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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六月末这个空气里弥散着浓浓草药香的后晌,水家大院后院一间小客房里,一件秘事不为人知地发生了。按照药师这一行的规矩,刘喜财让拾粮行了简单的拜师礼,磕了三个响头,就算将他收到了自己门下。

    19

    药师刘喜财将拾粮唤进屋里,叫了一声:“娃,你坐。”

    这是几天后的一个后晌,刘喜财没去地里,他说身子不舒服,在屋里歇了一天。拾粮也因为别的事,没去狼老鸦台。

    拾粮有稍稍的愣怔。刘喜财从来就唤他“粮”的,忽地唤出个“娃”,他还不习惯。

    刘喜财又说了一声:“娃,你坐。”

    拾粮只好在炕沿上跨下。

    药师刘喜财盯着拾粮望,那目光,忽儿一片暖,忽儿一片湿,忽儿,又成了一片云,让人摸不透,他这么望做啥哩?

    “叔——”拾粮发着软儿,叫了一声。

    药师刘喜财动了动,动的是身子,可拾粮觉得,整个屋子都在动,天也在动,叔的心,也在动。

    “娃,我问你,想不想做药师?”药师刘喜财忽然问出这么一句。拾粮心里,一下就给问麻了,问紧了,问得,都不敢作答了。

    “抬起头!”药师刘喜财忽地抬高了声音,目光,逼住受惊的拾粮。“跟叔说,你心里,想不想做药师?”

    拾粮吞吐着,半天,怯怯地道:“叔,我想,好想……”

    “那你告诉叔,做了药师做什么?”

    这事,拾粮从没想过,从爹让他上路的第一天,他心里,就记住一件事,人活着,不能老是受穷,穷让人欺,穷让人辱,穷让自己都瞧不起。可这些跟做药师无关,想做药师是跟了刘喜财后,不,是跟爹在后院草棚里坐了一夜后,还不,比这还早,应该是青石岭上有了第一缕药香后。

    “说。”药师刘喜财显然急着想知道答案。

    “叔,我不晓得,我就想做药师。”

    这回答完全出乎刘喜财预料,但也让刘喜财看到了拾粮的另一面,这娃老实,还没学会撒谎。

    “那好,我再问你,将来有一天,你做了药师,头一件想做的事,是啥?”

    拾粮想了想,比刚才略略从容地答:“让爹过好日子。”

    “还有?”

    “不让沟里乱死人,拿药救。”

    药师刘喜财怔怔地盯住拾粮,片刻,一把揽过拾粮,紧紧抱在怀里,泪,就在这一刻涌出,涌进他心里,涌进不为人知的秘密里,涌进他一大片伤痛里。

    “跪下!”药师刘喜财忽然喝了一声。

    拾粮不明不白的,扑通一声,就给刘喜财跪下了。

    六月末这个空气里弥散着浓浓草药香的后晌,水家大院后院一间小客房里,一件秘事不为人知地发生了。按照药师这一行的规矩,刘喜财让拾粮行了简单的拜师礼,磕了三个响头,就算将他收到了自己门下。然后,双手扶起拾粮,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声音说:“娃,记住了,今儿起,你就是我刘喜财的腿,刘喜财的脚,更是我刘喜财的眼睛。我刘喜财这点本事,有能耐你就全拿走,但有一条,你至死也不能犯。”

    “叔,哪条?”

    “药是用来救人的,不是害人的。”

    拾粮重重点头。

    “不只是药,做了药师,等于就把自个也变成了药,这做人,也一个理,你可一辈子记得?”

    “记得。不害人,只救人。”

    “好,往后,你就是一味药,苦药,良药,能背得住痛受得住辱经得住天塌地灭却一心心只救人的药。”

    拾粮再次点头。

    “那好,接下来,我教你三条,这三条,你要牢牢记住,犯了哪条,叔都不饶你。你跟叔的缘,都在这三条里,犯,你就走,叔一刻也不留你。”

    这次拾粮没点头,而是用牙紧紧咬住了嘴唇。

    一股血渗出来。

    殷红的血。

    “用心种药,药就是你,你就是药,药旺你旺,药败你败。药是你的心,药是你的肉,药是你的姊妹。”

    “药海浩荡,万草皆为药,只取其精华,识其性别,药能救人,更能害人,是救是害,取自你的能耐。打今儿起,你要熟悉百草,牢背药理,要做到眼、耳、手、鼻、心皆能识药。一种草叔只教你三遍,记住了,三遍,能不能记下,就全在你了。”

    “药跟医不同,医之理,在于对症下药,以药救人。药之理,在于万草何能取天地精华,采山之灵气,药师,就是把山川天地融于一草中。记住,你种的不是药,是灵气,药无灵,草一株。人无灵,尸一具……”

    药师刘喜财还在说,拾粮心里,却沉得快要装不下了。

    这以后,拾粮变了,变成了另一个人。无论田间地头,还是后院马厩里,拾粮就像鬼迷了般,不论干活还是走路,那嘴,总是动着的,却又不发出声音。喜财叔也真能做得出,一种药,真就只说三次,从种植到采撷,从叶面到茎干、花瓣,药性,药理,通遍儿只讲三次,讲完,就像忘了这回事,再也不提起。能不能记下,就全看拾粮。拾粮不识字,有些字甚至从没听过,但,他有一双耳,一颗心,从耳里到心里,从心里再到嘴里,喜财叔讲的,就先囫囵吞枣全记下了。

    记下了。

    “这娃是个神娃。”有一天,姓曹的药师无意中听见拾粮背给喜财叔听,惊讶中就说出这么一句。拾粮刚要喜,喜财叔恶恶地瞪了一眼:“去,给我洗袜子去!”

    水家大院表面的平静并不能掩去它的内乱与恐慌,这一天,县长孔杰玺骑着一头青骡子来到青石岭。县长孔杰玺一直在县城等水二爷,水二爷判断得没错,孔杰玺被钱困住了,他请水二爷去县城,就是想跟他商量着借钱。水二爷没去,孔杰玺便知道,这借钱的路,算是让水二爷堵死了。

    出门迎接的是副官仇家远。仇家远自从在拾草的事上显出非凡的当家能力后,就博得水二爷的好感与尊重,眼下他在大院里,已有相当高的地位。除了水家父女,他对别人都是说一不二。

    两个人握手寒暄,一前一后走进院里,管家老橛头赶来接过骡缰绳,用一种十分稀奇的口气说:“县长大人也骑骡子呀?”县长孔杰玺未理睬管家老橛头,目光焦虑地往上院瞅。副官仇家远说:“二爷去了西沟,看他亲家去了。”

    “亲家?”县长孔杰玺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斩穴人来路。”仇家远说。

    孔杰玺哦了一声,面目有些暗淡。他刚从平阳川来,仇家在凉州城的生意出了些问题,有人瞅上了仇家的生意,想据为己有,这事着实费了一番周折,好在,事情处理得比预想要好。他跟仇达诚再三合计,这事目前还不能让仇家远知道,怕他分心,小伙子年轻,又当着副官,别一激动惹出什么是非。

    “怎么样,凉州城那边可有动静?”仇家远问。

    孔杰玺知道他是问什么事,摇了摇头,苦笑道:“血腥一片啊。”

    “你也别怪,眼下西安城也是一片吃紧,就连陆军长,也轻易不敢说话。”

    孔杰玺点头,眼下国共两党闹得不可开交,清理乱党的声音,一天紧过一天,就在几天前他离开凉州城时,又听到杀人的消息。这次抓到的,是凉州城共产党的一个大人物,还有黑风谷那个黑三,也被秘密处决了。他老婆大嗓门,眼下被关进了大牢。

    两人正说着,管家老橛头捧着茶壶进来了,张罗着要倒茶,县长孔杰玺忙把话岔开,问:“最近药长势可好?”

