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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70章:一个记忆

    未羊梦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平躺在炕上。

    房间里暗得仿佛黑云遮住了半边天,一条薄棉絮盖着他的小肚子。他‘哇’了一声就端坐了起来。同时,又惯性地朝着房顶张嘴‘嗷’了几声。

    满满一下午的睡眠,使他浑身充满力气,嗓门也舒润了不少。他脚在地上胡乱踢蹬了一通,继而迅猛地‘嗷嗷’着跑出屋子。

    天黑使他看起来有些莫名的恐慌,宛如一岁多的婴儿哭黑。他靠着院墙两手托腮俯身坐在小马凳上,这里光线相对较好,他无意间发觉脚上的鞋子穿反了。当然,穿反鞋子的情况也并不鲜见,他时常隔三差五也这么干,并毫不介意。这回不止穿反了,而另一只脚上干脆只裹了层袜子。当他环顾四周看见菜园子里的母亲时便不发一声了。

    暮色很快在院子里拉开帷幕,此时,已经彻底暗下来了。他抬头望天,还能看到有一抹蔚蓝尚未被黄昏带走,他母亲就在离他几锄头杆远的园子里,干农活儿。她撅起屁股用撅头‘吭哧吭哧’地挖踩实了的厚土层,偌大一片,一撅头一撅头挖成堆砌整齐有序的大土块,只剩不足一二见方的面积,这恐怕得整整一个晌午的功夫。未羊心里艰难地那么臆想着,因为他曾试图学母亲举起撅头挖地,但鼓足勇气依然没能将撅头举过胸膛。他艰难地寻思着其中的根源,依然无力发一声。

    于是,他回到房间把另一只鞋子找到、穿好。

    此时,未羊肚子里空空如也,仿佛一只鸽子困在他肚子里,在搅动着他的肠胃,发出‘咕咕咕’的奇怪的叫声,但他一无所知。

    不知又因何情况,他看起来闷闷不乐。他把人间的忧愁挂在脸上,眉头一皱,眉毛内角两处就自然而然地弯垂了下来;他气嘟嘟地仿佛雨后院子里的青蛙鼓板起腮帮子,想张大嘴巴‘嗷’一声,但延续方才的欲嗷又止地止住了。

    他料想母亲势必忙乎了整整一下午,一定未来得及做饭。当然,厨房里冰锅冷灶的场景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而现在,关键是现在他饿得几乎能活吞下一头牛了。

    未羊心里的‘恶魔’没有一刻不跟他扭打纠缠着。他无心他顾,整天乐此不疲地冥思苦想不但没有想通,到头来还落得个郁郁寡欢。

    先前,他曾尝试过几次自食其力的做饭,但均以失败告终。

    自此,就没敢再放手一试。

    有一回,他在脑海里还记忆尤新。他误打误撞把本来用一小盆就足够的面,硬是和成了一大盆;结果还嫌不够,再用了个大盆才分装完。最后只浪费了半小盆的量就把饭炊好了。当然,这还算事轻。本来连母亲也就俩人,但揭开锅时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八个人贪心吃都吃不完;还把一锅子面做成了一锅次等的搅团饭。

    他母亲从田地里作业归来,看到厨房里面冒着热腾腾雾蒙蒙的水蒸气,厨房的烟雾笼罩着灶台,她感动地近乎于哭,随口就夸未羊说,“哎哟!我的老天爷!我娃咋变乖啦!你看,自觉的,今儿从他舅家葱地里翘过来啦,不得了啦......”

    事实上,未羊看到那锅搅团饭,不吃一口都饱了。当然,既然做都做好了,何必自暴自弃。他担怕火太大把汤炼干,到时可就不是一锅搅团饭那么回事了。于是,便又闷声不响地把炉洞里的柴火往小抖了点,以免整焦糊,最后一塌糊涂。

    他母亲悄无声息地站在他屁股后面,暖心暖肺地瞅着他像小大人模样的一举一动,忍不住想狠狠地亲上一口。

    未羊吭哧吭哧抖完柴火后,顿时觉得心里溢满了小得意。当然,也没少折腾。他转身去橱柜拿碗,岂料,竟和他母亲撞了个巧面。他那被面糊满了的右手毫无保留地蹭到他母亲衣襟上。他把自己吓了一跳,包括母亲幽灵般出现在他跟前。他顺势往后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地上。

    他被母亲伸手一把稳住重心。紧接着,她开始抚拍他的脑袋瓜,亲他额头,并竖起大拇指赞他聪明能干。

    其实,事实并非如此。

    待他母亲亲自过目一遍他出色的杰作后,脸色就瞬息突变了。旋即,便又无常地破口开骂道,“我的老天爷啊!万岁爷啊!小祖宗......你看,你做得这浑水。你老实给我说,你把多少面粉糟蹋啦......啊呀呀,老天爷咋没把你饿死,饿死你算了......你娃活该被饿死......”

