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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誓约岂轻言(中)

    宁朗跟在兰七身后,沿着山坡慢慢走着,最后到了山坡西面,这里背风,冬阳照下,让人暖暖的懒懒的,

    兰七停步,在厚厚的枯草上坐下,道:“我们就在这里晒晒日头吧,”

    “嗯,”宁朗在她旁边坐下,

    兰七扯了根草缠在手指上,眯眸看了一眼上空,道:“这天气真适合讲故事,”

    “嗯,”宁朗又应一声,

    兰七玩着指间的枯草,“很久以前,也曾在这样的日头底下听人讲故事,那时候太小不知道,可而今回首再看,却觉得无论什么样的故事在这样的日头底下听來,再阴暗的也不会让人害怕了,”

    “嗯,”宁朗再应一声,

    兰七侧首看看他,碧眸微漾,点点笑意下,却是幽邃难懂,

    “宁朗,本少要告诉你的这个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也是在本少成为兰家家主之后才彻底的了解清楚,这期间许多人都死去了,知道这个故事的人大多已不存世了,极少知道的也绝不会再言及第二人知,而你,是本少第一个告诉的,也要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明白吗,”

    “嗯,”宁朗一愣,片刻后醒悟过來道,“你是说要我不要再跟别人说是吗,”

    “嗯,”兰七点头,回首,目光眺向远方,“本少告诉你,乃是要你明白,”话音顿了片刻,才继续道,“宁朗,这世上,你这样的人本少第一次见到,本少……不想害你,”

    “嗯,”宁朗懵然望向兰七,

    兰七却沒有看他,目光只是望着前方,半晌后才低低开口道:“在二十多年前,武林中有一个叫兰澹宁的人,”

    宁朗听着这个名字沒什么反应,只是模糊的想着这人姓兰,许是兰家的人罢,

    可若给宇文洛听到了,定会跳起來大嚷:“兰澹宁,,就是二十多年前那个与东未明齐名的武林第一美男子兰澹宁,,”

    “未明掀血色,澹宁息风雨,”兰七轻轻念道,“二十多年前,全武林的人都知晓这句话,说的便是东未明与兰澹宁,”

    “咦,”宁朗略有些惊讶,东未明他已知道是兰七的师傅,而且还是二十多年前令天下群豪倾慕的大美人,这兰澹宁与她排一起,难道也是什么美人不成,

    兰七侧首看他一眼,自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唇角微弯,笑笑道:“武林将这兰澹宁与师傅相提并论,自是说他二人容貌之美世所少有,只不过师傅是女子,而这兰澹宁则是男子,”

    “噢,”宁朗点头表示知道了,

    兰七转回头,目光落向虚空,“兰澹宁的模样本少早已记不起來了,”

    呃,宁朗疑惑,难道说她是见过这个人的,

    “不过既然能与师傅齐名,想來是生得十分好看的,他出身世家,又一身高超武功,更生得那般模样,自是一出江湖便名声远扬,而最让人为之赞叹的则是他吹得一手好箫,师傅因其容貌令得江湖掀起腥风血雨,而兰澹宁……无论男与女,与之相遇相交皆是心悦神宁春风满面,江湖传言其箫声清如天籁,闻者倾服,被誉‘兰箫天音’,”

    宁朗闻言不由想,这兰澹宁既是如此人物,该是如洺前辈、秋前辈那样受人崇仰才是,何以却与东未明一般绝迹江湖,后世几乎无人知晓,

    “这么一个人物,喜欢的自然许多,只是他自幼即订下亲事,乃是世交之女,也是品貌极佳的人,又兼自小青梅竹马情谊深厚,是以无论江湖上多少美女佳人恋慕,兰澹宁皆未曾动心,而在这些结识的女子中有一人最为敏慧,他与这名女子未成情侣却成了知己,”说着,兰七转头颇有深意的看向宁朗,“这名女子名唤简微澜,”

    “啊,”宁朗瞪大眼,“我娘,”

    “嗯,”兰七点头,

    “那……”宁朗想了想,忽然明白了,“这位兰澹宁就是你爹,”