    “好,好,天爷像是长了眼,雨下得格外勤,太阳也足。”

    “仇副官,你还说天爷长眼哩,这老天爷,我看是眼瞎了。”管家老橛头接话道。县长孔杰玺没接话茬,接过茶杯,呷了一口。尔后,装出一副累了的姿势。管家老橛头忙献殷勤道:“要不,我给你铺个被窝,你先眯会?”

    县长孔杰玺躺在炕上假寐的空儿,副官仇家远快快去了趟车棚。这车棚,是水二爷专门为他腾下的,里面,锁着他上次从马车上带来的神秘物件。管家老橛头一直想解开这里面的谜,可惜,水二爷发下话,谁敢往车棚那边多走一步,打断腿别怨人。

    黑饭时分,水二爷骑马回到了青石岭,进门就说:“这梦真准,真准啊。”

    水二爷是因一个奇怪的梦突然决定前去看望亲家来路的。早上起来,水二爷说梦见了宝儿,宝儿托梦给他,拾草在那边不安心,她牵挂着爹爹来路,说水家豪宅大院,她爹却住一孔破窑洞,天一下雨,窑洞里漏得立不住人。水二爷左思右想,还是决计去一趟西沟,再咋说,也不能让新过门的媳妇儿不安心。结果去了西沟,果真见来路的窑住不成人了。

    “唉,他那孔破窑,也该收拾收拾了。”

    管家老橛头趁势说:“要不,给他家盖座新院子?”

    “新院子?你当我水家有金山银山呀?明儿个打发几个人,拉几根柱子,在窑口搭个遮雨棚。”管家老橛头失望地点了点头,原本想借给来路盖房的机会,自个家里也修两间厢房,看来,如意算盘打得早了。安顿完事儿,水二爷才问:“孔亲家到了?”

    管家老橛头忙点头道:“看,一忙反把正事儿给忘了,县长大人来多时了,都睡过一觉了。”

    “哦?”水二爷脚步慌乱地往上房走。

    这夜,上房的灯一直亮到天明。水二爷发下话,除了副官仇家远,闲杂脚步一概不许迈进上院。副官仇家远更像个忠诚的卫士,整夜守在上房门口。谁也不知道,县长孔杰玺跟青石岭财主水老二究竟密谈了什么。第二天太阳映红整个青石岭时,县长孔杰玺起身离开水家大院,人们清清楚楚看到,他的脸是阴着的。

    巍峨险峻的青石岭突然间斑斓多姿,一派妖娆。吸足了雨水和阳光的中药像是一夜间绽开了花蕾,最先开花的是甘草,呈钟形的花萼环抱着蝶似的花冠,密密集集地盛开,或紫红,或蓝紫,一下就让七月的青石岭娇艳绚烂。接着是黄芪,黄色的花冠一旦盛开,整个山岭便显出一派富贵。站在岭顶,五颜六色的花瓣绕得人睁不开眼,仿佛,青石岭成了花的海洋,花的世界。人们的记忆里,除了野花野草,青石岭只有罂粟花的芬芳。可今儿个,这七彩斑斓的绚丽之景简直就让人们窒息。种药人在一片哟哟的兴奋声中,享受着两位药师带来的美景。

    狼老鸦台上,拾粮矮小的身影藏在花海中,远处望去,那瘦小的影儿就像被花快要榨干了似的。药师刘喜财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务弄药。拾粮边给药施肥边背:“黄芪,植物形态,多年生草本。茎直立,上部有分枝。总状花序腋生;花萼钟状,密被短柔毛,具五萼齿;花冠黄色,旗瓣长圆状倒卵形,翼瓣及龙骨瓣均有长爪;花期6—7月,果期7—9月。”

    刘喜财听到这儿,微微一笑。

    吃完腰食,两个人照例蹲在山坡上喧谎儿。近来,两个人的喧头越来越多,拾粮的话也越来越多,也只有这时候,这一老一少才显得轻松,才显得跟这满山遍野的花衬托出的仙景儿相配。漫不经心的喧谈中,药师刘喜财已对拾粮的身世有了大概的了解,但,有件事儿,一直堵他心里,总也问不出口,今天,刘喜财打算豁出去了。

    “娃,跟叔喧喧,你妹妹咋得的病?”

    拾粮默了半天,张不开口,见叔是真想听,屁股动动,拉开了话头。

    都怪三憨爷。

    三年前那个绿把一切遮盖了的日子,羊倌三憨爷像是跟拾草较上了劲儿,非要把这个小丫头给唱倒唱服。唱完了八月,三憨爷接着唱起了九月:

    “九月里的桃梅花九呀重阳,

    我和我的小妹妹闹呀花香,

    花香要要闹呀,

    小妹妹羞得人难当。

    十月里的桃梅花冷冻呀寒,

    我和我的小妹妹缝呀棉袍,

    缝个花棉袍呀,

    小妹妹穿上绕三绕。”

    拾草兴奋了,手卷成个喇叭,仰起脖子就唱:

    “十一月的桃梅花冬子呀节,

    我和我的小妹妹把冬子过,

    做了顿肉掰刀呀,

    小妹妹吃起来味道好。

    十二月的桃梅花正呀一年,

    粉蓬那个花轿子娶呀姑娘,

    娶了个才姑娘呀,

    小妹妹模样儿粉又俏。”

    刚刚唱完,拾草就看见,一只鹰打天上飞过来,飞到三野地她头上。拾草鹰鹰的叫着,手舞足蹈。山顶的三憨爷也看见了鹰,啊啊了两声,猛喊:“拾草,小心。”

    话还没落,盘旋着的鹰突然一个下扑,直直的,振着翅膀,就往拾草头上来。拾草吓得妈呀一声,刚要转身跑,那鹰,已到了眼前。

    那只叫做鹏的鹰定是把拾草当成了什么,过后人们都这么说,就连东沟的何大鹍,也认定鹰把拾草当成了什么。当成了什么呢,谁也说不出,但绝不是人!何大鹍说得很肯定,从没见过鹰扑一个活人的,莫非?何大鹍话说了一半,不说了,留下许多悬念,让人们去猜。于是,关于拾草的种种传说,就在沟里响了起来。来路一家子却没闲心听,叫做鹏的鹰虽说没把丫头拾草叼走,但它足足在三野地玩了半个时辰,不高不低,就在拾草头顶悬着,拾草啊啊的叫声中,鹰像是很兴奋,却又不直接袭击拾草,像是带着某种恶意,故意拿拾草开心。两只硕大的翅膀发出雷鸣般的彻响,震得拾草耳膜要烂。拾草那一天是经历了一场比死亡还骇人的劫难,直到三憨爷连滚带爬打山顶滚下来,滚到三野地,做出一副跟鹰豁命的架势,叫做鹏的鹰才像戏耍够了般,发出一股子嘲笑,振翅远去了。

