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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这也怪不得他,毕竟,他在门板上,睡了三年啊,毕竟,里间那扇门,拿杠子顶了三年!三年,能破灭多少东西,又能滋生多少东西?

    36

    绿色再次染满青石岭时,拾粮带着几十号人,正在跟节**时间。

    这已是青石岭种药的第三个年头,拾粮的手艺已相当娴熟,就连水二爷看了,也不得不佩服地点头。半年前一场秋雨里,青石岭来了一辆神秘的马车,车上跳下几个挂盒子枪的,不容分说就将曹药师跟刘喜财带了去,等冯传五的人醒过神来,那辆马车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去,便没了任何消息。去年的采收和今年的种植,就全落到拾粮身上。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眼下立夏刚过,芒种还未到,岭上岭下,已是墨绿一片。今年的拾粮像是发了狠,水二爷也发了狠,青石岭百亩山地,全弄成了药材。这还不够,拾粮又让自己的爹带着西沟的人,将大草滩靠近山脚的一大片儿,全开成了地。药材也由原来的十几种添到三十几种,其中有五味,是拾粮在草滩上找到的,虽然还叫不上名,但他心里有数,这些草,不比喜财叔带来的那些轻贱。

    斩穴人来路是年后来到青石岭的,水二爷说:“来吧,我水老二前后对了三个亲家,没想,落难时能靠住的,还就你一个斩穴人。”来路嘿嘿笑笑,他就等水二爷这句话。

    水二爷早已从生死劫中熬了过来,谁也没想到,万般无奈下促成的一门婚姻,居然让水家大院重新燃起了希望。拾粮起早贪黑从不闲着的脚步,让水二爷从垂死中看到了生机,有一天他走进南院女儿和女婿的那一半,四下转磨着看了看,跟英英说:“娃,我算是想通了,天上下雨地下滑,自个跌倒自个爬。这院,咋个毁了,还得咋个让它火起来。”

    正在学着簸粮食的水英英停下手里的活,目光痴痴地在爹脸上盯了好长一会,擦了把汗道:“火不火的先不说,一院的人,总得活下去。”

    水二爷被英英的话感染,激动地说:“对,得活下去,还要活得比以前好。”

    水英英从屋里搬出一个小凳子,让爹坐。水二爷十分开心地坐下了,东一句西一句跟女儿拉起了家常。水二爷的精神气,其实就是在跟女儿或女婿的家常中慢慢恢复的。他发现,不爱说话的女婿拾粮,越来越像一棵树,不为人注意的,悄然间就给长了起来,长得能撑起水家这片天空了。光有这棵树,水二爷还不至于这么高兴,树之外,他还看到了一大片绿叶,这叶子,就是自家女儿英英。你想想,女儿都学着簸粮食了,前几日他还看见女儿在茅厕里起粪土,这些脏活累活,以前可都是吴嫂跟狗狗干的,现在女儿从她们手里抢过来,自己干。这就说明,女儿已真真实实接过这个家,开始用力撑了。

    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他激动的呢?

    没有,真的没有!

    那一天,水二爷跟女儿唠了很多,中间还唠起了大梅、二梅,水二爷说:“这两个无义种,有些日子没来了,改天抽个空,去看看。”

    英英白了他一眼:“爹,往后说话,别老是无义种无义种的,难听。”

    “是难听,往后,爹不说了,爹听英英的。”水二爷呵呵笑着,笑得像个孩子。

    笑着笑着,水二爷就问了一句:“娃,来路家的,对你好不?”

    英英脸腾地一红,簸着粮食的手忽然停下,僵在了那儿。水二爷眉一皱,还以为拾粮欺负了自个女儿,正要给女儿仗胆哩,就听英英说:“爹,干吗叫得那么难听,他又不是没名字。”

    “对,有名字哩,有名字哩,说说,拾粮这贼,对你好不?”

    “爹!”英英嗔了一声,忽然就用力簸起了粮食,簸箕扇起的尘土,呛了水二爷一鼻子。水二爷打女儿脸上看到了什么,会心地一笑,不再问下去,起身离开了南院。

    打那天起,一层会心的笑就开始洋溢在水二爷脸上,到这一天,笑已把水二爷一张老脸原又染得红扑扑的,跟劫难前相比,他的红光似乎更多了。

    斩穴人来路也是一样,一天比一天见精神,尤其是年过后水二爷二番请他到水家,他简直就像一头青骡子一样焕发着活力。弯曲的腰,直了,花白的头发,黑了。就连迷迷苍苍的眼神,也晴朗了。你再看他望拾粮的眼神,哟嘿嘿,眼里淌的岂止是蜜,是水,清凌凌的水,仿佛,姊妹河一河的水,全汇到了他一双眼里。

    这人哪,真是说不清。

    斩穴人来路跟水二爷边喧谎边拔埂头的草时,水英英远远地走了过来,这些日子,水英英忽然又迷上了一件事:练炮肚。每天早起,照应着一院人吃过早饭,水英英会偷偷钻进南院新砌起的那半边小院里,练阵拳脚,等太阳照红大地,拾粮他们上了山,她才走出来,走到一个人们轻易看不见的地方,练炮肚。水英英的炮肚,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指哪打哪,一点偏差都不会有。只是没人明白,她这般费心地练这玩意,到底有何用?

    这阵,她大约是把炮肚练完了,手里提着铜壶,她是给爹和公公送水来的。到了爹和公公跟前,也不多说话,轻轻放下铜壶,就往地里去了。两个老汉盯着她的背影,出神地望了半天,然后相视一笑,争着去抢壶里的热水了。

    这是一把乾隆年间的铜壶,还是出嫁二梅那年置办嫁妆时打凉州城一家杂货铺买的。后来二梅的公公仇达诚看上了,非要缠着拿一匹走马换,水二爷当然不答应,他仇达诚算什么,撑死了也就一奸商,配用这壶?他将铜壶细心地收起来,藏在草儿秀留给他的那个红木箱子里。老天保佑,铜壶没让冯传五抢走。直到拾粮跟英英圆了房三天,才捧着它:“娃,这是爹眼下最值钱的家业,送你们,记住,这壶里,装的不是金银财宝,也不是武功秘籍,是江山。爹的心,全在里头,全在里头啊。”说完,老泪横溢。没成想,两年后的今天,女儿拿它熬了茶,亲手送到地头。

    水二爷双手捧着铜壶,目光紧紧盯住女儿远去的方向,激动得说不出话。斩穴人来路看他发痴的样子,故意问:“二爷,壶里装的啥宝贝?”

    “江山!”水二爷恨恨道。

    “呵呵,江山,壶里装的是江山。”来路机械地重复着,对“江山”两个字,他理解得远没有水二爷深刻,不过他喜欢这两个字。

    “我说你个缺心眼的,乱笑啥哩。”意识到自己又犯了傻,水二爷没好气地就训起了来路。

    来路挨了训,并不气恼,接过铜壶,先给二爷续了水,给自己倒水时,耳朵里响起一声“爹”,恍惚记得,刚才英英放下铜壶时,是这么叫过自己的。当时媳妇儿在眼前,他没敢回味,这阵回味起来,就觉得这一声“爹”,把他所有的日子,都给叫得温暖了。

    狼老鸦台那边,拾粮正领着人栽药。栽药的事喜财叔跟他说过,但他没栽过。没栽过就得琢磨,只要用上心琢磨,再难的事,也能琢磨出个道道来。

    药跟药不一样,有些药,头年播种后并不能采收,得拿干草覆盖着过冬,二年开春,将干草拿掉,再施足肥,长一个月,就可移苗。移苗不是移到地里,地紧,眼下青石岭所有的地全用来种药地还嫌不够哩,拾粮想了个办法,开春后将狼老鸦台这边的山林挑选出几块阳坡,带上人先将灌木和山草砍掉,整出一块块的野生地来,进了五月,在地里选几个品种,将苗移到阳坡上。这样,药就跟山草一样,成野生的了,说不定长着才有劲。

    这阵儿,他们移的是五味子。五味子还是喜财叔走之前种下的,这药种起来讲究,特别是施肥要足,行距和埋深更不得马虎。三月底就得将覆盖的草帘子取掉,还得搭半人高的棚架,用来遮阳。这些,拾粮都一一记下了。眼下他担心的,就怕移到阳坡上不活,这可是他自作主张要移的呀,要是不能成活,怕,院里上下,对他就不会有那么好的脸色了。

