,早该追上咱们了。这么多天都没有动静,你们还不明白吗?”

    张铁蛋瞪着眼睛呆住了,周围几个帐篷里闻讯而来的伤兵已炸开了锅。

    大夫不会来?这么久了,三皇子没有给将士们任何交代、也没有送来一个援兵、一车粮草,如今好容易听说要派大夫来,竟又是假的?

    看来先前的传言没有错,弟兄们早就被他抛弃了!

    朝中的事、各州府的事,将士们不知道,也不关心。他们只知道守住这边关……如今却忽然不明白这边关是为谁守的了。

    丁了了等他们震惊过了、骂过了,身边彻底静下来以后才又冷冷开口:“你们也不用这样如丧考妣的。你们是大安的将士,又不是三皇子的私兵!三皇子不来,四皇子不是来了吗?”

    这倒也是。

    不单四皇子来了,陈七公子据说是陈大都督的侄子不是也来了吗?而且还带来了他的女人……连女人都敢带到战场上来,那是不是意味着战事还不算十分紧张?

    所有的目光一时都回到了丁了了的身上。

    陈七含笑牵起了丁了了的手,向众人高声道:“三皇子无德,咱们将士们早已经知道了!但是大家也不必灰心,就算三皇子不来、大夫不来,咱们这一仗也稳操胜券!”

    “怎么稳操胜券?”有伤兵想到了自己的处境,顿时绝望:“没有大夫,咱们什么时候能重上战场?这些天死了那么多人了……想活下去都难,怎么打仗!”

    “大夫不来,这不是神仙来了嘛!”陈七举起丁了了的手,大笑:“怎么你们不认识我媳妇儿?我媳妇是漓阳县的小神医、江南道的神仙娘子,一个人就能顶八百个大夫!”

    帐前一片安静。

    几十双眼睛盯着陈七,瞪得溜圆,映着篝火闪着怪异的光。

    陈七被他们这么一盯,顿时急了:“怎么你们不信?都没听说过?我娘子的大名这么不为人知吗?”

    众伤兵仍旧神色怪异地看着他,仿佛在说陈七公子是傻了吧?

    气得陈七原地乱蹦。

    丁了了挣脱他的手,笑了:“你就别闹了。我那点儿虚名也就在江南传一传,哪里就传到这里来了?再说将士们忙着打仗呢,谁有闲情去听那些闲事!”

    “现在可不是闲事了!”陈七气哼哼地道,“他们还要靠你救命呢!”

    这次终于有伤兵回过神来,高声问:“靠她救命?她一个小丫头片子,能不能行啊?”

    陈七回头一看还是先前那个露胸膛的,立刻拉长了脸:“怎么,你还不服?刚才我娘子才只看了一眼就把你的死期说出来了,你说她行不行?”

    提起这事他就觉得窝火。这些臭男人真是半点儿讲究也没有,当着人家媳妇的面就解衣裳敞胸露怀的,显摆他胸毛长吗!

    难看死了!

    真是越想越生气。陈七仍旧抓过丁了了的手攥着,气哼哼道:“先不管他了!媳妇儿车马劳顿这么多天,怎么也得好好歇一歇,才不要在这儿跟他们废话!走,我带你回营!”

    “恐怕不行,”丁了了皱眉,“那个人的胸膛烫得厉害,我疑心他已经开始发烧,若是那样可就撑不了太久了。”

    陈七身形一顿。

    他虽看不出那个伤兵还能撑几时,却知道这营盘中今夜必定还要有几百人死去。战场上见惯了生死,他自认心肠已经足够冷硬,可以做到视若无睹地安顿媳妇先去睡觉……但当那个数字变成一个一个具体的人的时候,感受就不一样了。

    眼前这个长着长长的胸毛的、故意解衣裳吓唬女孩子的可恶的士兵,快要死了。

    怎么那么难受呢?

    陈七靠着帐篷站了一会儿,回头问丁了了:“现在救还来得及吗?”

    “还没烧起来就来得及。”丁了了道,“今晚怕是不能歇着了,你快回去拿我的药箱来吧!”

    陈七随手指了指身边一个伤在肩膀上的士兵,吩咐道:“你回营去取药箱,越快越好!”

    然后转身又拽住丁了了的衣袖:“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别忘了我也是给你打过下手的,递刀子递纱布这种活除了我还有谁能干啊?”