    他母亲的暴脾气真是说来就来。一来就不可收拾,嘴不饶人,手也不饶人。

    这次她并未用手指随意地戳他瘦削的额头,反而就地操起刨火的火棍;一边连咒带骂一边往未羊后大腿上认真使劲地捶;锤到气略消为止,也不知捶了几下。

    未羊站着一动未动,仿佛一块榆木墩子冥顽不化,勃颈拔得细长细长,眼睛斜瞪向他母亲百般厌恶的嘴脸,额头青筋暴起。他把自己全部拿给母亲,任由她当出气筒出气;亦或是‘有本事你就打死算了’。

    他母亲捶毕,就隐隐作悔——未羊这孩子多可怜!毕竟他第一次做饭,有什么错,错哪儿了......

    他母亲忽然心虚地把火棍放下来。浑身酥软,想用手去摸一下未羊的后腿部。但这时,他两股热泪夺眶而出,他不但不给母亲碰,还使劲‘嗖’得把腿趔开,趔得远远的。

    未羊原地不动,愣了十几秒后,转念间扭头就跑出门外去了。

    母亲紧随其后追着跑出来,但未羊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未羊、未羊、未羊、未......”他母亲声嘶力竭地喊着,“未羊,快回来!听妈的话,快回来,快......”

    未羊一面埋头奔跑,一面用手抹着豆粒大的眼珠子。

    他跑到隐蔽的厕所墙背面,靠墙蹲了下来,接下来便开始一点一点地暗自饮泣。

    这时,太阳斜射下来。墙挡了太阳光,遮出来的阴凉恰到好处地把他荫蔽住。院子里的母鸡悠然地啄地上的烂柴火,几只鸽子见院子悄无声息,大胆地落在墙头上,转而又落到屋檐上。

    未羊可怜巴巴地雀在墙角下,直到眼泪被他饮干。此时,已过了约莫十来分钟。未羊见母亲依然没来找他。于是,又从眼眶里干挤了那么几滴勉强的眼泪。不过,他猛然‘嗷’了一声,全凭天性使然。

    “嗷——”,他开始每隔十秒钟就会难过地嚎一声。

    “嗷——”

    这嗷叫声十分刺耳,难免会教人联想到村上过白事的哭丧声,听了后未免使人觉着他即可怜又可憎。

    又间隔十秒钟,母亲似乎还没找过来,因为四周安静得仿佛只剩他一个人在自作多情。找不过来兴许就不再找了,他这么一想,又张大嘴巴,声音一次比一次拉得长,“嗷——嗷——”

    直到他‘嗷’得嚎了足足三十下,他才放下那点小小的傲气,探了探身子,朝外面四处张望,看看母亲是否当真在找他。但,周围依旧空无一人,只有几只鸽子还在屋檐上不慌不忙地移动着身子。

    这时,他对他‘嗷’的嚎叫声起了疑。同时,不免一脸的颓丧与失落。

    事实上,他母亲一直在找他。她仓皇地找了大半天,几乎把各个邻里乡亲跑了个遍,最后才无奈地折回了。

    他母亲回到院子里依旧广播似地吼着,叫着‘未羊、未羊’,可依旧无人应声。

    最终,一直到母亲找到他时,他像个受伤的小兔子,蜷缩在厕所墙角,把头深深埋在两条缺乏营养的细腿中间,纹丝不动。

    母亲走过去轻轻用手抚摸他的头发,他也没反应。当然,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进入了梦乡。不过,他看起来实在疲于嗷叫,已然忘记半小时前所发生之事。

    第一次做饭就遭遇如此惨局,尚未被母亲夸完,就惨遭一顿暴打。而这次,如果依然不成功的话,岂不是看起来又做了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似乎又要把以前业已熟练的屈辱事温故一遍。

    未羊看到母亲吭哧吭哧地挖着厚厚的土层,心想她必定饿坏了。

    于是他瘪着肚皮、鼓足勇气、放开胆、准备放手自食其力地再干一次。即使他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第一次就硬生生地发生在自己身上。那是有多惨!他心里一清二楚。

    可他毕竟也只是个孩子。他这次也急需再证明一下自己了,大不了浅尝即止,不像上次那样把东西白白浪费。母亲打他也不至于那么好找理由。

    未羊摸黑过了中间客厅,来到厨房。厨房里漆黑黑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在墙上摸了半天才找到灯绳,往下一拉,灯泡亮了,瞬间就把整个厨房里的黑暗从窗户里赶出去了,他一阵欢喜。不过,他看到锅沿边‘噗噗噗’地冒着白色水蒸气,灯光穿过窗玻璃照在园子里。

    这时,园子里正在忙乎得热火朝天的母亲看到厨房灯亮了,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惯性地喊了一声,“未羊。”