    行距三步,顺南北向,挖深宽各一步的坑,施入厩肥,再按一步的株距,把苗栽下,根部舒展,填土踏实,最后浇水。拾粮边指点,边盯着众人,生怕谁个一马虎,将哪儿敷衍了。担水的事由狗狗和吴嫂做,为了浇水方便,天刚暖雪还未融尽时,拾粮在山岭上修了几个涝池,将融化的雪水积存下来,这阵,派上了用场。

    狗狗担着空水桶,有一步没一步的走。狗狗的心思越来越重,脾气也越来越坏,对啥事都烦,烦得要死。担着水桶,她边走边在心里骂:“整天药药药,除了药好像就没别的。”身后的吴嫂催她:“狗狗你快点,给谁磨洋工?”她嘴一呶:“要快你快,我没挡你,你快了有人夸哩,我可没。”

    “狗狗!”吴嫂喝了一声,嘴一软,丢下一句死丫头,走了。这死丫头,真是吃错药了,整天嘴里七三八四,像是跟谁也过不去。这么气恨着,眼,却不由地朝远处望。远处,院主人水二爷正跟自个的穷亲家比上劲地干活儿,那瘸腿一捞一捞的,让人心疼。望了半天,脸忽然暗下来,身子骨也跟着发软,扔了水桶,蹲草疙瘩上抹泪儿。

    吴嫂也有了心事,这心事,怕是跟水二爷有关。这个老妖,当了半辈子寡妇,最近突然心里扑腾扑腾的,冒出些东西。

    狗狗虽然知道她的心思,却一点也不同情她。哼,谁让你那么积极地要张罗着给拾粮哥成亲呢,发春没人理,活该!

    水担到晌午,水二爷在半山腰里吆喝着人们吃饭,午饭就是干粮就酸菜,酸菜是吴嫂跟狗狗年前腌的,腌的时候,英英也参与了。英英一参与,就有热闹看,这热闹,主要来自她跟狗狗。狗狗这狼转生下的,胆子贼大,竟敢当着水英英的面,左一声拾粮哥右一声拾粮哥,叫得吴嫂都脸红。吴嫂给她递眼色,她理也不理,照叫,直叫得水英英扔了菜刀,气呼呼离开厨房,她还不甘心,扒在厨房门口,冲院里喊:“拾粮哥,我的手指头切烂了,快拿点药来。”

    死丫头,迟早会叫出祸来!

    酸菜腌了三大缸,能吃好一阵子。干粮倒是现蒸,蒸馍的事,英英不上心,学过两次,不学了,扔下话:“这活你们做吧,我笨,学不会。”于是就由吴嫂和狗狗来完成,两人心情好时,这干粮,蒸得就暄,若要碰上烦心事,蒸出的馍必是死塌塌的。

    水二爷刚一吆喝,吴嫂的步子就急着往半山腰里奔,不是她急着吃,是不放心水二爷。她要不去,水二爷能酸菜就着干馍,一肚子吞下好几个。啥上都跟年轻人比哩,迟早得比出病。吴嫂背着人从藏区里弄来些酥油,又从老家带来些红糖,她要用热茶把酥油跟红糖冲开,馍泡化,这样吃下去,胃里才舒服。

    地里的人先后都到水二爷那里吃午饭去了,人一走,狼老鸦台就静下来。狗狗每天等的就是这时候,只有这阵,她才能跟拾粮哥说上会话。可这死人,话也像是让母老虎吓尽了,问他三句,回不了一句,话就那么金贵,多说一句把你少掉了?

    狗狗背地里一直管水英英叫母老虎,每每生了气,她会母老虎母老虎骂上几十句。这阵,她又望着远处水英英的影子,开始骂了。骂着骂着,突然转向拾粮:“你倒是说话呀,贼把气偷了还是咋?”

    拾粮呵呵笑笑,不理她,没法理,她问的那些话,拾粮真是没法回答。

    可她还是问。

    “昨儿夜,是门板还是炕?”

    拾粮哪能回答,她死追着问,问急了,拾粮气气地道:“门板。”

    “跟谁撒气哩,又不是我让你睡木板,活该!”

    她嘴一鼓,装出很生气的样。

    拾粮弄药的手,忽然僵住了。

    这是个秘密,不该让别人知道的秘密,偏是让狗狗这死丫头知道了。知道了还不算,一次次的,非要往实里落,仿佛不落实,她就不甘心。

    拾粮扔了手里的猫儿抓子,前走几步,蹲在草疙瘩上生起气来。他在生狗狗的气。

    狗狗撵过去,一把提起他:“我不要你蹲,就要你跟我说,说啊!”

    “到底说啥么?”拾粮满脸涨红,生怕这拉拉扯扯的动作被人看见。狗狗却不管,死搅蛮缠的样像是把拾粮往绝境上逼。拾粮一把甩开她:“我说,我说还不行么?”可等了半天,拾粮说出的,却是:“你再敢提这窝心事,我一辈子不理你!”

    “就提,偏提,你睡一次我提一次,谁叫你没骨气。”

    一个骨气,把整座山都说哑巴了。拾粮踟蹰地离开,蹲在远处的山梁子上,心里,忍不住就响起爹常哼的小男子出门:

    “一根儿的竹竿儿一十二个节,

    小男子出门一十二个月,

    刮了一场冷风下了一场雪,

    不知道我小男子的冷和热。

    好出的门儿不如呆在家,

    不出那个门来就活不下,

    在家的人儿三辈大,

    一出门儿就是孙疙瘩。

    孙疙瘩倒也是不打紧,

    打紧的是我小男儿的心,

    谁都说我在金里睡来银里滚,

    哪知我小男子的心上开窟窿。

    白天黑夜的我没命地苦,

    一天一天找不到回去的路,

    想起我窑洞里受寒的爹和母,

    恨不得一头把天撞死。”

    狗狗这边,也是久长的无声,每每拾粮哥这样,受痛的还是她自己。无数个夜里,她蹲在星空下,眼望着南院,心里,如刀绞似的痛。

    “太阳那个出来一点点红,

    照住南山雪压城,

    松树的林廓点到儿点,

    松枝梅吊起金包一条龙。

    一打小男子出了我的门呀,

    一山的松柏半山空,

    月亮上来两点点红,

    归住那房沿儿要端成。

    乌木的椽子上点到儿点,

    茶房儿上来金包一条龙,

    一打小男子出了我的门呀,

    一间的房子半间空。

    银灯那个照上了三点点红,

    照住那个窗台子土装成,

    松花枕头上点到儿点,

    结婚的被窝上金包一条龙。

    一打小男子出了我的门呀,

    一床的被窝半床空,

    桌桌儿上来四点点红,

    照住那个炕沿儿双端成。

    阳头筷子上点到儿点,

    菜菜儿上来金包一条龙,

    一打小男子出了我的门呀,

    壶儿里没酒留不下个人。

    镜子上来了五点点儿红,

    照住那个模样儿粉妆成,

    自打小男子出了我的门呀,

    少淡颜色我少擦粉,

    少淡颜色我少擦粉……”

    正午里,山坡上,弥漫着小男子出门伤心的声音。

    37

    夜,黑腾腾地压下来。夜总是来得那样及时,那样不可抗拒。拾粮心里,是最怕这夜的。他宁愿一生不要这黑夜,那么,他将是幸福快乐的。

    黑饭一吃过,拾粮就不是白日里那个拾粮了,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好像被什么挤压着的人。他在院里东磨磨,西蹭蹭,该做的活抢着做,不该做的争着做。但活总有做完的时候,做不完的,也让夜挡在了明天。拾粮站在院里恨了会天,天让他恨得一眨眼一眨眼的,像是不敢把黑洒下来。最后,他还是恨不过天,院里的人都进了屋,水二爷的目光,已打墙头上爬过来三次,再不进屋,怕是水二爷的脚步,就要走过来了。

    屋是套间,去年开春,水二爷就将南院这半边隔给了他们小两口,还把两间小房子打通,说过去是英英一个人,现在多了双脚,地就显得窄边。拾粮心里,却是苦不堪言。不打通,他还能抱着被窝上别的屋睡,这一打,就把他分房门儿另睡的路给打断了。

    打新婚第一夜起,他们的睡,就成了秘密。当时,拾粮心里还扑腾扑腾的,既含着喜,也含着怕。他并不敢把水英英当成自己的新娘子,可水英英又实实在在成了他的新娘子。哦,新娘子,一想这个词,拾粮的心就要飞起来,飞到水英英那边去。他矛盾着,痛苦着,幸福着。他多想走上前去,把她揽在怀里,哪怕轻轻碰一下她的手,或者闻一下她身上的香气,他也知足。但,另一个心里,他又那么不安,那么惧怕。炕沿上这位顶着红盖头的,是水家大院的三小姐啊,他一个下人,哪里敢碰得?