    这时的拾草已昏了过去,三憨爷连嚎带叫地扑向拾草,掰过拾草的头,捧住拾草的脸,草呀草呀地叫,却发现,拾草早无半点人气。

    一个好端端的丫头,就因了一只鹰,成了这样。

    山坡上寂静无声,讲着的人和听着的人,全都一副表情:骇,恐,惊,然后是茫然,死了一般的窒息。

    细碎的风里,飘来一阵阵小桃梅:

    “七月的桃梅花七呀月七,

    天上的那个牛郎会呀织女,

    牛郎哥哥在河东呀,

    小妹妹织女在河西……”

    日子转瞬即逝,七月很快过去,八月眼看着也要过去。水家大院越来越吃紧的味儿令每个人都将心提得高高的,说不准,哪天就会突然炸出个事儿。

    这吃紧的味儿还是来自战事,越来越多的消息从外面涌进来,有人说日本人已占了中国大半个河山,有人说日本人把国民党的军队快要灭完了,也有人说,是国共分裂给了小日本机会。

    战事越紧,关于药材的消息就越紧,水家大院的味儿也就越紧。

    惟一不吃紧的,就是水英英。七月到八月,水英英的身影突然活跃在药地里,这可是件新鲜事,就连水二爷,也被英英的变化惊住了。每每看见英英往地里去,他便打远处跑过来:“你到地里做什么,活是下人干的呀。”水英英不理自己的爹,照旧迈着步子,往地里走。地里的中药齐扑扑往高里蹿,蹿得英英心里痒痒,忍不住就跳进去,学着吴嫂的样,拔草或者为药施肥。一阵风儿吹来,绿浪连着绿浪,快要把她淹没了。英英的心被中药感染,也泛起了旺盛的绿。她开始认真地学做农活,像一个老实的庄稼人一样,把自己交给地。几天下来,她的脸黑了,太阳把那一片黑扩展到脖子里,谁望了也心疼,就她自己不心疼。有时,她的脚步也会溜到狼老鸦台,溜到刘喜财和拾粮后头。拾粮专注的样子吸引着她,嘴里咕叨咕叨的神秘劲儿也激发起她的好奇,她会冷不丁地问:“你咕叨什么呢,能不能大声点?”

    拾粮听见,会吓一个愣怔,等看清是三小姐,那张脸就会兀自红成一片。但他是决然不敢跟三小姐乱说话的,只能憨憨地笑笑。这一笑,就露出一口洁白的牙来。水英英还是头次发现,来自西沟的长工拾粮长一口漂亮的白牙。这口牙跟她家男人的迥然不同,不管是父亲水二爷还是弟弟宝儿,在她的记忆里,牙都是焦黄一片,跟烟熏的炕洞一个颜色。就是她的两个姐夫,牙也没这么白,更没这么好看。

    冲这口牙,水英英开始喜欢这个来自西沟的小长工。

    于是,心情好的时候,她也会主动走过去,问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比如西沟多少户人,都住什么样的房子?东沟英英是去过的,因为大姐在那里,对西沟,她就很陌生,只知道有这么一块地方,却不知这地方住着什么样的人。听了拾粮的回答,她才明白,原来东西二沟是不一样的,西沟住的,多是逃荒过来的穷人,整条沟里,人们都住着窑洞,房屋是想也不敢想的一个梦。

    “好好干,你要是真能把本事学下,我让爹给你盖一院房。”这一天,英英忽然就说了这么一句话,惊得走在前面的刘喜财都回过了目光。

    七月到八月,发生在三小姐英英身上的另一件事,就是她再也不跟副官仇家远横眉冷对了。不是说她跟仇家远恢复了以前的关系,没有,她只是想通了一件事,人家现在是副官,是帮她家挣银子来的,不是以前那个冒冒失失的淘气鬼,也不是二姐水二梅的小叔子,人家是西安城陆军长身边的红人,县长孔杰玺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这么一想,那个堵在心里的疙瘩就没了,真没了。再跟他相对时,目光就能坦然,心也坦然。

    坦然好。水英英最害怕自己不能坦然,现在居然做到了坦然。于是,她跟仇家远恢复了说笑,有时,还开一两句玩笑,但仅仅是一两句,开完她就走了,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留恋他。

    九月头上,薄荷、益母草等中草药开始采割了,日子一下忙碌起来。偏在这时候,药师刘喜财老家带来口信,说他老母亲不行了,得赶紧回去料理后事。

    副官仇家远先是不答应,说:“正是忙的时候,你走了谁来操心收药晒药?”水二爷也是一样的话:“这忙活了半年多,你就不能顶到头啊?”

    “顶到头?我老娘都没命了,我还能顶到头?”药师刘喜财心里急着老娘,说话的口气就坏。

    水二爷干咳两声,心里尽管十二个不乐意,但也不能不让人家去守老娘,要不,人还生儿子做啥?

    商量来商量去,副官仇家远说:“去吧,你把收药的事跟曹药师多安顿安顿,你娘如果平安,就早点回。”说话间,掏出一张银票,道:“拿着,路途远,路上甭受罪。再者,你娘要是真的百年了,甭省钱,养儿一场,不能让老人家空着手走,发个大丧,也好……”副官仇家远忽然说不下去了,拧了下鼻子,不说了。

    水二爷也不好干打发,犹豫再三,跟管家老橛头说:“去翻翻,院里有啥派上用场的,多给点。”

    当夜无话,二天早起,一头青骡子驮着一条毛线口袋出了院,口袋里装得满当当的,拾粮牵着青骡子,边走边抽泣。药师刘喜财道:“抽啥抽,又不是不回来,看你这孬相,还想当药师哩。”

    “叔——”

    “给我把头抬起来,哭哭啼啼的,哪有个男人样?跟你安顿的话,记住了?”

    “记住了,叔。”

    “回去,用不着你送。”

    说完,一把夺过缰绳,拉土崖下,身子一跃,跳上青骡子,走了。

    拾粮痴痴地望着大草滩,直到喜财叔的影子全没了,才孤独地往狼老鸦台去。

    后晌下了地,天已麻黑,拾粮拖着乏累的身子走进院,猛就听水二爷喝:“来路家的,你来!”

    到了上院,水二爷不由分说啪啪就给了他两嘴巴:“你个混账,吃里爬外的东西,说,昨儿黑偷了啥?”

    拾粮被搧昏了头,半晌,黑着脑子问:“二爷,你说啥哩,拾粮不懂。”

    啪!又是一个。“还敢犟嘴?来人,给我绑起来打!”

    拴五子立马打墙角落里跳出来,手里拿着早已准备好的绳子,将拾粮绑了。

    “你是好说哩还是歹说哩?”等绑好,水二爷又问。

    “二爷,拾粮真不知你老人家说啥哩。”这时候的拾粮已不再害怕,看眼前的景儿,院里好像出了啥紧要事,说不定跟喜财叔有关,喜财叔不会没走成吧?

    “给我打!看他嘴有多硬!”

