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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3 罚跪

    贾母示意鸳鸯接过账本,鸳鸯捧到贾母手边。

    账本记得很清楚,什么时候出手了什么物件,得银多少,甚至还有配图,有许多都是她一眼就能认出来的。

    王熙凤安静等贾母翻完,开口道,“若是算上这些珍宝古董,府中这三十多年来的亏空总共是二百一十八万七千五百六十八两,这是账本,老祖宗请看”。

    贾母接过翻了翻便放到一边,叹道,“我还有些贴己,你随着鸳鸯去翻检。

    有那不要紧的,就卖了,先将亏空补上一些”。

    王氏掌荣国府三十年,她也不是不知道她手脚不太干净。

    只因为偏爱二房,想着二房承不了爵,总要有些银钱傍身,便也就睁一只闭一只眼了。

    她没想到王氏胃口竟然那么大,竟是直接损了国公府的根本!

    王熙凤微一迟疑,果断开口,“老太太,咱们家早就出账多,入账少了,如今又有了这许多亏空,光是靠老太太补贴也不是长久之计。

    为今之计只有开源节流,咱们内宅妇人在开源一事上帮不上忙,免不得就要俭省些,也是子孙百年之计”。

    贾母喃喃,“俭省些——”

    她在国公府最鼎盛时嫁进来,又性喜奢华、喜热闹,一生从来不知道俭省二字为何物,如今竟从孙媳妇口中听到了这两个字。

    王熙凤深知贾母的性子,忙道,“孙媳说俭省,也是我们做晚辈的俭省些,总不能叫老祖宗也跟着受苦的”。

    贾母怔怔出神半晌,颓然叹了口气,“既要俭省,自是从我老太婆开始,否则你小人儿又怎么服众?你们太太第一个便要不依的”。

    贾母是真心为这个家,为王熙凤考虑的,王熙凤只得跪受了,仔细分析道,“咱们家中花销的大头主要有两项。

    其一就是各位主子皆有份例,却常在份例之外支钱而无约束”。

    王熙凤这里特指贾政和王夫人夫妻,毕竟一直王夫人掌家,她又怎么会不允自己支钱?

    其他主子们,也只有贾赦,王夫人会给点面子。

    其他人要支钱都是千难万难,包括刑夫人、贾琏、王熙凤和李纨,下面小的,如迎春姐妹和贾环等更不用说。

    “二就是各个主子身边的丫鬟小子们的花费和月钱”。

    王熙凤觑着贾母的神色,大着胆子道,“既然老太太将这个家交给了我,我是绝不敢瞒老太太的。

    我来之前粗略算了算,宝玉兄弟身边伺候的婆子、丫鬟、仆从、小子们林林总总加起来有三十八人。

    这还是撵出去的茜雪和放出去的袭人一时没有补上缺的缘故。

    这般算起来,光宝玉兄弟院子里伺候的人,嚼用加月钱,一个月就要有五十两,一年就是六百两。

    抵得上一个庄子一年的收入了,这还不算宝兄弟平日随手赏赐的”。

    贾母冷笑,所以就算她不喜王氏蠢笨,不喜她贪婪,却依旧放任她管家的原因。

    换了别人,这不,还没上任呢,就要刻薄她的宝玉了!

    王熙凤忙跪了下去,“老太太明鉴,孙媳所言句句属实,并没有私心的!”

    贾母又冷笑了一声,“你自是没有私心的,不过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自是要找个有分量的烧,否则又何以立威,何以服众?

    你就别盯着你宝兄弟了,从我这老婆子烧就是。

    反正我老了,吃多少用多少,有几个人伺候,还不是由得你们摆弄?”

    王熙凤连连磕头,“老祖宗这话叫孙媳汗颜无地,孙媳不敢,不敢的!”

    贾母不接话,见王熙凤跪伏在地,也不叫她起来,只连连冷笑。

    时间一点点过去,王熙凤跪在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膝盖越来越疼,双腿也渐渐没了知觉。

    她从小也是金尊玉贵地长大,王太太虽说不太管她,却也不曾刻薄她,更不用说虐待她了。

    这还是第一次她被罚跪,还跪了这么久。

    膝盖的疼痛,双腿的麻痹让王熙凤渐渐失去了时间的知觉。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跪了多久,只知道贾母叫她起来时,她一时根本爬不起来,还是鸳鸯过来扶着她坐到了小杌子上。

    她坐在小杌子上根本展不开腿脚,只觉比刚才还难受。

    然后,她突然就委屈了起来。

    在薛家,姑妈从来不会叫她坐什么小杌子的!

    她总是会被安排在软椅上、贵妃榻上,舒舒服服地坐着、躺着、嗑着瓜子和姑妈、和姐妹们唠嗑,而不是跟个下人似的坐什么小杌子!