    “嗯,”兰七淡不可察的点了一下头,道:“兰澹宁十八岁入江湖,十九岁已名传天下,二十岁结识简微澜,两人互认知己并约定日后要做儿女亲家,二十一岁归家娶妻颜紫昔,”

    “喔,那后來呢,”宁朗问,难道婚事便是那时候就定下的,

    兰七沉默了片刻,才喟然叹一句:“若他就此留在家中,或许会更好,”

    “嗯,”宁朗看着她,

    “他成亲一年后再次出门游历江湖,而这一次,他……”兰七话音又止住,过得一会儿才轻声道,“这一次他遇到了一个人,江湖数年,所见女子形形**,各有动人之处,他从來心如止水以礼相待,他也曾自诩情贞,可是当他遇到那个人时,却未能守住自己的承诺,”

    “他遇着谁了,”宁朗好奇,

    “他遇到了一个女人,”兰七唇边浮起一丝讥诮的淡笑,“他与那名女子的相遇啊……”抬手又扯了根着枯草绕在指间,低头,看不清是何神色,过得了半晌,才缓缓道,“曾经当作故事般,在小时候的我们的耳边反复说过无数遍,以至今天都能记得,”

    兰七笑得怅怅的,碧眸一瞬间有水雾轻漫,朦胧幽深,

    “他与她相遇于一条长街上,人來人往中,似乎只是一抬眸,他看到了怀抱杜若的她,她看到白衣如雪竹箫凝碧的他,很平常又似乎不平常,长长大街,熙熙人群,仿佛天生她(他)便在他(她)的面前,那样的自然如飞花流水,”

    一边说着一边无意识的扯着指间枯草,一截一截的扯断,

    “长街遥望,正茫然间,那名女子已到身前,素手伸过,赠他一枝杜若,他接过,未及反应,那女子已飘然而去,留他持杜若怅望,却已香踪渺渺,那片刻竟如幻梦,可是一月后,他却又在人潮熙攘的庙会里再次遇见了那名女子,依然是满怀杜若,幽香袭人,这一次的相遇,两人心中惊异却又觉理所当然,女子依然赠他一枝杜若,而且还开口和他说话了,”

    指尖捻着断草,便一点一点化为粉沫,簌簌落下,

    “‘若能再逢,便与君有缘,愿许终身,’”兰七抬首,“女子说完这句话后再次飘然离去,兰澹宁看着手中的杜若,讶然又哑然,可心头却已泛涟漪,此后,一日日过去,他有些期待有些好奇,当然他依然自负绝不会动心动情,只是数月过去,他却未曾再遇那名女子,从开始的期望,慢慢失望,再后來便淡化了,如此差不多又一年过去,他以为就此湮沒红尘,甚至为此暗暗庆幸,因为他的那一点‘记忆’已令他明白,那是不妙的征兆,”

    “那后來呢,真的沒有再见到了吗,”宁朗追问道,

    兰七一笑,略带冷意,“若沒有再见则更好,偏生……哼,”

    宁朗眼巴巴的看着她,

    “那一年冬天的一个夜晚,下着大雪,兰澹宁错过了投宿,正想觅个过夜的地方,不想前方传來兵刃之声,是以飞身过去一探究竟,等他赶到时,却只见雪地里卧着四具尸首,而尸首间一人独立,碧衣染血,犹带一身的煞气与杀意,却如雪中红梅,有着一种夺人心魄的美摄人神魂的艳,闻得有人靠近,那人转身回首,两人都是一怔,那一刻,兰澹宁看着这个明明刚杀了人却依然一身杜若香气的女子,心头之感已不止是不妙,而是大劫临头,”

    兰七转头看着宁朗,似笑非笑的模样,“这便是他们的第三次相遇,你说他们是不是很有缘份,”

    宁朗点头,“有缘,”

    “呵……”兰七一声轻笑,却是无喜无悲,“那一夜的再逢,想來兰澹宁自己也分不清是震憾更多还是惊喜更多,但总之是他们很奇妙的第三次相遇了,而且……他们相互动心了,”