    没容拾粮挣扎,拴五子的拳头已噼噼啪啪落下来,拴五子也真够狠,他的身子比拾粮壮很多,手上劲又大,劳作了一天的拾粮哪还能经住这样的打,两眼一黑,倒了下去。

    等他再次睁开眼时,已躺在后院草棚里。立在眼前的是副官仇家远和曹药师几个。拾粮感到头又晕又胀,嘴里又干又苦,胸口发出一阵阵剧痛。“水——”他唤了一声。

    “想喝水是不?”说话的是曹药师。“说吧,娃,把你昨黑里干的事说出来,说出来就有水,还有肉拌汤。”

    拾粮忍住剧痛道:“曹叔,你让我说啥哩,昨黑,昨黑我啥也没干啊。”

    “没干?那你就好好躺着。”说完,曹药师就出去了,他看上去很生拾粮的气。

    副官仇家远摸了把拾粮的头,又摸摸他胸口,跟吴嫂说:“拿碗水给他喝。”吴嫂快快端来一碗水,等拾粮喝过,副官仇家远又问:“你真没干啥?”

    “没,真没。”

    “好,我信你。”

    这话让在场的人感到意外,特别是拴五子。副官仇家远丢下众人,往上院去了。不多时,狗狗跑来说:“二爷发话了,让拾粮哥先吃碗饭。”

    水家大院到底丢了什么东西,就连副官仇家远也不知晓,曹药师他们就更无从得知了。副官仇家远是在晌午时分听到水二爷的叫嚣声的,很厉,当时他在睡午觉。副官仇家远跳出屋子,水二爷的叫嚣一声连着一声响在院子里,中午时分的院子是很安静的,草滩也很安静,下地干活的人们午饭是在山上吃的,干粮就水萝卜,这样可以节省时间。仇家远侧耳听了一阵,意识到水二爷那边可能发生了啥事,但他没急着赶过去。急着赶过去不好,让人家多想,他扩了两下胸,回到自个屋里,坐等水二爷的召唤。

    直到后晌,拴五子都从古浪县城回来了,水二爷还是没唤他。看来,事情出的并不是太大,兴许水二爷做了个噩梦,一生没睡过午觉的水二爷近来居然尝试着睡起了午觉,可据仇家远的观察,他一次也没睡踏实。午觉不是每个人都能睡踏实的,在西安的时候,陆军长就从来睡不踏实,还骂:“老子来人世上一趟不容易,这午也睡晚也睡,岂不是把好好的光阴全给睡掉了?”还有,平阳川他父亲仇达诚也从来不睡午觉,父亲有句口头禅,说懒病都是睡出来的。仇家远正好相反,自从在西安跟着陆军长后,他就自动养成了午睡的习惯,不是他懒,关键是干他们这行,必须时时刻刻保持旺盛的精力。陆军长共有三个副官,仇家远是到陆军长身边最晚的,他的所有习惯,都是跟着另两位副官学的。

    仇家远正在乱想,就见拴五子让狗撵一般,慌慌张张往山岭上跑,不多时,管家老橛头还有吴嫂狗狗几个,上气不接下气地回到了院里。上院里闹腾了好久,才有人走进来说,二爷唤他。

    仇家远到了上院,水二爷并没告诉他发生了啥事,只说:“院里有了贼,他一件重要的物件不见了。”

    “啥时丢的?”

    “就昨黑。”

    仇家远哦了一声,不知怎么,突然联想到刘喜财,但很快又摇摇头。水二爷道:“仇副官,你是办过大事的,这贼,就在院里,你一定要帮我抓,现在就给我抓!”

    到底丢了什么?一连两天,副官仇家远都在思考这个问题,种种迹象表明,水二爷丢的,并不是啥值钱玩意,但,这东西,在水二爷心里很重要。

    拾粮已经三天没下地了,拴五子那顿暴打实在厉害,到今儿个浑身还疼得不能动弹。水二爷像是打消了对他的怀疑,还特意让狗狗留下,照管他。昨天夜黑,曹药师忽然来到草棚,在他身上揉捏一番,还拿热毛巾裹着草药,给他热敷了一阵,伤痛弱下去,但心的痛,却一天比一天猛。

    午后的斜阳洒满院落的时候,拾粮听见马厩里一阵响,心想定是三小姐回来了。拾粮挨打那天,三小姐水英英去了东沟,是大姐带信让她去的。果然,后院里响起山风的响鼻,那响鼻打得很亲切。这院里有二十几匹马,拾粮不用眼,拿耳一听,就能准确地听出是哪匹。尤其是山风和二爷的坐骑烈鹰,那声音真是特别,拾粮喜欢这两匹马,它们真是好马。

    等马厩里的声音消失后,拾粮原又闭上了眼,眼睛刚闭上,狗狗的脚步声就到了。狗狗端一碗萝卜拌面汤,要他吃。拾粮摇摇头,说吃不下。“吃不下也得吃,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狗狗的嘴巴子挺利索,这些天,多亏了她照顾拾粮。

    “你哪儿学来的这些?”拾粮觉得狗狗有意思,这个比妹妹拾草小不了多少的丫头,不但嘴巴子会说,人也挺机灵,心眼儿尤其好。拾粮长这么大,除过妹妹拾草,再没谁唤过他哥。现在,狗狗左一声哥,右一声哥,唤得他心里真舒服。一听到这声哥,身子的疼痛当下就少了许多。

    “拾粮哥,吃吧,这拌汤,是我偷偷拌的,二爷不知道。”

    拾粮不敢再推了,挣扎着接过碗,大口吞咽起来。院里是不许偷着做饭的,要是发现,定会打个半死,怪不得狗狗边劝他边朝院里巴望哩。刚吞了几口,碗里突然冒出一个鸡蛋,一个嫩生生的荷包蛋!

    拾粮骇了一跳,紧跟着,心被某种东西汪洋住了。

    吃完,狗狗并不急着去洗碗,消灭证据。怪怪地站在拾粮面前,一双眼睛扑闪扑闪,半天,悄声说:“拾粮哥,知道不,二爷屋里丢了啥东西?”

    拾粮大瞪着双眼,到现在也没谁跟他说到底丢了啥。

    “我告诉你,千万甭跟别人说。”狗狗快快扫了后院一眼,凑近他耳朵说:“一双绣花鞋。”

    “啥?!”

    拾粮还在犯愣,水英英的声音就到了:“凭啥要栽赃给人家,不分青红皂白就打,是牲口啊?”

    拾粮赶忙挣弹着挪动了下身子,三小姐水英英的脚步已到了跟前,看见拾粮的窝囊样子,水英英恨恨道:“你没张嘴啊,没有偷凭啥要挨打?”

    拾粮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水英英一把掀起他的衣服,拾粮身上红一块青一块的伤就让她看到了。

    “拴五子,拴五子!”水英英的声音响彻在后院里,喊了半天,才记起,拴五子在地里。恨恨叹了一声,又问拾粮:“疼不?”

    拾粮硬撑着说:“不疼。”

    “疼你也不敢说,没出息的,你就不能厉害点啊!”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扔给拾粮。拾粮一看,是一沓子膏药贴。水二爷和英英都骑马,家里常备这个,这东西金贵着哩,冷中医那儿都没有,是水二爷从凉州城买的。拾粮怕人看见,慌忙就将它藏了。

    水英英的声音已响在厨房那边:“狗狗,狗狗,死哪去了?”

