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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你死我亡

    东宫书房。

    太子殿下依旧一身在船上换的白衣,眉间凝聚着深深的不安,正在提笔写字。

    离得近了,才看清他写得是“平安”二字,书桌周围的地上堆满了用过的宣纸,每张都满满写着“平安”,字迹遒劲有力,笔锋却很乱,因为每一笔都带着书写者的心慌意乱和担惊受怕。

    帮他研磨的是个模样乖巧的小宫女,她已经跟了太子很多年了,却从没见过他如此慌乱不安。

    记忆中,很多时候,太子殿下尽管人人忽视,但他都是一副刀架在脖子上,都不会皱一下眉的处变不惊,因为他知道漠视是他唯一的武器,靠它才能无视所有人的偏见和欺辱。

    可现在,他就像心丢在某处一样地慌乱不堪,真是奇怪。

    忽地远处传来太监尖利的喊声,“出来了,……出来了!”

    小宫女便吃惊地看见,殿下瞬间扔了笔,就往殿门口冲去,往日的皇家威严尽数扫地。

    他走到殿门口,果然看见萧潜和另一个侍卫用担架抬着满身血迹斑斑的小平子,往他这里走。

    其中还跟了他宫里打杂的小太监,一脸惊喜地跑到他跟前,告诉他,“殿下,小平子没事,慎刑司的人知道是殿下的人,殿下又提前叮嘱过,他们下手很有分寸,只是受了点皮外伤,不碍事的。”

    他皱眉推开小太监,眼神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担架上,紧闭双眼的小平子,只觉得整个心都回落进胸膛,却被一只手,紧紧攥着,硬生生地发冷。

    招手直接让萧潜将人抬到内殿,他自己的床榻。

    萧潜愣了愣,终究带着另一个侍卫一言不发地照做了。

    等到内殿,终于只剩下他二人,他才敢抬手去碰她,指尖在她鼻翼下停留片刻,他感受到很浅却持续的气息,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真好,他的心又平安地回到自己身边了。

    可看着那满身的伤痕,和混着血迹的太监服,他又止不住地心疼。

    从柜子里拿出一堆上好的药膏,止血,治伤,祛疤……什么都有,是他提前到太医院,找太医要的,差点把对方宝贝一样珍藏的药柜掏空了。

    但看着沉睡的小太监,他又犯了难,是直接脱,还是事先请示一下,再脱呢?

    “唔……”好在床上的小人儿,轻哼一声,自己醒了,“殿下?”

    他应一声,觉得整个人都安定下来,“我在这,你身上的伤,要上药。”

    白芷点点头,由玄瑟扶着坐起来,转过身,背对他,慎刑司的人知道她是太子心腹,都尽量鞭打在她后背和腿部,“麻烦殿下帮我上药。”

    整个皇宫里只有他知道自己是女儿身,找任何一个宫女来帮她上药,都有暴露的危险,只有他最合适。

    太子殿下伸出手,那神情几乎是毫无杂念到虔诚地,可随着内衬,里衣,外衣一件件全都剥落,他还是轻轻地呼出一口热气。

    内殿点了几十盏雁鱼铜灯,光芒莹莹地,有些阴森,可满月的清辉越过窗柩洒进来,和灯光相掩映,一同倾倒在女人光裸白皙的背上,蝴蝶骨精致地像是下一秒就会飞起来。

    此时遍布鞭痕,破坏了那份引人入胜的光洁丝滑,可凝固的暗红色血迹,像是揉碎的玫瑰,一寸寸地烙上去,更衬地肤白胜雪,简直要把人的眼睛吸进去。

    “有点热。”他如此说。

    白芷轻笑一声,却扯动了伤口,疼地轻嘶。

    玄瑟瞬间消失了所有的杂念,修长的指尖沾了蓝田玉色的药膏,一寸寸细致地为她涂抹。

    一刻钟过去,白芷接过玄瑟闭着眼睛,递过来柔软干净的缎衣,围住自己,缓缓地翘起了腿,“还有这里,殿下。”

    玄瑟愣了愣,他是肯定会为她的腿上药,只是他以为她会害羞地拒绝,毕竟那伤在她可以自力更生的范围内,但涂抹过程中免不了扯动伤口,是他不能容忍的程度。

    “大笨蛋,你以为我跟她们一样保守古板?”看他愣神,小太监似乎有些生气,“都被你看了后背,还在乎腿吗?”