    “这……他已经娶了妻子,怎么可以再喜欢别的女人,”宁朗眉头皱起了,

    兰七点头,道:“是啊,他已经娶了妻子,而且他还承诺过他的妻子一生只欢喜她一个只拥有她一个女人,可是……动心却不是承诺也不是他自己所能控制得了的,那名女子对于他们这第三次相逢,认为是上天所赐的缘份,也是她心之所属,是以她倾情以许,但兰澹宁以已有家室相拒,谁知那女子却说‘妾许你,乃是因妾心喜你,与你家,与你妻何干,’”

    “啊,”宁朗惊讶,可看着兰七,忽然又想到,这样奇怪的话她也能说出,

    兰七看着宁朗道:“兰澹宁当时听到那话估计也和你一样的反应,惊奇不信,可是,他沒有拒绝女子的邀请,去到了乌云江畔的小小庄园里作客,而不过数日,他便再也不舍离去,这名女子不同于他以往所遇所知的任何一个,她做什么都只是随心而为,只要喜欢,便可去,便可做,所以她可以雨天撑一把伞立于庭园一天一夜,只是要为她喜欢的那株红梅遮雨,怕被大雨打落了花瓣,所以她可以一夜间血洗乌云江上的水贼窝,不是为行侠除恶,而是因为她住在乌云江畔便不容他人横行,”

    这人好任性,宁朗心中道,

    “而她所知所会的又是那么的多,江湖任何门派的武功她都可知优劣,与她谈论诗文又可出口成章,一曲琵琶《凤裔残音》令他神魂欲夺,便是奇门遁甲术她都懂,更而且她又是那么的美,那么的神秘,江湖无人知她的身份,也无人认识她,她从沒问过他是谁,不问他的名字,不问他的家世,不问他从何而來去往何处,更从不提及他的妻子,似乎除了她眼前的这个人,其它一切她完全无兴趣,她只是喜欢他,所以要和他在一起,沒有所谓的矜持,沒有所谓的礼法,她是那样清楚明白的、浓烈真实的表达着她的喜欢与情意,兰澹宁拒绝、挣扎,可是……面对这样的人,他如何能抗拒得了,最后,他终是沉沦了,”

    兰七忽地转头看住宁朗,道:“宁朗,你知道承诺与誓言有何用处吗,”

    宁朗冷不防她有这么一问,愣了一下,想了想答道,“就是答应了的事就要做到,”

    “错了,”兰七冷嗤一声,碧眸无比的亮,如浸在寒潭里的星子,冰亮的,“承诺与誓言唯一的用处,,,就是用來背叛,”

    “可是……”宁朗不能认同,想要反驳,可兰七显然并不想听,转回头继续道,

    “兰澹宁忘了对妻子的承诺,甚至可以说他已经忘了他的家,忘了他的妻,忘了江湖,他整个心神都围绕着那位自称小名阿寐的女子,日日相看不腻,月月相对不长,如此眨眼间一年便过去了,他与阿寐就在乌云江畔整日厮守着,阿寐还给他生下了孩子,是一对双生子,一次拥有两个孩子,两人都很高兴,可是当孩子睁开眼睛时,他们才发现,先出生的那个眼睛是黑色的,而后出生的那个眼睛竟然是碧绿色的,看着那双诡异的从未曾见过的碧绿眼睛,兰澹宁呆住了,但是阿寐却安抚他说,她的兄长的眼睛瞳仁也带碧色,人说外甥多似舅,这个孩子估计是像了舅父,兰澹宁虽未有多言,可他心头到底是埋下了不安,不久,他便收到了家中传书,乃是他的妻子见他久未有音讯甚为担心,所以才雪鹰传书他,到这刻他才想起了他还有一位妻子,”