    狗狗可能正在消灭罪证,刚才她也就走得快,再慢半步,就让三小姐撞上了,撞上不要紧,要是让三小姐闻见鸡蛋味,那可不得了。拾粮正在替狗狗担心,就听三小姐说:“这两天你好生伺候来路家的,传我的话,每天加两个鸡蛋,另加半碗白米汤。”

    拾粮愕在了草棚里,他怎么也没想到,水家三小姐会下这样的指示。

    这天后晌,院里又发生了另一件事,水英英把拴五子捆起来打了。理由是,水英英指派拴五子给山风梳毛,山风不让梳,拴五子瞅瞅四下无人,就对山风下狠手,结果刚打了一下,水英英就出现了。

    21

    水家大院里里外外被采割的草药晒满的时候,大梅和二梅挤在同一天来到了青石岭。水二爷正在后院里喝骂新来的帮工,让他们脚下小心点,别把药踩坏了。二梅在身后怯怯叫了一声:“爹。”

    水二爷转过身,目光愕了几愕,忽然道:“我不是你爹。”

    二梅瘦了,黑了,水嫩的皮肤变得粗糙,脸上松垮垮的,甚至都有了皱纹。看得出,这段日子,她有多熬煎。这煎熬都是因为仇家在凉州城的生意,水二爷也是不久前才知道,对凉州城仇家仁字号起了贪念的,是一个叫冯传五的人,此人势力大得很,他已先后霸了凉州城孙、李两家大户不少生意,都是以前方战事的名义。如果不是县长孔杰玺等人从中周旋,怕是仇家仁字号,已经到了他手里。就这,听说仇家也花了不少银子,只是,在青石岭负责种药的副官仇家远,并不知道这些,二梅两口子跟公公一起,把这场风波顶过去了。

    二梅又唤了一声:“爹——”

    水二爷这才扭过头,正好看见一年轻帮工脚下踩了药,水二爷一下不依了:“你眼让屎灌住了呀,看不见那是药。”

    大梅以为爹是冲她们发脾气,不服气地说:“你给谁耍威风哩,走,二梅,找英英去。”说着话,姊妹俩真就往外走。

    “回来,你两个外人家的,没看见院里都是药么?”

    两个人在后院门口停下,等水二爷出来。就看见拾粮背着一麻袋药,打上院那边绕过来。大梅说:“他就是西沟来路家的拾粮,干活可卖力气了。”二梅说:“不卖力气爹能留他,爹是谁,你我还不清楚?”

    看见拾粮汗流浃背累得要死的样,两人同时叹出一口气,转开身子,给拾粮让出一条道。拾粮的目光微微在两人脸上扫了扫,平静地闪开了。二梅就说:“这娃,一看就老实。”大梅接话道:“可不,我听帮工们说,他心可灵巧着哩,会背《本草纲目》呢。”

    “真的?”二梅有点不信。

    “谁会背《本草纲目》,乱呔吣。”水二爷正好听到,抢白了一句。

    到了上屋,水二爷还阴着个脸,没等二梅开口,就骂:“你家不是忙得脱不开身么,怎么倒有闲工夫串门子来了?”

    水二爷骂这话是有原因的,冷个脸也是有原因的。山上四处要收药,水二爷怕忙不过来,就差拴五子先后去了东沟和平阳川,想让两个女儿女婿抽几天空,帮他把药收了。没想,她们一个比一个忙,都说腾不开身。女婿忙倒也罢了,毕竟人家不姓水,可大梅跟二梅说忙,水二爷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了。眼睁睁看着她爹往死里忙,这号女儿,养了不是白养?水二爷本来就在这事上有疙瘩,大疙瘩,方圆几十里,他惟一被人戳脊梁骨的,就是没个儿子。原指望两个女儿能帮他把这个疙瘩解开,哪知……

    “爹,我们不是赶过来了么。”大梅知道爹为啥生气,赔着笑道。

    “赶过来看你爹的笑声?”水二爷冲大梅恨了一眼。

    大梅扑哧一笑:“爹现在发大财,我们巴结还来不及呢,哪敢看笑声。说吧,叫我们做啥?”

    “啥也不做,嘴搁便宜了吃。”

    “爹——”二梅不高兴了,为回这趟娘家,她跟公公差点吵了嘴,若不是男人家宽心里惦着药,急着让她来,她还来不了呢。

    三个人正说着话,英英打地里回来了,一进院,听说两个姐姐来了,药也顾不得往后院放,扔给下人,就朝上院跑来。姐妹仨见了面,甭提多高兴。英英在两个姐姐脸上连着亲了几口,又打又闹的,还嫌不够,嚷着让爹出去。水二爷一看她们三个的亲密劲,心里的气消了。笑着道:“好,好,我出去,我出去,现在我连屋里蹲蹲的权力也没了。”

    当天后晌,水家破天荒宰了一只羊,招待自家两个女儿,羊肉的香味弥漫在院里时,水家三个女儿,正按爹的分工,分头把着三摊子,忙着验药晒药装药。等忙到天黑,吃了香喷喷的羊肉饭,姐妹仨再也顾不上爹,钻南院英英屋里说悄悄话去了。

    就在同一个晚上,水家大院外面的草滩上,另一对黑影儿,也在唏唏嘘嘘地拉话儿。

    斩穴人来路是在天黑时分上路的,他算好了时间,打西沟到青石岭,放快了脚步走,三个时辰就到,正好是水家大院人睡定。果然,他刚在马莲墩上坐下,草滩上便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这马莲墩,是来路和儿子拾粮的暗记,几个月前,来路决计离开水家大院时,就曾牵着儿子拾粮的手,指给他看:“记住了,娃,这地方背风,也避人,往后,爹和你,就在这儿说话。”这以后,来路偷偷来过两次,一次是在拾草咽气前,一次是在拾草咽气后。父子俩,就以这样的方式传递着安慰,传递着牵挂。

    拾粮来到马莲墩前,轻轻学了声夜猫子叫,来路忙说:“娃,我来了。”

    拾粮蹲下,来路立刻拉过娃的手,哽着嗓子说:“娃,他们,他们又打你了?”拾粮说:“没。”来路把拾粮的手攥得紧紧的:“娃,你不要瞒爹,爹眼不瞎耳不聋,水家咋欺负你的,爹都知道。”

    “没。”

    “我苦命的娃——”来路说着,就要哭。拾粮忙提醒:“爹,这是在人家眼皮下。”

    来路噤了声,抹了把鼻涕,恨恨地甩掉。“娃,忍,刀架脖子上也忍,我不信你熬不出个头。”

    拾粮嗯了一声。怕爹伤心,将水家大院最近的变化一一说给爹听,特别是说到三小姐水英英,他的声音都变了:“她对我不像先前那么狠了,还让狗狗给我打荷包蛋。”

    来路不相信,以为儿子骗他。拾粮便将挨打前后的经过又说了一遍,来路听得怪怪的:“怎么会呢,三丫头那脾性,出了名的臭,怎么会对你好呢?”