    那个夜晚着实把拾粮煎熬死了,十六岁的他已懂得男女之事,乡野里地头上这种事常喧,媒人老五糊也时不时地要拿些沟里偷鸡摸狗的事给嘴解馋,什么张老二夜里翻王寡妇的墙头拴断了腿,李三家老二让秀秀家的勾到了沟里,都是些荤得不能再荤的事。后来吴嫂喊着要圆房,“圆房”两个字的意思,拾粮更懂,妹妹拾草不久前就在这院里跟宝儿圆了房,尽管是阴亲,但吴嫂还是按阳亲给圆的房。拾粮的心跳得更厉害了,脸也火红火红的,等吴嫂闹腾完,走了,屋子里就剩了他跟英英时,他就……

    没想到,英英给了他那么一句话!

    那句话等于把他打进了地狱里。当天夜里,拾粮抱着自己的铺盖卷,在新房地下蹲了一夜。第二天夜里,水英英用嘴呶呶外面那间破房子,拾粮知趣地抱起铺盖,到破房子去睡了。再后来,水二爷好像起了疑惑,还拐弯抹角问起他这件事,脸红心跳中,拾粮矢口否认。为了不让水二爷瞅着破绽,也为了不给老人添新的负担,他把破房子上那扇门板折下来,夜里当炕睡。

    原以为,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这是关起门来的事,是他跟英英两口子之间的事,外人不会晓得。谁知狗狗这死丫头,愣是把破绽看了出来。

    拾粮在院里磨蹭得终于不能再磨蹭了,就硬着头皮往屋里走。

    水英英已睡了,里间那道门拿杠子顶着,从他把门板挪到屋里那天起,英英就开始顶门。英英别的方面都好,都把他当男人,外人看着他拾粮也像男人,独独这件事,到现在也不让步。拾粮想不通,其实不顶又能咋,他还敢硬闯到里头?不敢!自打新婚之夜水英英撂给他那句死头子话后,他的心思就灭了,真的灭了。

    拾粮蹑手蹑脚,摸到了自己的门板上,门板以前是折起来的,上面还要掩盖点东西,现在不用了。英英在上面铺了些麦草,又从哪里翻腾出来两张羊皮,给他当褥子。去冬雪后,英英又从东沟大姐家要了两张黄狗皮,铺在上面,着实子热,热得拾粮彻夜睡不着,只能坐起来,坐到天亮。委屈是委屈,但,拾粮总算是在水家大院拥有了自己的一方小天地。

    躺在门板上,拾粮怎么也睡不着。不是觊觎里屋的人,不属于他的东西他向来不贪图,嫁进来将近三年,他没生过一次碰她动她的念头,这念头要不得,要了,等于是把自己毁了。

    拾粮不想毁。

    喜财叔再三叮嘱,要想成就大业,就得把心关住,拿锁子锁住。爹也再三说:“娃,福路是给你铺好了,能不能走到金山银山上,就看你自个。”拾粮懂,这路真是福路,但走不好,稍稍有个闪失,就是掉头的路,就是坠身的崖。

    再者,拾粮也不想逼她,她已被别人逼得走投无路了,她已让老天爷从水家三小姐逼成了他拾粮的媳妇,他要是再欺负,岂不成了猪狗不如的东西?拾粮想,这么过一辈子也好,就算不一起睡,又能咋?

    越是睡不着,拾粮的心就越乱。门缝里飘来一阵阵暗香,那是炕上的人儿发出的,拾粮连吸几口,心就荡漾起来,也乱起来。后来他悄悄起身,隔着门缝,偷看炕上的人儿。真是好看啊,随着起落有致的鼾声起起伏伏的身子,一次次把他带进漩涡里,他又狠狠地把火掐灭。可身子还是热,越想让它冷,它就越热。

    热啊——

    再后来,拾粮就想起了狗狗,有时候想想这丫头也是件很暖心的事,可以帮他排解寂寞,可以帮他把乱了的心思收回。但这夜,拾粮想的不是这些。狗狗这不怕死的,自打过了年,胆子变得越发野,敢当着众人面,就把性子耍他头上。那是性子么,那是套在自个脖子上的绳索啊,你撒一次,绳就紧一次。今儿个,水二爷就说:“狗狗这挨刀的,越来越没个规矩了。”听听,这是啥话,这是藏着刀子的话啊。水二爷眼里能揉得进沙子?

    拾粮在门板上翻来覆去的时候,南院另半边院里,水二爷照样也没睡。水二爷让一件事困住了,困了很久。女儿为啥不开怀哩?他天天盼,夜夜盼,就盼着抱孙子。可——

    关于黄羊的传闻就是在这个月末响起来的,起先说,峡里来了一群黄羊,专门跟野狼作对,偷袭野狼的后手。对黄羊,青风峡的人并不陌生。相传,青风峡最早并不叫青风峡,叫黄羊沟,这儿曾经水草茂密,灌木丛生,姊妹河终年的雪水加上温凉的气候,极适宜黄羊的生存。乾隆爷主事的时候,这儿还是一片蛮荒,除了成群的黄羊,沟里出没的,怕就是野狼,偶尔地有几头野驴,最终也死在了狼和羊的攻击下。黄羊不同于一般的羊,这羊外表很柔顺,除了个头大,腿细,角短外,跟眼下水二爷和何家养的羊近乎没啥差别。但内骨子里,这羊却有着不屈存的个性,尤其遭受狼群攻击时,更是能爆发出比狼更猛的力量。再者,黄羊总是成群结队,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一旦同伴受到伤害,整个羊群会向对手发出致命的一搏。

    东沟何家的祖先没从平阳川移居到峡里时,这儿曾是黄羊的世界,可惜,何氏祖宗看上了这块风水宝地,并引来大批捕猎者,几年工夫,黄羊便绝了迹。倒是野狼,如今还偶尔的出没,时不时袭击一下住得偏远的人家。

    世上万物,都怕跟人斗。

    后来又说,峡里来的不是黄羊,是人,只不过用了黄羊的名。这就让人有点弄不懂,还没等人们互相打听,黄羊的名声已在青风峡叫响起来。

    拾粮听到黄羊的消息,还是打狗狗嘴里。“等着吧,黄羊都闹了起来,他水家不长久了,冯传五也不长久了。”这丫头,院里院外的事,好像她都知道。拾粮正要骂,狗狗嘴一噘,很不屑地说:“知道不,昨儿夜,峡里又出事了。”

    “啥事?”

    “打凉州城过来的马队让黄羊截了,马上全是药,这下,有他冯传五受的。”

    院里上下,敢直呼冯传五名字的,怕就一个狗狗。为这,冯传五还搧过她一个饼,你猜她咋说:“你不叫冯传五还叫马传五啊?”这马传五,曾是个土匪,仗着马家人在青海拿事儿,兵也多,胆子,比贼还大。后来让峡里几家大户花钱雇的刀客给毙了命,水二爷当年也花过银子哩。原本还担忧,青海那边会兴师问罪,没想人家理也没理,细一打听,才知他这个马,原本姓麻,压根跟人家马步青沾不上边,是狗仗人势哩。这以后,峡里见了狗仗人势的,就骂他是马传五。冯传五在青石岭把守了两年多,当然知道马传五是啥意思,当下气的,又要搧狗狗,狗狗竟一伸脖子:“你搧啊,有本事今儿个你把我搧死,搧不死,你就是马传五!”冯传五抡起的胳膊直摇晃,不是他不敢搧,是这丫头真的太难缠。你若惹了她,她四处给你使绊子,端饭时给你放一把盐,倒茶时给你加温水,有时,趁你不注意,抓几个猪身上的大虱子放你衣裳里,让你身上起满红疙瘩。这还是轻的,要是把她惹急了,真给你碗里放毒药,听说她后娘就是让她一把毒药毒倒的,当时她才十二,毒完了后娘,一个人跑到青石岭,跟姑姑吴嫂说:“我活不下去了,你要不救我,我就得让爹打死。”

    既然搧不死她,冯传五还得巴结她,院里吃住,很多事儿少不了这丫头。当然,狗狗也知趣,当着冯传五面,还是管他叫司令。

    吃黑饭时,院里忽然传出骇人的话,小伍子不见了!