    “这两个孩子……”宁朗吃惊的看着兰七,

    “是的,这两个孩子就是我们,”兰七很干脆的承认,“兰澹宁想要回家看看,阿寐虽不舍,却也未有阻拦,反为他准备行装,他终于回到了家里,也见到了久未见面的妻子,可他却只在家中停留了半月,便再次离开,家中的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已无法留住他,他心心念念的都是阿寐,所以他迫不及待的回到了乌云江畔,回到了阿寐的身边,只不过这以后,他倒是隔几月便回家一次,妻子自然是满心欢喜,而阿寐也从未有过多言,久了,兰澹宁便明白阿寐的意思,他们是两情相悦,所以她只要在这乌云江畔他是全心全意相待就可以,离了庄园,他去哪里做什么都与她无干,于是,便就这样过下了,家中有贤妻,江畔有佳人与娇儿,兰澹宁过的日子神仙也不如,”

    “这样,他难道不会良心不安吗,”宁朗问道,

    “呵……问得好,”兰七笑一声,“兰澹宁若真的泯灭了良心也就好了,偏生那一无是处的东西他却还留着一两分,所以他不安,所以他愧疚,而孩子的那双碧绿的眼睛更是他心头的一块重石,让他时刻也不敢忘记他对妻子的欺瞒与背叛,于是就在这一半快乐一半受着良心谴责中又过去了数年,那一年冬,兰澹宁回家住了一月时间,过完年后便离开,可回到乌云江畔不久,便收到了家中飞书要他回去,原來是他的妻子怀上了孩子,他本乃家中嫡系长子,可成亲数载,一直未有子息,家中长辈甚是焦急,好不容易这一次竟然有了,当是举家大喜,是以传他回去,要他在家好好陪伴妻子,静待第一个麟儿的诞生,”

    兰七顿了一下,微微喘一口气,才道:“他回到了家中,却又想念着乌云江畔的人,看着全家期盼着孩子降生的欢喜,就会想起那两个已近五岁的双生子,看着温柔的妻子,就会想起倾其所有待他的阿寐……他想要和家里坦白,可是他不敢,他想要和妻子诉说,可是他不忍,于是他矛盾着、苦恼着、坐立不安着,他的妻子颜紫昔也非愚笨之人,这些年夫君常年不在家,且每次回家也是很快离去,而今孩子将至,却不见他有欢笑,反是眉头时锁心事重重,由不得心中也生疑团,兰澹宁在家中住了一月,终是耐不住了,因为双生子的生辰快到了,他想回去和他们一起过,于是他借口江湖朋友急事相召,匆匆离了家,赶往乌云江畔,想着來回也就半月时间,等过了孩子的生辰,便马上回來,”

    兰七说至此停住,宁朗看着她,只见她指尖轻轻颤着,忍不住伸手去握住,触手冰凉透骨,如握玉石,手上的暖意令兰七诧异的转头看着宁朗,实想不到他会有此举,而宁朗被兰七一看,顿时醒悟,脸上发热,

    兰七抽手,屈指弹在宁朗脑门上,轻轻一笑,摇了摇头,说道:“兰澹宁到了乌云江畔,颜紫昔也悄悄跟到了乌云江畔,当看到了与夫君柔情蜜意的阿寐,看到了他们膝下那对双生子,那一刻,她已不只是震惊而是彻底崩溃了,她不敢置信,与她青梅竹马情深意重的夫君,那个曾经誓约一心一意相携白首的人竟然偷偷有了别人,竟然还有了两个那么大的孩子,被欺骗的愤怒、被背叛的悲痛彻底击垮了她,神魂痴狂中,她听不进兰澹宁任何一句话,她闭眼不看那个女人,她抱头狂奔,兰澹宁在她身后追着,可颜紫昔武艺虽低微,却有一身绝好的轻功,否则也不至能追踪他到此,且此刻疯狂失智,更是跑得快,全无章法的乱跑着,兰澹宁怎么也追也隔着数丈远,也不知跑了多久,最后她终于停下來了,因为前面已无路,前面是悬崖,原來不知不觉中他们已跑到了山上,颜紫昔看着前方的万丈深渊,似乎清醒了一点,她回头看着惊恐无比追來的兰澹宁,说了一句‘郎心似天,妾心如玉,天朝夕易变,玉碎不瓦全,’然后纵身一跳,”

    “啊,”宁朗由不得一声惊叫,“兰澹……你爹爹追到了沒有,拉住了她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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