    “她是真好,我身上的伤,还是她给的膏药贴好的。”

    “好就好,好就好啊,只要三丫头不欺负你,你的日子就好过了。”来路由衷地说。

    见爹不再难过,拾粮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大黄叶子包着的鸡蛋,递爹手上:“爹,你吃。”

    “娃,哪来的。”

    “狗狗给的。”

    “你吃。”

    “我吃了好几个哩,这个,爹吃。”

    父子俩推让半天,来路终究还是抵挡不过鸡蛋的诱惑,剥皮吃了。

    草滩上飘起一股淡淡的蛋香味儿。

    来路心里,升腾起一股子做爹的幸福。

    吃完蛋,来路打了个嗝,又问:“这阵子,学下啥了?”

    “叔走了,没人教我,我自个揣摩着哩。”

    “你喜财叔的事爹听说了,没他,你更要用功。对了,曹药师肯教你不?”

    拾粮一时不好作答,来路心里,似乎明白了,道:“种药的事,爹跟冷中医打听过,不难,只要你用上心,三五年就能学会。冷中医说,一要下苦功记,二是要用心儿辨认。天下的草药,多着哩,不见得就是药师教你的这些,光冷中医的药铺里,就有好几百种。”

    “爹,我在辨哩,今儿个,我还在岭顶草丛中辨出一种药哩。”

    “这就好,这就好,爹就怕你光知道死记,不知道活辨。”

    夜色浓稠,稠得化不开,九月的草滩里,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22

    曹药师终究还是控制不住,把火撒在了拾粮头上。

    药是分开采的,就是说谁种的药谁领人采,在院里分开晒。一开始,人们都往曹药师这边跑,尤其拴五子几个,好像成心要给拾粮难堪。慢慢,情况就不一样了,先是吴嫂狗狗几个,接着,往狼老鸦台这边来的人多起来,后来,竟连三小姐水英英也来了。三小姐一来,拾粮这边的人气,就比曹药师那边旺了许多。

    这也罢了,反正水二爷又雇了不少帮工,曹药师是不会担心没人跟着他采药的。

    但,谁也没想到,岭上会起闲话。闲话一开始只在几个人中间传,传着传着,就挡不住了,药地里,路上,晒场上,甚至院里,帮工们只要碰上头,就都交头接耳,神神秘秘议论。议论个啥,闲话。闲话是是非,闲话是祸根,闲话,是撒在当事人心上的一把盐。

    两个药师种的药不一样,曹药师的药个小,茎细,像是没吃饱的娃,长得不精神。刘喜财的呢,肉厚,叶肥,那药儿,一采到手里,感觉就实腾腾的,让人想起水二爷种的罂粟。这还不算,长地里差别还不是太大,不细心还瞅不出,一晒院里,让风儿吹几天,太阳晒几天,这差别,一下就显了出来,想遮掩都遮掩不掉。哪怕你不懂药,哪怕你当它是草,还是一眼就能望出二者显显的差别。

    曹药师脸上挂不住了,不是挂不住闲话,闲话他压根就没当回事,是挂不住这差别。身为药师的曹某人当然不会对院里的景致视而不见,事实上他也在焦躁不安地观察着,等待着,等待太阳把差别晒小,等待风儿把刘喜财的那点优势吹走,这样,越来越响的闲话,就都成了一个屁,只臭一下院子,是熏不倒人的。

    可惜,他还是让闲话熏倒了,熏得越发不安了。

    这一天,曹药师莫名其妙就来到了狼老鸦台,拾粮正在专心致志采药,他的身后,一左一右跟着狗狗和吴嫂。站在地头,曹药师的眼生出一股猛痛。不是拾粮刺激了他,是这一地还未采尽的药,是这九月的风吹不走的花。种了一辈子药,凭啥就老是种不过别人呢?种不过刘喜财倒也罢了,输给拾粮这要饭的,让他心口子咋平?

    “拾粮,拾粮你个狼吃的!”曹药师一激动,就学青石岭的话喝骂起来。

    拾粮一个转身,他太用心了,曹药师猛乍乍一声,吓着了他。

    “曹叔,你说啥哩?”

    “说你爹个头!你娃子倒长精神了,我的话也听不着了?”

    “不是,曹叔,我不是采药哩么?”

    “采,采,有你这么采药的么?你瞅瞅,这一地的药,你采了多少?丢东拉西,你尽挑肥的肉多的采,瘦的呢,扔了?”

    拾粮往后一看,的确他只采了肥的肉的,那些瘦的细小的,还好端端长在地里。这不是刘喜财安顿的,药师刘喜财只说,采药的时候,拿眼睛去采,眼睛带着手,手就知道该怎么采了。喜财叔说得很笼统,具体咋采,没说。按药师们通行的做法,采药是从下埂子往上埂子挨码茬儿采,不漏,不遗。药多,人少,这样采省时省力,再者,不管肥瘦,采到院里都是药。

    拾粮没。拾粮是拿眼睛采,眼睛让他采哪朵他采哪朵,同一朵上,眼睛让他采哪个叶他采哪个叶,眼睛看不上的,先留着,交给风儿和阳光,过几天眼睛又能看上,再从头采。

    “好啊,怪不得人都往你这边跑,这边好磨洋工啊。”曹药师终于逮着了把柄,逮着把柄就得教训,于是他站地埂上,狠狠教训起拾粮来。教训了一阵,厉声道:“回头来,打下埂子往上采,一个也不留!”

    拾粮没动弹,犹豫片刻,原又低住头采药去了。

    狗狗紧张地看着曹药师,生怕他扑进地,搧拾粮哥一顿。

    曹药师果真扑进来,因为走得猛,脚下响起噼噼啪啪药折断的声音。“天,药,药……”狗狗大叫。拾粮还是没理,他不信,曹药师真敢把这一地的药给踩了。

    曹药师控制不住自己了,控制得住他就不会到这地里来!就在曹药师抡起拳头要重重发泄到拾粮头上时,地边响起一个声音:“曹,出来抽烟。”

    地边站着的,是水二爷。水二爷身后,立着三小姐英英。

    水二爷怪得很,院里响了那么多闲话,他居然听不见,一如既往地,对曹药师好。

    “曹,出来抽口烟啊。”

    曹药师只好掉转头,赔着一脸笑,到地边抽烟。水英英看了眼曹药师,又看了眼被他刚才踩折的那些药,一声不吭,进地采那些断了枝的药去了。

    曹药师发泄完的第二个后晌,水二爷出其不意地站到了拾粮后头。一个眼色递过去,狗狗和吴嫂背着药下山了。地里,暂且就他二人,帮工们离得远,说话听不到。

    水二爷静静地盯着拾粮采药,看他手儿灵巧地打这朵药跳到那朵药,看他准确地把一片片肥肥的叶子或花骨朵摘下来,看他……水二爷眼花缭乱,都不知道该看什么了。

    末了,水二爷一言不发,走了。

    九月底,中药采割暂告一段落,采花和叶的,全已采完,剩下要采茎干和根的,还得等段日子。水二爷吩咐管家,宰了三只羊,煮了三锅羊肉,又让吴嫂几个挖了几筐新山药,羊肉垫山药,水家大院升腾起浓浓的香味。水二爷也生平头一次端着碗,蹲院里跟下人们一起吃。药香和着肉香,溢得水家大院就像又娶媳妇似的。曹药师端着碗,远远地躲在墙旮旯里,这些日子他不跟水二爷说话,也轻易不跟下人们说话,脸上始终挂着跟人过不去的颜色。拴五子倒是殷勤,一口一个曹叔,叫得亲热。正吃着,就见水二爷端碗走到拾粮身前,拾粮刚要起身,水二爷已将吴嫂特意舀给他的一大块羊肉夹给了拾粮。拾粮惊了几惊,不敢相信似地原又蹲下了。