    不,大多数时候,她甚至连得脸的下人都不如,她是要站着伺候的!

    “凤丫头,其他都由得你,宝玉这里,你不要动,大不了,他的用度都从我这里走”。

    王熙凤恭声应是,心下却自嘲地笑,这个家里用度最大的不过就是老太太、二老爷、宫里的娘娘和宝玉。

    老太太和宝玉都不能动,难道她还敢动二老爷和娘娘不成?

    王熙凤不由就想起了回府前一天晚上,薛宝宝对她说的话。

    虞信给了她两个选择,要么退一步,入住大观园,掌家理事,要么得罪贾母,坚持要荣禧堂,掌家理事。

    薛宝宝却给了她第三个选择。

    她说,“凤姐姐,荣国府个个都是不能得罪的大佛,你就算挟哥哥之威回了国公府,也不一定就真的能当家做主。

    姨妈去念经礼佛了,老太太可还是在的,她只要一天偏心二房,你就一天没好日子过。

    依我说,你们家那一亩三分地,还是块烂地,也没什么好扒拉的,能让你扒拉出多少好处来?

    左右你不缺银钱,国公府的爵位现在在大老爷身上。

    他百年后,老太太肯定不在了,再怎么也落不到宝玉头上,还是你们的。

    我要是你,不缺爵位不缺钱的,我就求哥哥给琏二爷谋个外放。

    到外面做真正的掌家奶奶去,图个舒心自在。

    说不定一舒心一自在了,你还能再生几个孩子,不比在荣国府伺候这个伺候那个的好?”

    王熙凤惨然一笑,刚刚的雄心壮志早灰了大半。

    宝姐儿说得对,荣国府早就空了,除了巨大的亏空,就是一个个不能得罪的大佛,她在这里能扒拉出什么好处来?

    反正她有钱,琏二身上有爵位,她何苦在这里伺候人,还处处不得好,被这个骂狠毒,被那个骂刻薄,还被人罚跪!

    只若是她退一步,大表哥为她争了这么久,又算什么?

    不,她不会退!

    她王熙凤虽然不算是什么好人,却绝不会辜负别人对她的好意,更别说辜负大哥哥的好意!

    大哥哥给了她两条路,宝姐儿给了她第三条路,她要走出第四条路来!

    她王熙凤,绝不是会往后退的人!

    王熙凤深吸一口气,憋回眼眶里的泪水,恭声道,“老太太教训得对,刚刚是孙媳想得左了。

    宝玉兄弟还小,身子又弱,不多几个人伺候怎么行?

    咱们家家大业大的,难道还能缺了他一个小人儿花用不成?”

    这是贾母常挂在口边的说辞,果然贾母一听就满意笑了,“这才对了,这大家的主母啊,就要大气些,不要总盯着些小钱,叫人非议小家子气。

    再者,宝玉是你嫡亲的表弟,又是琏儿嫡亲的堂弟,你多疼疼他也是该当的”。

    王熙凤连连点头,“老太太教训的是,孙媳受教了”。

    她这时已将平日爱敬贾母的心冷了大半,又敷衍了几句,便借口还有事,出了贾母的院子。

    贾琏押着冷子兴还在等着,见鸳鸯和两个小丫头又是背又是抱地将王熙凤弄了出来,大惊失色,忙上前来问。

    王熙凤疼得面色惨白,哪里耐烦同他说话,命丫鬟叫了滑竿来将自己抬回去。

    平儿早得了消息,叫了大夫候着,待回屋褪下王熙凤的裤子,见王熙凤两个膝盖都青紫了一片,还肿了起来,眼泪顿时就掉了下来。

    贾琏眼圈也红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老太太罚你跪的?老太太竟然罚你跪!”

    王熙凤被他问得眼泪又涌了出来,只不搭理他。

    贾琏又急又怒,又不好冲她吼,急得满屋子乱转。

    王熙凤见他真情流露,心头微软,只她却也知道若是直接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贾琏不一定会和自己一条心,于是哭得越发悲切,“府里亏空了二百多万银子,拿住了冷子兴,这钱也追不回来了。

    老太太说要拿自己的贴己先补贴一部分,我估摸着老太太就算把自己的贴己全部拿出来,最多也只有一百万不得了。

    还有一百多万的亏空根本补不上,咱们家又一直入不敷出,你也是知道的。

    我刚刚跟老太太说要削减开支,将宝兄弟那的人减掉一些,老太太就罚我跪!

    老天作证,我哪里敢针对宝兄弟,拿他做儆猴的鸡啊!别人不知道,二爷你最是知道的!”