    就为了像个小家碧玉的羞涩感,宁愿扯动伤口,也要硬撑着自己上药?拜托,她只是穿到了古代,不代表她真成了古人。哪天,快穿到了现代世界的盛夏,她照样和大街上的女性一样,会穿短裤,因为凉快又方便。

    可这样想开,她仍觉得古板的殿下那一瞬间的愣神,是觉得她的行为很失体统。

    不等玄瑟回答,她就夺过他手中的药膏,期间再次牵动伤口,她却咬牙忍住了痛哼。

    玄瑟抿起嘴角,这才意识到刚才的一瞬间,对方是在调戏自己,结果被自己误会了,她又委屈地赌气起来了。

    想笑,被他抿紧嘴角忍住了,重新从小太监笨手笨脚的自残中拿回药膏,“大笨蛋给你上药。”

    那是变相的道歉和纵容,白芷听出来了。

    她一言不发地看着尊贵的太子殿下,毫不介意地俯身,仔细又认真地为她布满鞭痕的腿上药,那种小心翼翼的细致入微,连她自己都做不到。

    “等找到合适的时候,让你恢复女儿身,我就娶你做我的世子妃,”像是察觉了女人的注视,他突然开了口,“然后这一辈子的每一刻,你都陪在我身边,旁人多看你一眼,我都不许,更不会再让任何人伤你一根汗毛。”

    白芷不知道自己的脸颊,在太子的话落音,就彻底绯红,如三月里的桃花色。

    她只是直直盯着太子殿下头上的发旋,只有一个,代表缺爱,所以她很拙劣地转移注意力,“殿下,很缺爱吧?”

    他原本为她流畅涂药,宛如专注一件艺术品的优雅,此时指尖却顿了顿,他想他是缺爱。

    养他到大的母后,处心积虑算计他,最敬爱崇拜的父皇,把他当做棋子,随意利用,他以为是弟弟的人,没有一天看得起他,总是说他是贱种,是替代品,他的太子之位,是为他人作嫁衣……

    他从小到大,都不曾怨天尤人过,可是看着唯一真心对他的小太监,要因他受这绝望鞭刑,遍体鳞伤地躺在他的床榻,他突然恨极了所有人。

    他是缺爱,所以一旦抓到了爱,粉身碎骨都不会再放手。

    之后养伤的日子,过的波澜不惊,也很温馨,有时白芷看着太子俯身,一脸温柔地给她上药,就会想,她这个世界任务的第一阶段——阻止玄瑟黑化,已经成功了吧。

    她相信,一个人心底温柔,才能住进另一个人,漆黑一片的内心,连自己都看不清,怎么可能看清其他,看清爱。

    突变在那日早朝后,殿下回来时,满眼都是痛恨与无奈,往日他一下朝,总要喝上一杯白芷给他泡的奶茶——草原进贡过来的奶牛,她养在马厩,每日清晨挤好牛奶,煮到半沸,加上沏好的红茶,一勺蜂蜜,搅拌均匀,就是挺美味的奶茶,虽然不太正宗,但殿下很喜欢。

    可这天,他只是抱紧她,很认真地问她,“如果有一天,我不是太子了,你会继续陪在我身边吗?”

    白芷把他修长好看的手指,握在手里把玩,“如果是谁,我又不认识他。”

    “呵呵呵……”太子低低一笑,只觉得怀里的人儿满脑子都是奇思妙想,可爱地让人发笑。

    在他低笑的间隙,她却抬头,一本正经地告诉他,“就算你是不值一提的如果,我也愿意陪在你身边。我喜欢殿下,也喜欢你。”

    所以,无论你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还是平凡的庶民,我只喜欢你。

    玄瑟瞬间就懂了她话里未尽的意思,直接又简洁,从不拐弯抹角,轻易让他心生欢喜。

    于是,他越发抱紧怀里的欢喜,暗暗在心底下定了决心。

    后来,白芷才知道是因那日有人提议废除宰相盛楷之,换上才华横溢,政治天赋极高的状元郎宋知青。

    连她都知道盛楷之虽自从唯一的嫡女去世后,就颓然了很多,甚至再也不去奉承任何人,包括皇上。

    连中秋皇宴都拒绝参加,但他一心为民,从政多年,经验和经纬都是年轻气盛的宋知青望尘莫及的,且有极高的政治嗅觉,为社稷提的无数政见都利民利国,一旦失去他,上层建筑里全是献臣媚臣的大玄国就等于失去了一根顶梁柱。