    曹药师看见了这一幕,很疼地闭上了眼。

    水二爷丢下碗,他吃饱了,吃爽了,吃得心里一嘟儿一嘟儿往外溢喜悦。他抛下众人,径直走向马厩,牵出烈鹰,豪爽地跃上去,“驾”一声,奔到了草滩上。

    九月的草滩,飞腾起水二爷被滚滚喜浪鼓荡着的身子。

    如果不是突然而至的一场惊吓,整个九月都将是完美的,是足以令水二爷记它个十年八年的。

    是在羊肉吃完的第五个日子,大梅二梅已前后回了婆家,头一天下了场细雨,很绵,刚刚湿润了草皮,院里上下忙着把药垛起来,水二爷不放心,还特意拿出些破口袋破毛毡,叮嘱着把药盖好。水二爷想起什么,要找拾粮,却不见这娃的影子。

    第二天,天还没放晴,人们全都躺草棚里缓精神。这些日子,也真是把大伙给忙够了,忙怕了,所以这样的天气,是很讨大伙喜欢的。水二爷又在上房唠叨,大约是水英英又跟拴五子惹了什么事,闹得他不愉快。水英英现在越来越跟拴五子过不去,每每望见这个下人,总要挑起点事儿,惹得拴五子老远见了她就躲。水二爷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拴五子是他看着长大的,人还不错,腿也勤快,一度,水二爷还在心里悄悄琢磨,如果实在找不到更好的主,就把拴五子招进门算了。不过这想法也只是在他脑子里转了一转,具体招谁进门,啥时招,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定夺的,他必须借助时间,还要看丫头英英的脸色。

    水二爷正瞎想,猛就听狗狗连哭带喊跑进来:“不好了呀,二爷,拾粮哥,拾粮哥他……”

    “慢些说,狼又没撵你。”

    水二爷见不得院里人惊惊乍乍,大小有个事儿,就像狼来了似的,喊得人头上起疙瘩。

    “二爷,拾粮哥,拾粮哥……”

    狗狗越急越说不出话。水英英打外面走进来,恶恶地瞪狗狗一眼:“你拾粮哥死了!”

    “还没呢,不过,快了。”

    “啥?!”水二爷惊得,一蹦子就跳出了屋。

    正赶上吴嫂失魂落魄往上屋来,两人差点撞个满怀。

    “出啥事了?!”水二爷一把抓住吴嫂问。

    “来路家的,来路家的昏了!”吴嫂拉着哭声道。

    水二爷跟着吴嫂跑上山岭时,拾粮四肢蜷着,抽搐成一团。脸惨白,嘴角往外溢白沫。水二爷一摸,头上还有热气,冲跟来的水英英喊:“快抬人,往院里抬。”

    水英英也顾不上喊别人,自个抱起拾粮,就往山下跑。后来有几个下人追过来,从她手里接过拾粮,轮番将他抱进了院里。

    拾粮躺在草棚里,头上的冷汗珠子一般往下落,嘴唇血紫血紫,水二爷连问几句,他都翻着白眼仁答不出话。水二爷急了,这症状,跟当初药师刘喜财的症状差不多,只是,比刘喜财更骇人。

    定是吃了什么?水二爷心里想。

    “拴五子,拴五子,你个慢死鬼磨蹭什么,快骑快马去东沟,请冷中医来。”

    拴五子磨磨蹭蹭,极不情愿地上了马,往东沟去了。

    狗狗端来一碗醋,哭着眼儿要给拾粮灌。水英英一把抢过来,蹲下身子,亲自给拾粮灌醋。

    醋灌下去半天,症状不见轻,人疼得越发厉害。狗狗急得,捏着拾粮的手问:“拾粮哥,到底哪儿疼啊?”拾粮眼仁子白了两下,不动了。吓得狗狗一把松开他:“拾粮哥死了,拾粮哥死了呀。”

    “夹嘴!”水英英喝了一声,将狗狗骂出了屋。水二爷心里急得出汗,唤吴嫂去上屋拿人参,说拿最粗的那根。吴嫂慌着脚步,钻进上屋半天不见出来,水二爷气得又骂:“没一个顶用的,拿根参都拿不来。”自个正要往上屋走,吴嫂倒给出来了,手里,真拿根大人参。狗狗急忙从远处奔来,一把夺过人参,气也不吭地去了厨房。过了两袋烟的工夫,众人的焦灼中,狗狗端着一碗热腾腾的人参汤,来到后院。

    水英英接过人参汤要给拾粮喂,水二爷伸过手,说了声:“我来吧。”水英英也不跟爹争辩,默默递过碗,走到一边了。水二爷望着碗里的人参,眼睛忽然就模糊起来。

    这根人参,是水二爷最值钱的,是三年前去凉州城时托一个老友花大价钱买的,买回来自个一直舍不得吃,藏在上屋一个很不起眼的地儿。不知道吴嫂咋就偏偏翻着了它?水二爷并不是心疼,他只是感慨,看来,啥都是有定数的啊,自己舍不得吃的东西,原来是留着给拾粮这娃救命哩。

    水二爷一边感慨,一边一点点的,往拾粮嘴里喂。按沟里人的说法,人不管吃了啥,只要喂了人参,这命,丢不掉的。水二爷祈祷着,老天爷啊,你可千万甭让这娃走,这娃,是我的宝贝哩。

    参汤喂下去很久,拾粮脸上慢慢有了色,一直守在拾粮边上的水英英脸上也终于有了色。她跟吴嫂说:“不打紧,这来路家的,命大。”吴嫂听了,眼里的泪才算止住。

    太阳落尽的时候,拴五子才打东沟回来,进院就说:“累死我了,早知道白跑一趟,还不如不去。”

    水英英猛从屋子里跳出来:“人呢,拴五子,我爹让你请的人呢?”

    水二爷也闻声走出来,一看马上没人,心里登时凉了半截。

    “没在,问了一圈子,都不知去了哪。”拴五子说。

    “不在?”水二爷的目光怪惊惊搁拴五子脸上,不知咋的,今儿个拴五子这话,让他不信。

    “就是不在嘛,在了我还能请不来?”

    水英英想发作,水二爷忙给女儿使个眼色,叹了一声:“天意,天意啊,看来只有听天由命了。”

    父女俩原又回到草棚,心,再次为拾粮紧起来。

    水二爷怀疑得没错,拴五子压根就没去东沟。“我才没那么傻哩,爱死死,爱活活,管我屁事。凭啥要我一趟趟去请人?”他先是骑马在草滩上遛了一圈子,然后到姊妹河边,九月底的姊妹河越发清澈,咆哮的河水发出蓝莹莹的光儿,河边的金打碗还盛开着,映得河两岸一派绚烂。拴五子本是个对景呀色呀不上心的人,这阵儿,却像是贪恋起来。他采下一大把金打碗,边走边扔,嘴里喃喃道:“我叫你偏心,我叫你偏心,死,死了才好!”