    贾琏连连冷笑,“我就说老太太怎么就老糊涂了,原来是你动了宝玉!”

    又心疼碰了碰王熙凤紫肿的膝盖,“老太太这是罚你跪了多久,都跪成这个样子了!”

    王熙凤就大哭了起来,“二爷,老太太的意思你看到了,府上这个情况你也看到了。

    如果真的有一天债主寻上门来,大老爷是绝对不会拿钱的,二老爷更不用说,动他那些个字画孤本就是要他的命!

    老太太那边又掏空了,免不得就是你我掏钱!

    实话跟你说,这些年,我也有些贴己,但现在府里就是个无底洞,我那点银子够得什么?

    说不得都不够宝兄弟那边碎一年的玛瑙碟子的!”

    贾琏顿时急了,“那要怎么办?如今这个家,你已经接了,还是大表哥好不容易给你要到的,总不能突然就说不管了吧?”

    王熙凤便将自己的计策悄悄说了,“老太太叮嘱我不能将府里亏空这么多的事告诉大老爷。

    实在不是我不孝敬老祖宗,只二老爷、娘娘和宝玉实在是花钱的祖宗,外头都说咱们老爷天天只会和小老婆们喝酒,跟二老爷一比,那简直是好到了天边去。

    酒能值几个钱?二老爷一副画都能买咱们老爷一辈子的酒去!

    如今咱们府上早就没了以前的光景,再被二房这么拖累下去,迟早是要赤穷的!

    咱们倒也不必自己做出头的椽子,只悄悄寻摸个机会,叫别人告诉了大老爷,让大老爷和太太去和老祖宗闹去。

    最好能闹得分了家,咱们才好彻底摆脱二房!”

    贾琏斜睨,“这时候倒是能分得清咱们老爷和二老爷了?”

    王熙凤瞪了他一眼,“还有一件事,你靠过来,我悄悄和你说……”

    ……

    ……

    王熙凤既下定了决心,便借说不舒服闭门不出。

    贾母只当她是心里不舒服,要拿乔的,遣鸳鸯去送了点药材,便不管了。

    王熙凤再厉害,又岂能翻出她的掌心去?

    这两年来,王熙凤常请三春姐妹给她画花样子、画衣裳首饰的样式,从薛家那拿到利钱后,也会投桃报李,给三春姐妹买些东西,又偷偷给她们塞钱。

    三春姐妹这两年手头着实宽裕了不少,十分感念王熙凤的情分,听说她病了,都来探病。

    王熙凤根本就没打算做个默默受委屈的小媳妇,见她们问她是怎么了,就将膝盖撸给她们看,只说是自己说错了话,跪得久了些。

    惜春日渐长大,已有了后日孤介的影子,见了怒声道,“是老太太罚的?那天明明是琏二哥哥的错,二嫂嫂回娘家住几日怎么了?怎么就用上这样的法子了?

    咱们家的大丫鬟,轻易也不会叫伤了皮骨呢!”

    她毕竟还小,根本不知道近日荣国府的变故,只当还是因为王熙凤过生日那天的事。

    探春聪明精干,又有赵姨娘在后,多少听到了些风声,闻言安抚拍了拍惜春的手,蹙眉道,“二嫂嫂安心休养,稍后我们去陪老太太吃饭,会为二嫂嫂求情的”。

    王熙凤摆手,“你们小姑娘家就不用插手了,老太太也就是一时气着了,还能记我的仇不成?”

    探春也只得罢了,惜春却一直闷闷不乐,为王熙凤不平,也为自伤。

    王熙凤在家中赫赫扬扬地,出身好、会说话、能办事,还极得老太太喜欢,尚且得了这种对待,何况于她?

    更有甚者,她日后若是出阁,定是比王熙凤还要凄惨的……

    三春姐妹陪着王熙凤说了会话,怕扰了她休息,告辞离开,不多会,李纨来了。

    王熙凤照样也给她看了膝盖上的伤,李纨怔了半晌,忽地掉下泪来,哭道,“你都尚且如此,我又如何有出路?”

    王熙凤一愣,连忙安慰,李纨却是越哭越伤心,“那时候,林姑丈明明起了心思要收兰儿做弟子,老太太却非要将宝玉也塞过去。

    林姑丈不喜宝玉,不敢明着得罪老太太,只得连着兰儿也一起拒了。

    后来,娘娘回来省亲,连史丫头都叫上前问了几句,唯独兰儿,竟是问都不问一声。

    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我们母子熬不出头了。

    只毕竟也还存着一份奢望,没想到今天竟见你也落得如此,竟是连那一份奢望也大可不必有了”。

    昨天落地兰州,要走当年卫大将军和霍大将军走过的路了,激动得忘记更新了,现在补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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