    很显然,文韬武略的太子殿下比她更深知这一点。

    可皇上一心想要废掉盛楷之,觉得他功高盖主,这一提议可谓深得朕心,不然他之前也不会不惜毁了儿子的大婚,也要借状元郎之手,毁了盛浅予 ,毁了盛楷之的主心骨。

    而当日,皇上驳回了此奏,毕竟民心皆在盛楷之哪,他需要装装样子。

    第二日,早朝上,尚书大人再次将宰相废除的奏议提上朝堂,并且列举无数条盛楷之的罪行,条条有理有据。

    皇帝心下大喜,深觉这是去掉心头之刺,喉头之鲠的好时机了。

    可太子自重重朝臣的愚昧无知中站出来,直言反对废除丞相盛楷之,并举出比尚书大人更有理有据的事件来证明盛楷之是不可或缺的第一国士,无他,大玄国就倒颓了一半。

    高坐帝位的帝王,冷冷看着这个他一时兴起立的太子,恨不得当场废除他,可他想起皇后哭着的请求,就暗暗压下这口气。

    一声“退朝”喊出来,他就拂袖离开了朝堂。

    盛楷之是绝对废不掉了,但太子殿下的位子可能要悬了。

    这是在座所有朝臣唯一的想法,他们怜悯地看了太子一眼,就簇拥着状元郎宋知青,一起涌出了金銮殿。

    这个如日中天的状元郎可是差一步就成了宰相的年轻人,看皇上对他的重视度,哪怕现在没当成,下一任一定是他,盛楷之那个老顽固,冥顽不灵,怎么巴结奉承都没用,倒不如提前和未来宰相打好关系。

    盛楷之是倒数第二个出金銮殿的,走之前,他拍拍太子殿下的肩,几乎老泪纵横,“没嫁给你,是浅予没福分。”

    太子殿下扶着他出了金銮殿,“盛老,说什么呢,没娶浅予过门,是我没福气。您就安心当您的宰相大人,浅予在天上,一定会保佑你的。”

    一出殿门,才发现晚秋最后的一场雨,已经下了,倾盆而倒,已经有很多官员的妻儿送来了伞,和丈夫一起坐上马车,出示腰牌出了宫门,回了各自的府邸。

    盛楷之的夫人也送来了伞,玄瑟扶着老人上去,目送着马车远去。

    雨势泼墨一样洒下来,像是天被捅了一个窟窿,漏水了,没伞,哪怕到东宫也是寸步难行,他回到回廊下,决定等雨停。

    然后发现同样和他等雨停的,还有一人,那是看上去极斯文得体的宋知青,官帽上的翎羽照旧荣耀至极。

    对方朝他恭敬行了一礼,挑不出一点毛病,看不出一点对他毁了自己立刻成为宰相可能的怨怼。

    但两人毕竟政见不和,政营相对,除了必要的客套之外,一时也无话可说,只好各自赏起这难得一见的大雨。

    可鞭子一样的雨线里,缓缓走过来一人,那人打着海棠花色的油纸伞,伞面低垂,看不见相貌。

    太子殿下却只看伞,就知道是他的小平子。

    他忘了余生有聂清平之后,他就再也不用等雨停了,无论是高高在上,一国储君,还是一无是处,前途未卜,都会有人在雨天,给他送海棠花香的油纸伞。

    “小平子!”那人几步就要到回廊前了,玄瑟却忍不住提前唤了她的名字,一是让她看清自己的方位,二是担心她脚下打滑,毕竟地面雨湿易滑。

    也不想想,人家从东宫到这,几里的距离都平安到达了,还会滑倒在这几步?

    白芷收起油纸伞,出门因为急着给玄瑟送伞,她连阉帽都没带,泼墨的长发只用发带随意束起,露出一张雌雄莫辨的脸,英气勃勃,却难掩清丽。

    她把手里另一只绣了玄线的油纸伞递给笑地见眼不见牙的太子殿下,忍不住也跟着笑了,嘴里却嗔怪,“呆子,还看什么看,接伞回家喽。”

    玄瑟却拉过伞的同时,顺势将她搂进了臂弯,在她耳边嗓音粘了磁一样低沉,“好,带媳妇回家喽。”

    说着,他就一只手利落撑开伞,搂着他满心的欢喜,余生的念想,把那把海棠花色的油纸伞留在了回廊下,两人一把伞,连理枝一样冲进雨幕,留下一路的欢声笑语,连破天一样的雷声,都掩不住那股破土而出的甜蜜。

    宋知青慢慢渡到那把海棠花色的油纸伞前,知道这是太子殿下专门为他留下的伞,低头拿伞的瞬间,脑中却闪过那位叫“小平子”太监的脸。

    真是像极了,他想,那眼角一滴潋滟生光的泪痣,简直和他的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盛浅予,眼角下的泪痣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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