    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拴五子才骑上马,晃晃悠悠往回走,一路上,他忽儿想起水二爷,忽儿,想起水英英,总之,尽是一些跟水家有关的事儿。

    黑饭时分,院里的人齐了,一听拾粮中了毒,全都围过来看,个个脸上,全都染了同样的颜色。曹药师也走进草棚,摸了把拾粮的头,又摸摸肚子,说:“啥东西这么厉害,能把个活人一下子药倒?”

    副官仇家远就是这时走进院里的,这两天他的步子来回在青石岭和古浪县城奔,中药一采割,他就要考虑往外运的事。看见拾粮惨白的脸,还有抽风似的不时搐动着的身子,紧起声音道:“不能这么耽搁,再耽搁下去,怕是真要出人命。”

    “那咋办,冷中医又不在,这沟里沟外,谁还管用?”水二爷急了一天,这阵儿,都不知咋急了。

    “骑快马,往古浪县城送。”副官仇家远果断地说。

    “怕不中吧,这娃,能动弹?”

    “是啊,躺着还行,一动弹,怕是连气都接不上。”曹药师道。

    副官仇家远不语了,这担心不是没道理,如果路上折腾出个啥事,怕是更不好收拾。

    “那也不能这么等下去呀?”他环顾四周,目光最后在曹药师脸上停下。“曹药师,这百草之理,你懂,不管吃了啥,总有解的方法吧?”

    “我懂个啥?”曹药师身子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道:“人参喂下去都不管用,怕,中的不是一般的毒。”

    “曹药师,你就想想法子吧?”水二爷几乎是在恳求了。

    就在曹药师这不行那不行的推托中,谁也没留意,狗狗悄悄从人堆里抽出身子,摸进马厩,牵出一匹快马,跳上就跑。等人们反应过来时,她已出了院门,吴嫂吓得在后面喊:“我的天,那是快马呀,你也敢骑——”

    终于熬过一夜,这一夜,谁都过得艰难。水二爷几乎隔半个时辰就跑后院一趟,来了就问:“好些没?”一直守在身边的吴嫂痛苦地摇摇头。她的手牢牢地抓着拾粮,生怕一松开,这娃就蹬腿走了。拴五子也是没睡,他怕狗狗骑马去东沟,那样,撒谎的事可就露馅了。他又气又怕,哪还睡得着。

    睡着的怕只有曹药师。拴五子半夜里进来过两次,两次都被他一如既往的鼾声弄回去了。

    天色薄明,第一缕晨光洒进院子的时候,拾粮突然叫了一声,跟着,全身就猛烈地抖起来。吴嫂紧着喊:“来路家的,来路家的你醒醒。”拾粮大约听清了吴嫂的叫,双手挣弹着抓住吴嫂,嘴巴大张着。吴嫂紧一声慢一声,都不知喊啥了,就听拾粮模模糊糊发出沙哑的声音:“爹,草草,草草,爹——”

    “来路家的,来路家的!”

    “草草,你等我,等我——”

    “快来人呀,来路家的要往阴间去了。”

    水二爷趿着鞋,一脸惊慌地跑来,正好听见拾粮最后一声喊:“草草——”水二爷猛地捶了下自个的心窝子:“天呀,我烧了一黑的香,还是没留住他。”

    就在人们闻讯往草棚这边来时,院门外,草滩上,一头青骡子驮着一个人,使足了劲儿往水家大院跑。骡子上的人似乎意识到院里出了事,不停地吆喝着青骡子,青骡子跑了一夜,眼看跑不动了,无奈背上的人催得紧,朝天嘶了一声,扬起蹄子,像是要拼尽最后一丝力气。

    小伍子第一个看见来人,未等青骡子停稳,他就跑过去:“刘药师,拾粮,拾粮他……”

    “拾粮咋了?”

    问着话,药师刘喜财已跳下骡子,一把拉过骡子上的褡裢,就往草棚里扑。“天意,天意啊。”水二爷看见刘喜财,知道拾粮死不了了,当下瘫在地上,长叹道。

    药师刘喜财摸了下拾粮的鼻子,翻开眼皮看了看:“醋,快拿醋!”吴嫂说:“不顶用的,灌了几次了。”

    “叫你拿你就拿,多啥嘴!”刘喜财急得要吼了。

    “我拿,我这就拿。”吴嫂手忙脚乱,往厨房里去。水英英已端着醋,走了过来。这一夜,水英英也没睡着,听到药师刘喜财回来的消息,紧着就从南院跑了过来。

    醋端来,药师刘喜财却没急着灌,望了下四边围的人:“都出去,看热闹到草滩上看去!”

    帮工们一见刘药师发了这大的火,吓得脚下一抹油,出溜出溜出去了。

    草棚里只剩了水英英一个人,刘喜财望了她一眼,说:“你也出去。”

    水英英听话地出来了。

    刘喜财一把拉下草帘子,院里的人便啥也望不见了。

    药师刘喜财不敢怠慢,当下解开裤带,冲拾粮嘴里就尿,嘴里尿不进,又冲鼻孔尿。后来尿到了耳里,眼里。尿完,刘喜财用劲撬开拾粮的嘴,硬往进灌醋。一边灌一边捏他的鼻子,膝盖用力顶着拾粮肚子。终于,一碗醋灌了进去,拾粮的身体有了反应。刘喜财一阵喜,知道这娃有救了,忙翻过他的身子,用劲在他后背上搓,搓了一会儿,打褡裢里掏出一个小药瓶,往手心里倒了点药水,又搓。搓完背再搓耳朵,然后用劲提起拾粮的身子,将头和脚朝下,使劲儿甩。甩了几下,又将他翻转身,支起脖子,打褡裢里掏出一种晒干的草药,点燃,在他鼻孔上熏。熏着熏着,拾粮猛一抬头,哇一声吐了出来。

    “天呀,你总算吐了。吐,使劲儿吐。”刘喜财边说边拿一根草往他嘴里插,草插到嗓子眼上,拾粮再也忍不住,哇哇地连着吐起来。

    外面听见拾粮呕吐的声音,都知道,药师刘喜财把拾粮救活了。

    水二爷仰天长笑:“老天爷,你还算长个眼睛!”

    时间又过去了好一阵子,拾粮终于睁开了眼,朦朦胧胧中,看见抱他的是喜财叔,嘴唇动了下,唤了一声叔。

    “娃,你可吓死我了,要是我晚来半步,怕是,你我就见不着了。”刘喜财热泪纵横,再也控制不住自个。

    拾粮挣扎着,抓住喜财叔的手:“叔,我看见妹妹了——”

    “胡说!”刘喜财一把搂过他,心里,忍不住热泪滚滚。

    “娃,你吃了尿毒草。”良久,药师刘喜财说。

    “叔,我不识得,我看它长得怪,心想定是药,就尝了一口,莫想……”

    “你个糊涂的娃啊,那是轻易吃得的么?”

    就在这时候,院里突然响起一阵马蹄声,紧跟着,响起狗狗跟来路的声音。谁也没想到,狗狗连夜去了西沟,又连夜跟着来路去了断魂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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