    拾粮细一想,好像他也有些日子没见小伍子了。岭上开始栽药时,小伍子就有了别的差事,也是冯传五指派的,让他专门给自己做信使,说穿了就是跑腿。骑着青骡子,在东沟查满儿和古浪县城之间来回跑,上头有啥指令,他好第一个知道。冯传五也是没办法,司徒雪儿上任后,三天一小令,五天一大令,忽儿说这么做,忽儿又说那么来,弄得谁都像没头的苍蝇。比如青石岭,司徒雪儿先是将驻守的兵娃抽成了两个,第二年开春,又哗啦啦派来一大队,说青石岭是重防之地,不得马虎。后来峡里闹青风团,又抽走不少,等曹药师和刘喜财被神秘的马车接走,她又暴跳如雷,把古浪县保安团的人马调了来。没过两个月,古浪又有了共产党,人手再次吃紧,一道令下来,保安团的人马原又回了古浪县城。

    还有对水家父女,也是忽儿说要当座上客,要依靠他们,还亲自把拉走的几匹走马包括山风给送了回来;忽儿又大骂水家父女不是东西,一点不识眼色,要冯传五严加看管。

    真是女人当家驴犁地,这日子,快到头了。

    冯传五见小伍子机灵,人又识眼色,索性让他来来回回给自己打探信儿,也好见风使舵,少挨司徒雪儿的骂。

    女人手下讨饭吃,不容易啊。

    一听小伍子两天没回来,水二爷先急了,几个院里跑着问,见过没?

    谁都摇头。

    “得找啊,峡里才出了事,这狼吃的又不回来,怕不是挨了乱枪吧?”

    这两年,水二爷对院里受苦的,好得不成,谁要有个头疼脑热,他第一个跑出来找药。

    一院的人正担着心,就听院外草滩上响起一片恶声,狗狗跑出去一看,妈呀,不好了,她连叫带喊奔了进来。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前年冬天里侥幸逃过暗杀团刺杀的查满儿。

    查满儿带人来,竟是为了小伍子!

    “人呢,把他给我交出来!”查满儿一进院,就牛气十足地冲水二爷耍威风。

    “你跟我要谁?”水二爷稳稳当当地站着,经历了那场大劫难,水二爷的腰节骨似乎更硬了。

    “小伍子,他是共产党!”

    “共产党?哟嘿嘿,小伍子是共产党?他可是冯司令的跑腿,你这么说,不怕冯司令打掉你的牙?”

    “少跟我废话,人呢?”

    “不晓得,你问冯司令去。”水二爷说完,一转身,走了。

    查满儿挥了挥手,手下扑进各屋,开始搜。拾粮跳出来,要拦挡,水二爷说:“你让他们搜,有本事再把我水家搜刮光!”

    查满儿恨恨挖了一眼水二爷,心里急着抓小伍子,没跟水二爷计较。

    正搜着,冯传五回来了,当下火道:“好啊,老子在峡里出生入死,跟共产党干,你倒好,跑来端我的老窝了。”

    冯传五并不是一个见谁都忍气吞声的人,他对查满儿早就心存不满,这两年,查满儿在司徒雪儿面前说了他不少坏话,害得他在司徒雪儿面前老是直不起腰来。

    “冯传五,你先别叫嚣,等我抓了人,到凉州去说。”

    “抓,你抓,有本事,你把老子也捆起来!”冯传五霍地跳到查满儿面前,怒气冲天瞪住他。

    查满儿不敢跟冯传五硬碰硬,来歪的邪的他在行,公开跟冯传五较劲,他还缺胆量。

    查满儿的人搜了一阵子,灰头灰脸出来了。冯传五更加得意,他正要嘲笑查满儿,拴五子突然跳出来:“报告司令,小伍子就是共产党!”

    “放你娘的屁!“冯传五一个巴掌掴在了拴五子脸上。

    巴掌并没把拴五子的嘴掴住,他越发起劲地叫:“司令,你打我也要说,他就是共产党,暗杀团用的枪,也是他给的。”

    “啥?!”

    冯传五跟查满儿同时扭过头,盯住拴五子。

    拴五子结巴了一下,道:“仇家远拿来的枪,原本有三箱,后来两箱不见了,我怀疑就是小伍子转移了出去。他,他跟疙瘩五有来往。”

    “扯**蛋,这事跟疙瘩五有啥关系?”冯传五的心一阵猛跳,急忙拿话堵拴五子的嘴,谁知拴五子一点不识眼色,接着道:“我怀疑,疙瘩五就是尕大。”

    “你乱咬人,你是见小伍子对我好,心口子不平,你个长狗牙的!”一直抖索着身子的狗狗突然说。

    拴五子冷冷地冲狗狗剜一眼:“我咬人,我还没咬你哩。”

    所有的目光唰地集中到狗狗身上,狗狗缩着身子,往后退了几步,怒红着脸道:“拴五子,你不得好死!”

    “抓起来!”查满儿再也不想啰嗦,看来,水家大院窝藏的**还不止一个。

    就在兵娃们张牙舞爪扑向狗狗时,院里突然响出一声:“谁敢!”

    查满儿掉头一看,竟是水家三小姐水英英。

    水英英手里提着马鞭,脖子里,挂着她的炮肚。

    “查队长,你抓人抓错地方了吧?”水英英一边往查满儿这边走,一边,把玩着她的马鞭。

    查满儿略显气短地说:“这里没你的事,我是奉命缉拿**要犯。”

    “**?我水家供你们住,供你们吃,地让给你们种药,三年拿不到一分钱,你竟敢说我水家有**?”

    查满儿结舌了,目光,求救似地盯到拴五子脸上。拴五子刚要说话,水英英一甩马鞭,还没看清马鞭咋个落他脸上,一片子猪嚎声就在院里野起来。

    “哪个敢在我水家大院撒野,我的马鞭可不认人。”水英英接着又要抽二下,查满儿赶忙凑上前:“三小姐,你别……”

    “小伍子我打发走了,我想干爹了,让他到凉州城给我捎个信。”

    “干爹?”

    一院的人都被水英英嘴里突然冒出的这声干爹给弄糊涂了,就连拾粮,也觉得新奇,他可从没听水英英说起过什么干爹。

    “怎么,你姐姐没跟你交待,要不要我陪你到凉州公署走一趟?”

    一听这话,冯传五马上接话:“对,曾专员可是认了三小姐做干女儿的。”

    查满儿的骄横气总算是被压了下去,他再怎么霸道,还没到拿曾子航的干女儿撒野的份上。不过,他胸一挺,不肯善罢甘休地说:“好,我再等他一天,如果明天这时候不见他回来,那峡口被我击中的可真就是他了。”说完,手一挥,带着人离开了水家大院。

    水家大院再次陷入不安。查满儿走时撂下的话,明显扰乱了众人的心。

    夜色很深的时候,水二爷摸到了英英这半边院,隔着窗子问:“娃,睡实了没?”水英英佯装被惊醒,故意犯着困说:“爹,回去睡吧,没事,小伍子好着哩,明儿个就回来。”

    水二爷还不放心,想多问几句,水英英说:“爹,风凉,回你屋去吧,啥事儿也没有,你甭担心。”

    水二爷的脚步刚消失,水英英就从炕上翻坐起来,怔坐了一会,腾地跳下炕,用力抽掉顶门的杠子,一把拽起门板上的拾粮。“起来,跟我去趟庙儿沟。”

    “庙儿沟,连夜?”

    “事情急着哩,快走!”

    拾粮紧跟着她往马厩走时,她又说:“你咋空着手,褡裢哩?”

    拾粮心里忽地明了,背起褡裢出门时,心,疼疼地想,完了,这下完了,小伍子啊,你糊涂!