    “以前明明都是佳佳做的。”丁了了嘀咕道,“你比他差远了!”

    陈七也不恼,嘻嘻地跟着笑:“但是佳佳不在嘛!他白日都是很忙的,这会儿应该已经歇下了。你就退而求其次用我吧!”

    他倒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那个“次”。

    不过这会儿也不是说笑的时候。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已经不由分说将那个伤兵按倒在地上,撕拉一声扯开了他的衣襟。

    足有他们两个人加起来那么沉的伤兵被吓住了,竟愣是一声也没敢吭,乖乖地躺在地上任人摆布。

    他当然是不信丁了了的,但这会儿似乎已经没有了挣扎的必要。

    横竖是快要死了,临死之前能让七爷拿来哄哄他的女人似乎也不错……伤兵自暴自弃地想道。

    但是,看到丁了了从腰间拔出一柄尖刀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抓着枯草想坐起来:“你们搞什么?!”

    “躺好,”丁了了斥道,“别动!先前不是说过了吗,你这伤要先割去腐肉才能治!会有点疼,你忍着!”

    仅仅是“有点”疼吗?伤兵不信。

    但军中是什么条件他也知道,麻药是想都不要想的。所以他干脆闭上了眼,心道就算这小娘子一刀扎偏了直接送了他上路,他也就这么认了命算了。看在七爷待将士们还不错的份上,他到了阎王殿尽量不告状。

    丁了了自是不知道自己的医术被人严重鄙视了。她冷声吩咐了陈七压住伤兵,自己便跪坐在一旁专心致志地切割起那些腐肉和新生的息肉来。

    臭,脏,血一股一股地涌出来,看得旁边的伤兵头皮发麻。

    再看丁了了,不由得就添了几分佩服:一个小姑娘娇滴滴的,看着这样的画面怎么就一点也不慌呢?

    不但不慌,还很习惯、很熟练似的拿着尖刀割来割去……真是个奇女子!七爷的口味还真独特!

    丁了了自是不知道旁人已经把她看作了怪物。好容易借着陈七的威信震慑了这个伤兵,她半点儿也不敢耽搁,只顾一刀一刀清理着伤口,生怕慢一分就耽搁了病情。

    这里的将士们没有听说过她。她先前在江南道挣下的那些美名都没有用。她需要用自己的本事在这里赢得尊重和信任,所以救的第一个人万万不能出错。

    先前那个接骨的不算,那个太不值一提了。

    正这样想着,忽觉旁边多了一个人,很有眼色地把一块纱布塞给她——正是那个断胳膊的。

    这样看来,士兵们还是狠可爱的。

    丁了了向他笑笑接过纱布,蘸了蘸伤兵胸膛上涌出来的血,然后继续割。

    半尺余长的伤口,清理起来十分费劲。等她好容易收拾得差不多了,她的药箱也已经被人取了来。

    丁了了从药箱里取出一只瓷瓶倒了些药粉在伤处,然后穿针引线,对准了伤兵的胸膛。

    这下子众伤兵们没有办法再冷静地看热闹了。

    ——动刀就算了,这怎么还动针线呐?

    这个小姑娘莫不是把针黹女红那一套搬出来了?治伤跟缝衣服可不是一回事!

    躺在针线底下的伤兵也忍不住了,瑟瑟地道:“姑娘,针线不是在这里玩的吧?你要是不懂得包扎,可以随便找个人教教你……”

    “要先缝针,然后才能包扎。”丁了了认真地反驳。

    然后半点儿犹豫也没有,一针扎进了伤兵的皮肉。

    伤兵挣扎着想要坐起来,陈七忙上前按住,沉声道:“跑什么跑?真当我媳妇儿爱缝你的胸膛啊?缝你的都不如缝我的!”

    这也有争的?众将士顿时都目瞪口呆。

    这时人群后面忽然有个老者叫了起来:“我想起来了!我想起还有谁会用这种办法救人了!”

    丁了了和陈七头也没抬,大多数伤兵也仍旧专心致志地看热闹,并没有太多的人理会那个老者。

    只有寥寥两三个人出言询问,那老者便捶胸顿足,高声叫道:“你们都不知道了,是杨神医啊!以前杨神医都是这样给人治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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