    这时未羊在厨房里呆愣愣地站着不动。透过亮光,他看到母亲矮小瘦弱的身影,被光线撕扯着忽大忽小,忽长忽短,几只蚊蝇不知在灯泡上寻觅着什么。

    “唉!水炼干了,炼干了!”他母亲自言自语着,大步流星地跨进厨房,揭开锅盖,熟练地往锅里添了一碗水。

    看起来事情并未她想象的那么糟。于是,她习惯性地松口气似地跟儿子说,“饿了没?未羊,再等一哈子,一哈子就好。”

    显然她习惯这样跟他开玩笑。她见未羊乖乖站着一动不动,也顾不得他是真饿还是假饿,便又跑出去继续撅她的地。

    谁知母亲刚抬起撅把挖了几下,未羊就突然朝窗子外‘嗷’地大叫了一声,这一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发出来,全然凭了性子使然。

    这声音浑厚洪亮,加之被他拉得长长的,听起来的确怪怪的。这引起了他母亲的注意;因为她很少听到未羊这样‘嗷’叫,要么是正常的哭闹,要么就是嗓门拉高吼叫,这叫声着实奇怪。

    第一声响起时,他母亲只是略顿一下停在头顶的撅头,楞了几秒,遂使劲朝硬实的土层挖下去。未羊又‘嗷’叫了一声,这下被他拖得更长。他母亲放下撅头,右手拄着撅把,左手遮在额头的灯光,朝厨房窗口望去。厨房里,她清楚地看到未羊站在地板砖上,仰头朝天花板怪叫。

    “嗷——”

    “嗷——”

    于是,她撇下撅头,径直走进厨房。未羊见母亲再次回来,遂立马恢复原样,乖乖地站着不动了。

    他母亲嘴里不耐烦地嘟囔了几句,“大晚上的,你吼什么后!”说罢,仿佛活儿忙得紧,于是,又折回去园子里,操起撅头使劲挖。

    这时夜幕彻底降下来了。

    雨过后的夜晚,园子里袭来一股凉风,空气未免夹杂些秋意;高大的核桃树叶沙沙作响,几株玉米在灯光下挥舞着长长的弯叶,此时当好,未羊母亲的衬衫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现在,又湿了。

    未羊母亲人虽矮小,志气却足,韧性也非一般男人能比。自从未羊他父亲出门务工后,家里所有的活儿就落到她一个人瘦弱的肩膀上。尽管未羊还有个哥哥,但因为上学,所以几个月都回不来一次,他哥哥似乎在他眼里留下了永远只是稍事停留,转眼片刻即走的印象。就像七夕牛郎和织女在鹊桥相会一样难得。

    有时,时间久了,他几乎完全把有那么个哥哥或父亲的事给忘了,忘得一干二净。

    于是,未羊哥哥和未羊父亲要说帮他母亲减点农活儿的压力,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事实上,未羊母亲从未想过依靠他们。她像个老牛一样,既要起早贪黑地务好郊野的二亩小麦,又要为锁在家里的小儿子提心吊胆;为了这个家,她深知自己必须勇敢而坚强地站起来。不能松一口气,不能解一点儿劲,家里的活尽量能连夜干完就抓紧时间干完,因为郊野的活大白天就已经够她摊上半条命忙乎了。

    而眼下,趁现在天凉快了,她得抓紧时间挖地。

    但她未想到,儿子又发出那奇怪地‘嗷’叫声,并且接二连三。她挖了整整一下午,到现在还没完没了,心里一急,加之不听话的儿子持续怪叫,这次真把她惹恼了。

    隔着窗玻璃他母亲就想狠狠地揍他一顿。

    未羊见母亲气冲冲地往厨房里走来。终于有反应了,他忽地心里一亮,从厨房跑了出来,一溜烟儿就躲进柴房里不见了。

    未羊一躲在黑不咙咚的柴房里,他就再不敢吭声了;因为他终于懂得张嘴一声‘嗷’叫会产生一种奇怪的信号——声音。

    有时他真不知这东西怎么称呼,总之未羊此时已经意会神领了。现在不过是用个词代替而已。最重要的是他知道这种情况下该如何对付。

    过了会儿。他仿佛又小有领悟,脚动一下会不会也产生那种奇怪的信号——声音。那么手呢?扔出去的石子呢?等等,不一而足。他那小脑瓜这会儿仿佛灵光了一般,举一反三,触类旁通。不过想的再多仍需证明。

    未羊深深吸了口气,他为自己鼓起勇气,猛然逃出去园子里。同时,他还把脚故意使劲跺了两下地面,看看母亲作何反应?

    果不其然,他母亲闻声就追来了......

    “我把你戳刀的东西......”

    未羊一溜烟儿又躲在园子墙角蹲下来。他纹丝不动,屏息敛气......又过了片刻,他察觉到自己依然在安全范围内。

    于是,他又换了个方式,又用手拍拍园子墙。同时探出头往外窥察。当然,这时正如他所思所想的,一个暗影——母亲,她手里攥着刨火的火棍,急匆匆气呼呼地朝他藏匿的方向冲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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