    山风驮着两个人,没敢走峡里的大道,绕着断魂谷,走截道。水英英不说话,人跟马合成了一体,马跑多快都嫌慢。身后,拾粮心里,扑扑腾腾的,乱成一团。

    38

    黄羊的传言绝非耸人听闻,到这天,打新疆和凉州城过来的药,已被黄羊他们拦截了五回。无论消息封锁的多严,峡里的黄羊总能在马队经过时神秘地出现。消息所以压着没张扬,是司徒雪儿觉得没脸张扬。她四处布防,不断地封官许愿,甚至拿各种好处拉拢能拉拢的人,可,黄羊还是神出鬼没,挡不住。

    这一次的药是商会白会长还有凉州城几个大户花银子收来的,为收这药,白会长的脚步甚至跑到了阿拉善右旗。司徒雪儿这边,更是谨慎了再谨慎,为防万一,她将布在青风峡一带的查满儿他们全调集起来,护在马队前后,谁知,马队还是没能过了青风峡。

    黄羊使用的手段极为阴险,马队刚进了峡口,山上先滚下一堆乱石来,惊得马四散逃走。司徒雪儿调集的人虽是多,但他们一要防乱石不把自个砸死,又要撵着追马,不让这些受惊的宝贝跑掉。乱石刚滚完,马还没聚到一起,山上又滚下生石灰疙瘩来。峡口一带有不少石灰窑,这些年虽是停烧了,可石灰疙瘩还在。这家伙滚下山,威力远比石头大,就见峡里一时白烟四起,粉尘滚滚,那东西呛到口里,人还哪有喘气的空?马受了粉尘的呛,再也不管不顾,撒开蹄子疯跑,这样,就中了黄羊化整为零的计。等半夜时分,粉尘彻底落去,兵娃们揉着眼睛四下找黄羊时,黄羊早已没了影,药也没了影。除查满儿意外地发现一个黑影,冲他开了一枪外,竟连个黄羊的影子也没摸到。

    查满儿这一枪,击中的真是小伍子。

    药到手后,小伍子他们分头往回走,也怪小伍子太大意,心想自己没暴露,走山道没事儿,谁知正好就撞上查满儿。

    水英英凭的完全是直觉,事实上到今天,她对小伍子的事一点不知晓,心里虽有那么几分猜,但这种事,凭猜是猜不到的。但今天,水英英断定,小伍子惹上了**烦。

    这院里,再也不能搅进去人了。

    庙儿沟洪家,小伍子果然躲在那里。曾子航和司徒雪儿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三番五次折腾这些大户,原指望要靠这些大户抵制共产党,没想,反把大户折腾到了对方这边。庙儿沟洪财主,真的姓共了。

    水英英和拾粮总算没白辛苦,等把一切处置妥当,要连夜返回时,拾粮心里,就多出几分对英英的感激。夜色下,他深情地望了英英一眼,道:“累坏了吧?”水英英感觉到了男人话里的温柔,头一低道:“走吧,再晚,怕就露馅了。”

    骑马时,拾粮执意不肯让英英骑前面:“夜风大,你骑后面吧。”

    “就你,能骑得住马?”水英英怪怪地望住男人,也许是小伍子的事吓着了她,这天晚上的水英英,少了平日里那份霸气,眼神里忽然多出一份小女子的柔软。

    “骑马有啥难的,这沟里,哪个不会骑马?”见水英英不吭声,拾粮又道:“当然没你骑的好,你是骑给别人看的,我们是骑给自个的。”一句话,又触动了水英英的伤心事。眼见着水英英脸黑下来,拾粮不敢再多言,一个鹞子翻身,跃到了马上。水英英从没见过拾粮骑马,吓得叫了一声:“小心啊,山风烈着哩。”马上的拾粮呵呵笑笑:“再烈它还能烈过人?”水英英的脸在夜色里兀自一红,拾粮这话,像是触到了她心里某个地方。山风好像不喜欢拾粮,连着尥了几下蹶子,拾粮想驯服它,结果被山风重重尥到了地上。

    水英英扑过去,一把抓住拾粮:“没摔坏吧,叫你小心,偏逞能!”拾粮傻傻地笑了笑,忽地翻起来,再次跃到了马上。这一次,他稳稳地抓着缰绳,双脚踩蹬,屁股离开了马鞍,嘴里连着“吁”了几声,像一个老骑手一样驯起了山风。山风又尥了几下,惊得水英英连叫几声。拾粮这次没输给山风,山风很快就听话了。拾粮得意地说:“怎么样,我功夫不错吧?”水英英斥道:“死逞能,要是摔坏了,我跟爹咋交待?”

    “不用交待,你就说我自找的。”

    “就你嘴贫,下来吧,还是我骑着稳当。”

    “不,今天我带你回去。”说着,拾粮一弯腰,猛地抓住水英英的手,水英英还没反应过,就让拾粮提到了马上。水英英的心一阵狂跳,男人手上的劲实在是太大了,他哪来那么大的劲?

    “骑好了,掉下去可别骂我。”随着一声“驾”,山风甩开蹄子,朝山道上狂奔起来。水英英起先还惊着、怕着,慢慢地,心里踏实了。

    “你啥时学会的骑马?”男人的骑术令她叹服,忍不住就问过去。

    “打小放驴时就会,只是从没骑过这么漂亮的马。”拾粮兴奋地说。水英英扑哧笑出了声,她让男人的话逗乐了,她忘了男人小时候给东沟何家当过放驴娃。

    接下来,两个人的话就多起来,马蹄声声中,山道上不时会响起一串串笑。笑的自然,笑的舒心。笑声中,水英英不自禁地就伸住手,将男人的腰抱住了。

    抱住了。

    水英英这才发现,男人的腰粗了,结实了,以前那个瘦小刻板的拾粮,忽然就高大起来。一种新奇的感觉袭遍全身,痉挛中,双臂下意识地又往紧里抱了抱,心就奇奇怪怪盛开一大片涟漪。后来她闭上眼,羞答答地将脸贴在了男人背上。

    人们担心的事总算没发生。水英英和拾粮骑马回到院里不久,小伍子骑着青骡子回来了。青骡子径直驮他到马厩前,要往下跳时,狗狗打屋里跑出来,喊了声伍子哥,亲热地伸手接住了他。冯传五闻声来到后院,小伍子跟狗狗正甜蜜地站在一起。冯传五双眼死死盯住小伍子的腿,看他到底瘸不?谁知小伍子借着跟狗狗说话的空,一只手撑在她肩上,这样他往屋里走时,就看不出到底是瘸还是不瘸。

    冯传五正纳闷哩,身后响起水英英的声音:“小伍子,来了呀?”

    小伍子掉转头:“来了,路不好走,走的累。”

    “那就去歇会吧。”

    冯传五想喊住小伍子,水英英走到他面前:“冯司令,陪我去趟草滩吧,心烦。”

    冯传五一阵心喜,很快把小伍子的事给扔在了脑后。刚出门,他便忍不住说:“昨儿夜,姓查的挨了黑枪。”

    “哦?”水英英甚是惊讶,这事,她还真不知道。

    冯传五怒道:“姓查的这王八蛋,死了活该。”水英英忙问:“啥时的事?”冯传五乐滋滋说:“昨儿往回走时,在西沟桥挨的,这回,怕是不死也得断条腿。”

    水英英心里,一下给实在了。

    庙儿沟那一趟夜路,让水英英心里有了东西。

    再望拾粮时,她的眼里就分明多了一层亮。说来也是奇怪,以前总觉得,这人又矮又瘦,丑得不敢让人搁目光。现在忽然觉得,男人其实并不丑,是自己把他看丑了,仔细地望时,男人还是很有看头的,比以前高了,横实了,肩膀宽宽的,腰板也挺得直。尤其走路的样子,脚下像是有风,唰唰的,水英英喜欢这种走路的姿势。隐约记得,爹年轻时走路就是这样,生怕一慢,就落在了人后。这种脚步,才像个奔日子的。还有,以前总觉得这男人除了老实,再没啥好。现在忽然发现,男人身上的好多着哩,细心,院里院外,能操的心他全操到了。话虽不多,句句都在实处,以前认为他嘴笨,现在想想不是,他的一张嘴,其实巧着哩,只是他把很多话,藏在了心里,藏在了心里啊。最重要的,是对爹好,怕是这个世界上,除了她跟两个姐姐,对爹真心好的,就他。不只是对爹好,对院里上下,都好,对她就……

    一想男人对她,水英英的心就迷蒙了,往事一件件的跃出来,从暗处跃到明处,从被疏忽了的很多地方,跳到她心里,一下就把她的心填得满满的,暖得热热的。三年啊,男人不声不响中,为她,为这个家,做了多少事!

    人就是这样,当你从不把某个人当回事时,这人做得再多、再好,你也看不进眼里,更装不进心里。可一旦你把他当回事,再回头望时,你就发现,岁月里横溢的,居然都是他的情,他的爱。

    水英英人生第一次,把“情”和“爱”两个字想到了拾粮身上。这一想,她就再也睡不踏实了,夜里辗转在炕上,眼前晃来晃去全是拾粮的脸,耳朵里也全是他的声音。终于,在这个深夜,水英英蹑手蹑脚走过去,拿开了那根顶门杠。

    遗憾的是,这一夜,拾粮意外地睡踏实了,水英英拿开杠子的声音,他没听到。水英英辗转反侧的声音,他也没听到。

    农历六月头上的一天,水家大院迎来了它三年里头一个亲戚。水二爷一望见大梅,就惊着嗓子喊:“快,快拿盆子接着,哟嘿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的门,竟也有人上。”水二爷是气自个的丫头,更气东沟何家和平阳川仇家。自打水家遭劫,三年时间,他的两个亲家丫头女婿还有外孙子,谁也不敢到青石岭来,好像水家大院真的有了瘟疫。

    大梅怯怯地站在院门口,不敢往里迈步子。

    “接着呀,这可是西天不出的白蘑菇,你是皇宫里的娘娘还是凉州城里的姨太太?我水家院门小,要不你等等,我把院墙放翻,院墙放翻我背你进。”水二爷说着,跑进院里拿锨,他走路的姿势颠颠的,状若孩子。

    大梅的脸红到脖子里,又从脖子红到脚巴骨,可她还得站着。她知道,这门不好进,要是好进,也就推不到今儿了。

    水二爷拿了一把锨,在院门口乱挖起来,边挖边骂大梅,话越来越恶毒。大梅心里,拿刀子绞。她是极不情愿来的,没脸来,可公公死活不依,缠着她非要来。“去吧,娃,就算爹再求你一回,爹要是有别的法儿,能逼你走这步?”

    公公说的是实,他真是没招了,一点也没。先截子他是横竖不管,大梅两口子想管,他跳着蹦子骂:“你两个要是敢认他,这何家的门,你们也甭想进。”大梅偶尔地提起,他拼上嗓子吼:“让老天爷收掉吧,收掉这个丢人鬼,我何家几世的名,都让他败尽了,我***了狗屎。”诅咒了三年,公公沉默了,毕竟,那也是他身上掉下的肉,说不心疼是假话。可,一想“叛徒”两个字,他的心,就要翻过。“这个挨天刀的,他咋还不死,还留在世上害人,害人你也害个来得去得呀,跟你没怨没仇的,你把人家献出来做啥?”骂着骂着,眼里的老泪下来了:“老天爷啊,你让他来吧,我下的孽种,我收拾。”

    老天爷还没应个声,黄羊就来了,这回,他急了:“老天爷,你咋不派个黄牛黄鹿,单单派个黄羊,我何家,我何家手上,有黄羊的血啊……”

    紧跟着,他开始四处奔,先是找县长孔杰玺,后找白会长,几处碰壁后,竟厚着脸找到司徒雪儿面前:“你放过他吧,实在不行,你就给他一枪子,给他一枪子你总解恨了吧?”司徒雪儿妩媚一笑:“何东家,你正好把话说反了,他是党国的功臣,我保护他还来不及哩。”

    保护?不提这两个字还好,一提,他眼看着就要给司徒雪儿跪下。“求你开开恩吧,要么,让他跟我回去,种田去,要么,一枪,就一枪,我也就心甘了。”

    司徒雪儿手一挥:“他的死活,不由我,由他自己。”说完,笑着打发了何大鹍。何大鹍沮丧万分地回来,屋里昏睡几天,心又搁不下,翻起身说:“不行,我还得找,找不到活人,也得把尸首找回来。”

    话虽这么说着,心里,却天天盼儿子何树杨回来。

    天下哪个娘老子,会咒着自己的儿女死?再狗,再狗也是自个生的啊!

    何大鹍又奔弹了几天,终于说:“老大屋里的,我老了,不中用了,老二的死活,就托给你吧。”

    就这一句话,把大梅就给逼到了刀尖子上,这些天走的,尽是刀尖子上的路啊,而且,不是拿脚,是拿心走。

    三天前,她被平阳川仇家辱臊了一顿。事情落到他们头上,两口子黑里睡不着,掂量来掂量去,还是决定先去平阳川。走到半路上,何树槐蹬住双脚,死活不去了:“你去吧,我,我实在没脸进那门啊——”

    何死人家的,遇到出头露面的事儿,他就往后缩。大梅骂了男人半天,男人不还一句口,但就是蹬住双脚不去。没办法,大梅只能硬着头皮一个人去,人还没到平阳川,信儿已到了仇家,也不知哪个多嘴的,后来才知是冷中医。

    大梅的脚步子刚到仇府门前,唰地就有一盆脏水泼出来,泼的那个及时,好像端着盆子等她一样。大梅的心,阴了,沉了。虽说没泼身上,却比泼身上难受十倍,百倍。站在脏水前,看着水在地面上咕嘟咕嘟翻泡儿,大梅的心也跟着翻泡儿。这盆水,绝不是无意泼的,仇家虽说是商人,家风,却是出奇的严谨,真正遵循着黎明即起,洒扫庭除那一套,院里院外,干干净净,从不允许有半片灰尘。就是后院马厩,隔三间五也要拿白石灰洒一洒。大梅的记忆里,仇家老少总是一尘不染,哪像他们何家,一年四季一身泥巴。

    大梅正在酸心,院里就骂出了声:“门外站的哪个官宦家的,我仇家可不是车马店,不是贼公子王八都能进的。”

    骂话的是二梅的公公仇达诚。大梅并不知道,仇达诚早把仇恨记在了她家树杨身上,仇家的仁义河这两年连续遭到洗劫,先是冯传五,后来是专员曾子航,再后来,就是长着一张妖精脸的司徒雪儿。这个年轻的女人,甭看脸上始终闪着妩媚的笑,说话也软嗲嗲的,做起事来,比哪个都狠。仇达诚几次找她理论,都被她皮笑肉不笑地打发出来。后来一次,仇达诚竟然在女人屋子里看到了何家二公子何树杨。何树杨厚着脸皮,帮女人说话,让他把古浪县城的生意全部让出来,交给司徒雪儿。司徒雪儿成立了一个临时商管会,专门打他们这些商人的主意。已有不少商户,让商管会盘剥得经营不下去了。仇达诚拿司徒雪儿没办法,只能把**恨记在何家老二身上。

    大梅正要应声儿,就听里面又骂:“你家不是出大人物了么,跑到我奸商门前做什么,问罪啊,那也得带兵来!”骂完,门哐地一声,关上了。大梅就差找个地缝钻进去,这一刻,她算是懂了,啥叫个路断人稀,啥叫个众叛亲离。只是,这路,是他何家自断的呀——

    她硬着心儿站,她在等妹妹二梅,她想要是妹妹听她来了,说不定会开门让她进去。谁知直等到天黑,仇府的大门还是紧紧的。大梅心里再次犯了酸,艰难地掉转身子。

    现在,她又被娘家爹骂得进不了门。大梅抬起头,双眼茫然地盯住青石岭,她不知道,所有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仇家、水家、何家,以前虽说也磕磕碰碰,经常发生点不愉快。但那是三亲家较着劲在斗日子,跟现在,不是一码事啊——

    拾粮睡门板的事,最终还是让水二爷知晓了。

    不是水二爷眼尖,是狗狗。这丫头专挑别人的疼处,往狠里狠里咬。也怪水二爷,黄羊的风波刮了一阵子后,他突然想出一个馊主意,要把狗狗嫁给小伍子。吴嫂头一个站出来反对:“使不得,二爷,这狗狗……”

    “狗狗咋了?”

    “没咋。”

    “没咋你惊个啥,我又不是嫁你。”

    “反正你不能嫁。”吴嫂噘起嘴,吴嫂近来常跟水二爷噘嘴。

    一看吴嫂老嘴又噘了起来,水二爷就知道,这女人,又妖精了,谁妖精也轮不上她妖精。水二爷懒得理她,他现在要理的事太多了。水家大院虽然还在苦难中,但,水二爷分明感觉到,一种新的力量在院里悄然生起。这力量,将注定会给水家大院带来全新的一天,水二爷为此心潮澎湃。

    主意已定,水二爷私下张罗起来。东沟媒人老五糊再一次走进水家,这一回,老五糊没推托:“好事,好事呀,二爷。”

    “好事你就快点办。”

    其实,喊老五糊过来,也没多少事,小伍子跟狗狗,两个都算是他水二爷家的人,用不着媒人来回跑,不过,水二爷还是想把事儿弄得有鼻子有眼。没想,老五糊刚跟狗狗提了个头,狗狗的恶骂就出来了。“五糊爷,我可拿你当爷哩,你一辈子捣来送去,干下多少缺德事,就不怕老天爷哪天雷响,把你那张编白弄送的嘴给烧焦?”

    “你——”老五糊气得,山羊胡子乱抖。

    “你快走,走迟了,甭怪我还有难听话出来。”

    老五糊恨恨的,走了。本来他是想拿这门子婚,积点德哩,没想,脸差点让小丫头片子拿狗屎糊了。

    老五糊被气走,水二爷只好亲自出马。他把狗狗堵半山腰里,拐着弯儿说:“丫头大了不中留,不是二爷我心狠,我是想早点给你指条好路哩。”

    “好路?”

    嗯。水二爷捋了把胡子,接着道:“小伍子这娃,我是看着长大的,人实在,心眼也灵,这些年,越发地出息了。”

    “真有这么好?”

    “你个碎丫头,他的好还不只这些。”水二爷差点就以为,小丫头同意了,脸上的乐刚抖开,就听狗狗恶恶地说:“这么好你还不留着,将来给你当养老女婿。”

    “你个狼吃着剩下的,这话,是你说得的?”

    “我是说不得,可有人做得。”

    “你阴阳怪气,舌头底下压着啥哩?说,跟我把话说明,要说不出个道道,我——!”水二爷恼了,一个下人丫头都这般撒野,还了得。

    “说就说,还当我怕哩,以为还是从前啊,哼,还把自个当阔小姐哩。”

    “你个混账,说谁哩?”

    “说她,也说你。把人不当人,天天黑里睡门板,也不怕老天爷响雷。”

    “门板?你个刀子嘴,越说我越犯惑,能不能把话咬开,吐道清楚点!”

    “自个看去,跟我装啥哩,谁都是爹生娘养的,不情愿早做啥哩,说的倒好听,一个女婿半个儿,哼,让你儿睡几年门板,不把天爷戳个洞才怪哩。”说完,扔下一脸糊涂的水二爷,找她的拾粮哥去了。

    这夜,拾粮让水二爷叫进了上院。

    “娃,跟爹说,这三年,真就是睡这过来的?”

    拾粮惊讶地发现,水二爷的上屋里,赫然放着那块门板。

    拾粮的脸一下就红了,红透了,红得抬不起来了。心里,不知有多恨狗狗,除了她,还能有谁把这么丢人的事说出来。

    “不丢人,娃,不丢人。丢人的,是我水家。我水老二活了一辈子,到今天,才知道自个不是人,不是人啊——”水二爷老泪纵横,恓惶得说不下去了。

    第二天,二道岘子坟上,水二爷硬是逼着水英英给草儿秀跪下了。“好,当着你娘的面,你跟我说实话,这三年,压根就是假的?”

    水英英不言喘,她的心里在恨拾粮,木讷鬼,迟早得木讷死,顶木杠子都取走多少日子了,这些日子,她甚至把里间的门全打开,让自己完完全全暴露在他面前,可这个死人,竟然还睡门板!

    “好,爹再问你,要是打头从来,你愿不?”

    水英英还是不言喘,如果不是门板被爹发现,她心里是愿意从头来的,真的愿意。这些日子,她也想了好多,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只有死上心跟他过日子,才是正道!但谁知,爹发现了门板,这等于,是揭起了她脸上一层皮啊。水英英接受不了,真的接受不了。

    啪!水二爷也不知哪来的力量,更不知自个手里,何时拿了马鞭。马鞭重重落到女儿身上时,他的心,似乎被老天爷狠狠抽了一鞭子,不,是一刀子。他扔了马鞭,怆然泪下。“老婆子啊,我对不住你,三个丫头,没一个拉成东西,我这心,比死还难受啊……”

    六月的天空里,彻响起一股子悲声,这悲声,有对亡人的愧疚,也有对活人的怨恨。第二天,水二爷亲自为拾粮收拾出一间屋,把自个舍不得盖的被窝抱过来:“娃,往后,你就是我的儿,我的儿啊……”

    六月的青石岭,再一次显出它的绚烂多姿。放眼望去,油绿的庄稼伴着五颜六色千奇百怪的碎花,把山岭涂抹得一派娇美。庄稼套种到药地里,是拾粮的主意。年初播种时,水二爷一横心,说庄稼不种了,全种药。药种到一半,拾粮突然说:“这么肥的地,药又不能种太密,不如想法儿套上些青稞、小麦试试。”水二爷惊讶地瞪着拾粮,瞪着瞪着,忽然就咧嘴笑了:“中啊,你娃还知道动心思,中。”就这么着,水家的庄稼便开在了药地里。这可是个新鲜事,惹得东沟何家都打发了人来偷看。这阵,庄稼就跟中药较上劲了,不是争抢啥,是争抢着长,地肥得很,都能流油了。去年开冬,拾粮从野山里找药回来,到上屋跟岳父说:“山里那么多野肥,糟蹋了可惜,不如让院里人拾回来,明天开春,一并儿施到地里。”水二爷一听这主意不错,当下就点头同意。开春时节,拾粮又在山上烧了山灰,人虽是累坏了,这地,却跟吃了夜料的马,劲儿足得使不完。这不,麻黄地里,麻黄跟小麦比齐了长,一个塞一个。黄芪那边,粉嫩鹅黄的花穗跟晶亮晶亮的豌豆花交相辉映,让山野翠滴滴的嫩。随风摇摆的五味子盛开在不知名的山花里,风一动,整个山岭都动了起来。那动,不是一摆儿一摆儿的,而是花随着风的手掌,哗,哗地碎响。一脉儿一脉儿的晃中,那响,就成了山的声音,山的绝唱。这时的花,就不再是花,而是山的衣服,山的盖头。山的轻姿曼舞中,远处的姊妹河也发出呼应,不发由不得它,河永远是山柔情的媳妇儿呀。你再听,姊妹河跟青石岭就浑成了一体,像一对多年厮守的夫妻,你呼一声,我吸一口,那份儿默契,直让天地都哑了声。

    水二爷站在岭下,心抖成一团。这抖,是幸福的抖,是充满抱负的抖。尽管丫头英英让他扯烂了心,一站在山前,一站在汹涌激荡的花香麦香前,那伤痕累累的心,哗地就愈合了。水二爷就是这样一个摧不垮压不垮的人,甭看他瘸了腿,甭看他白了发,心,还是个硬棍棍。山在人在,花有多香,日子就有多芬芳。二番爬起身的他再也不相信天呀命呀,他就相信一件事:药!

    天爷开的窟窿天爷得补,药上受的损失药上得拿回来!只要有了这一岭的药,富日子还愁不来?迟早的事,用不着急,也急不得。只要能把青石岭变成药山,他水家,不愁翻不起身来。

    事情还真让水二爷给说着了,就在第二天,专员曾子航带着一干人,来到青石岭。水二爷明明是看到了,但他装不知道,磨蹭在岭上不下来,专员曾子航连着派了几个人去叫,他都一句话,没空。最后,曾子航不得不亲自到岭上,很谦恭地说:“二爷,我来看您了。”

    “绳子呢,没绳子你拿啥捆我?”水二爷抬起头,故作惊讶地问。

    曾子航微微脸红:“二爷,那些不痛快的事,不提了。”

    “痛快,痛快,咋不痛快哩?没你那几个月的绳子,我还辨不清啥是人啥是鬼哩。”

    等进了院,水二爷的话,就没那么难听了。其实那些个事,他早已想通,人在世上,不栽几个跟斗能行?栽的重,你才能记得时间长,才能把往后的路想清楚。

    “二爷,我给你赔罪来了,这银子,你先收下,当初打你这儿拿的,多,一下两下还不上,不过,我曾子航一笔笔的记得清,战事松下来,想法儿给你还。”

    “不稀罕!”

    水二爷真就没稀罕!管家老橛头带着人往地窖放银子时,他的眼,一直是瞅着青石岭方向的,仿佛,那儿才是金山银山。

    专员曾子航此行,是有深刻用意的。这点,瞒不过老到的水二爷。战事越来越紧,不光日本人跟中国人干,国共之间,也越来越吃紧,这药的未来,光明着哩。曾子航表面上是带着银两来赔情,内心里,还不是想把青石岭抓得更牢一些。

    抓,我让你抓,总有你抓不动的一天。水二爷这么解气地想着,打发管家老橛头去杀羊。老橛头有点舍不得地说:“羊才起了群,又要杀?”

    “它生下就是挨刀的,不杀,不杀它还不知道自个是谁哩。”见曾子航望着他,他嘿嘿笑笑:“畜牲么,就得杀!”

    这一顿羊肉,曾子航真是吃到了七窍里。水二爷嘴上着实子殷勤,那些藏头不露尾的话,却比骨头渣子还刺人。幸好,干女儿水英英解救了他,硬拉他到自个屋里。曾子航认水英英做干女,也是给自己一个台阶,药师刘喜财把话说到那份上,他要再不高点姿态,就显得他没了人味。人活在世上,不论朝哪个方向走,人味还是要有的。曾子航这趟来,一半,是为了青石岭的药,一半,也是真心实意要把银子还给水二爷。除了庙儿沟洪财主的银子他不想还外,峡里其余大户,他都做出了陆续归还的计划。局势要稳,说到底还得靠这些大户,要是凉州的大户都学了洪财主,怕是,不用黄羊闹,这民国也得完。身为国民**要员的曾子航,三年里的确悟出不少,他现在怕的不是黄羊和尕大,是大户啊。

    水英英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带着女儿家的温柔说:“干爹,其实你用不着还银子的,你把这些挂着枪不干人事的撤回去,比啥都强。”

    “英英啊,这事哪由得了干爹。”一句话,曾子航心里的五味瓶就打翻了。这兵调来派去的,一点作用不起,反把四处的关系,弄得一处比一处僵。曾子航也跟司徒雪儿婉转地提过这事,不料司徒雪儿现在眉毛干了,翅膀硬了,对他,也是想听了嗯一声,不想听,多连个头也不点。局势到底能发展成啥结局,谁也不敢打包票,他现在也是走一步看一步,再也不像当年那样雄心勃勃。

    从英英屋里出来,曾子航便没了继续留在青石岭的兴趣。本来他还想见见拾粮,听说药师的义子现在比药师强,他倒真想见识见识,孰料英英一句话,把他的念头扑灭了。

    “干爹,你没掉份到见一个下人吧,见他,还不如我带你去见小伍子。”

    一听小伍子这个名字,曾子航立马吆喝着起身,这水家大院,他是不想再来第二遭了。

    水二爷当然懂得女儿的心思,她是替小伍子讨护身符哩。嫩啊,就凭你冲他笑上几笑,再撒个娇,叫几声干爹,小伍子就护住了?护不住,这娃,迟早得把命丢在这上头。

    想到这儿,水二爷的目光从远处的山岭上移下来,投向二道岘子方向。二道岘子有块地,没种药,拾粮说地太湿,阳光不足,风又走不开,种出的药也是穷巴巴的。不如种豌豆,给院里的牲口当饲料。这时,小伍子就在豌豆地里,他的腿显然还没好,不过,拾粮本事也够大,居然,就瞒过了冯传五。

    地里的活一天紧过一天,眼见着药的长势一天喜过一天,拾粮恨不得把自个分成三股。这些日子,他把院里的人分成三拨,一拨跟着他给药追肥,甭看地肥,庄稼跟药都是吸收养料的关键时刻,追肥的事一点马虎不得。一拨,跟着英英给庄稼锄草,药长得欢,草也长得欢,几天不进地,草就压过庄稼和药了。自从门板的事后,英英突然跟他不说话了,原本晴朗的脸,也阴了。白日里见着他,低着头走,遇事非要问他了,自己不过来,打发别人问。到了夜里,那道已经敞开的门,原又关上,虽说不拿杠子顶,但她用脸色顶。拾粮好生后悔,那些日子,他是明显感到英英变化的,特别是里屋门豁然打开的那个夜晚,他内心的喜悦简直无法言表,真想抱起铺盖,学别的夫妻那样,睡到炕上去。但是真要往里走,他又怕,腿脚也不听使唤。平日里想着盼着,眼巴巴地望着,机会真的来临,他又矛盾重重。拾粮担心,要是自己厚着脸皮过去,她突然甩个冷脸子哩?或者,鼓足勇气上到炕上,让她一脚踹下来呢?总之,拾粮很犹豫,反比以前少了信心。

    这也怪不得他,毕竟,他在门板上,睡了三年啊,毕竟,里间那扇门,拿杠子顶了三年!三年,能破灭多少东西,又能滋生多少东西?

    门板这件事,老丈人做得过分了,伤着了英英。拾粮想先缓些日子,让英英缓过劲来,于是这些个夜,他索性不去那屋,就在老丈人给他指的新屋里凑合。反正白日里活干得欢,把身子累透了,夜里只要把头搁枕头上,呼噜就出来了,这样反倒轻松。

    还有一拨人,拾粮把他们交给了自己的爹来路。大草滩山脚下新垦的地,今年没敢种药,全种了苜蓿和豌豆。院里的羊起来了,拾粮又偷偷去了趟藏区,打听下十几头白牦牛,这院里啥都能少,就是不能少白牦牛。哪一天把它们买回来,就得喂草。所有的计划都在他脑子里,他想一件件落实。他安顿爹,苜蓿不能长得过高,差不多就割,割了再种别的。豌豆的草要锄干净,还要留神不能让苜蓿欺了,这豆种下是冬天给牲口当料的。

    众人埋头干活的时候,拾粮会冷不丁抬起头,朝四野里看。这个来自西沟穷苦人家的儿子,眼里已能装得下整个青石岭了。他的目光,已不再是当初跟着老五糊走进大草滩时那种战战兢兢的目光,从容,镇定,而且还透出一览众山小的气概!

    水二爷也会从远处突然地抬起头,死死地盯住拾粮,盯着盯着,一张老脸上就会溢出激动不已的笑容。

    拾粮带着水二爷交给他的银子,从藏区赶来二十头白牦牛的这天夜里,青风峡的大户们意外收到了黄羊的帖子。这帖子跟发给何家的不同,何家是索命的帖子,水二爷收到的,却是一张控诉书。黄羊历数了官府的种种罪迹,并痛骂蒋介石背信弃义,掉转枪口打自己人,号召大户们觉醒起来,不要再上曾子航之流的当,要把有限的药品和物资捐给最需要的人。

    水二爷看完,轻轻一撕,帖子的碎屑舞在了屋里。

    水二爷已越来越懒得理这些事了,包括院里的冯传五,他也是当空气一样。冯传五叫喊得凶了,他理一下,偶尔也赏给他一根羊腿什么的,好让他闭嘴。叫喊得弱了,就当他不存在。整个春季到夏季,水二爷心里鼓荡着一股野心,这野心跟当年初到青石岭时还不一样,当年他是为赌一口气,想在青石岭上活下命来。现在呢,他是想把他的青石岭彻底变个样,不仅青石岭,有时候他会异想天开的,把东西二沟,甚至青风峡,都纳入到他的野心里。于是,一幅更波澜壮阔的画面在他眼前盛开,画面里横溢着药的芬芳,他看见一望无际的中药,从青石岭蔓延开,顺着姊妹河,一路蔓延下去,壮观下去。他已打定主意,等东沟何家再被老二何树杨折腾些日子,折腾得家底快要净了时,他会亲自去一趟东沟,跟何大鹍这个老贼认真谈谈。是该谈谈了,这么多年,他们还没坐在炕头上,就“日子”两个字,好好地谈一谈。他想,专员曾子航送回来的银子,足以让何大鹍这个老贼动心。不动心也由不得他,只要他水老二想做的事,还没一件做不成!到时候,东沟就再也不姓何了,会姓水。

    姓水。

    一想到这个绝妙的主意,水二爷的心就跟姊妹河一样,咆哮起来,沸腾起来,也猖狂起来!

    再这么猖狂下去,怕是平阳川仇家,迟早也得让他水老二的中药给猖狂掉。

    嘿嘿,老子就要给他猖狂掉!

    水二爷尽管撕了黄羊送来的帖子,并不证明他心里一点不在意这个黄羊。几天后的一个正午,他跟老五糊站在了姊妹河边。

    “知道我叫你来啥事么?”

    老五糊摇头。

    “装,还给我装,装死你就不装了。”水二爷骂。

    “二爷,我哪敢在你前头装啊,你叫我来,我就来了,啥事,我真的不知道。”老五糊还是原来那个样,见了水二爷,仍然一副低三下四的样。

    “老五糊,你说白道黑一辈子,这张嘴,真是练到家了。不过,在这峡里,能在我水老二眼里下蛆的,还没生下!”水二爷听不惯老五糊这满嘴油腔,拿话警告老五糊。

    “知道,知道呀,二爷。”

    “你那点鬼点子,就甭动了。你做啥事我不管,也懒得管,不过有句话,今儿个我跟你讲清楚。你老了,有一把岁数了,死不死都是小事。但你不能害娃们!今儿个回去,加紧给小伍子说个媒,这娃是个好娃,我水老二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跟上你这号糊涂虫上刀山下火海,我在西沟给他买了块地,再让来路帮凑着置两孔窑,有了媳妇拴了心,兴许,他就懂啥叫个过日子了。”

    水二爷还没说完,五糊爷头上,已是一层虚汗。天呀,他这双眼,他这双眼还能叫眼?他赶忙应下声,生怕再一迟疑,水二爷就把他的老底抖出来。往回走时,五糊爷心里禁不住就犯嘀咕,这黄羊,到底还要不要当下去?

    水二爷冷冷地瞅着老五糊的背影,心里,对黄羊,对尕大,对国民党,发出一阵阵冷笑。争吧,抢吧,争来抢去,我青石岭还是青石岭,日能了,你给我背走?

    笑完,突地一转身,跃身上马,鞭起鞭落,大草滩就被他踩在了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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