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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三)

    “晋王宅不合你的意么?”皇帝的脸色晦暗不明,声音阴森地问。

    “没有。”沉舟低着头说。

    “你喜欢秋叶山居的什么,可以传话来宫里,朕什么都可以给你。但你不该三更半夜跑来与墨雪私会。”皇帝咬着牙,说,“你是宗室子弟,墨雪是闺阁女子,男未婚女未嫁,你们把皇室颜面当做什么?”

    “是我的错,是我在晋王宅住不习惯才偷偷跑回来。”沉舟一口认下,说,“陛下息怒,我现在就回去。”

    “是吗?朕看却不是这样。”皇帝的目光落在楚识夏身上,锋利如刀,“墨雪,你说。”

    楚识夏被所有人注视着,饱含深意的目光犹如山岳,她忍不住深吸一口气,伏首在地,道:“晋王殿下认生,故而屡屡返回秋叶山居。臣不能规劝,实乃过错,请陛下责罚。”

    皇帝一言不发地将茶盏扣在桌上,起身靠近楚识夏,沉舟下意识地往侧边挡了一下。皇帝为沉舟静默的阻拦停滞片刻,楚识夏暗自扯了一下他的衣摆,他才僵硬着脊背让开。

    “抬起头来,看着朕。”

    楚识夏直起身子,与皇帝对视。

    皇帝凝视楚识夏脂玉般细腻的脸庞半晌,发出一声嗤笑。

    “朕平日里只当你舞刀弄枪,没有寻常女儿家弯弯绕绕的心思,忘了你的母亲是个出身不明却能攀上云中楚氏的人。”皇帝尖锐地讽刺道,“阿臻是皇室宗亲,岂能容人纠缠魅惑?”

    楚识夏听着皇帝一口一个“阿臻”,只觉得陌生又好笑,面上却不露半点。楚识夏静静地听着皇帝的训斥、羞辱,字句间都是责难楚识夏勾引沉舟,令他们父子离心。

    可是从未靠近的心,从何说起离合。

    荒谬得令人忍俊不禁。

    楚识夏宠辱不惊,沉舟衣袖下的手却攥得死紧,掌心被指甲掐出一圈血印,腕上青筋暴跳如蛇。

    楚识夏越是沉默,皇帝越是愤怒。皇帝要在楚识夏的脸上看到不安,看到恐惧和臣服,才能彰显他至高无上的皇权,才有能绝对掌控住亲生儿子的信心。

    皇帝心中的火越烧越旺,猛地抬手挥向楚识夏的脸颊。

    皇帝的手停在半空,骨骼发出一声爆响。

    “白臻,你要造反吗?”皇帝头一次对沉舟动怒。

    “臣不敢。”

    沉舟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已经快气炸了。楚识夏从小到大,祠堂跪过无数次,教鞭抽过手心无数次,独独没有被打过耳光。李卿白没有,楚明彦没有,楚明修更没有。

    沉舟紧紧地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但陛下有一句话说错了,臣不得不纠正。陛下看看我和她的脸,若论勾引、蛊惑,也是我自甘下贱地勾引楚识夏,渴求她的目光与垂怜。陛下口中那个心机深沉、恬不知耻的人,从来都是我。”

    皇帝怒极反笑,连道三声好,后退两步指着沉舟道:“你为了维护一个不相干的外人,要这么和你的父亲说话么?你是朕的儿子,怎么能与她一样自称臣子?你甚至没有叫过朕一声父亲。”

    “陛下有很多儿子,”沉舟冷淡地说,“只要陛下愿意,全天下的人都可以叫您父亲。并不差我一个。”

    楚识夏本不欲在皇帝面前彰显沉舟对她的服从,打定主意一言不发。可沉舟的话越说越过分,楚识夏不得不低声道:“沉舟,别说了。”

    “让他说。”

    皇帝咬牙切齿道:“朕倒是要听听,他还有什么想说的。朕冒天下之大不韪将你认回来,你就是这么看待朕的?在你眼里,朕这个九五之尊、生身父亲算什么?”

    沉舟却姿势板正地叩首道:“儿臣言行无状,请陛下责罚。”

    他礼仪学得粗疏,即便伏地行大礼,脊背也是笔直的一条,像是不驯的兽。

    ——

    皇帝把沉舟带回了未央宫,一路上无论皇帝说什么,沉舟都一口认下,唯独和楚识夏相关的只言片语,一个不好听的字眼都不能忍。皇帝被这个恨不能捧在手心里的儿子气得头脑发昏,一进未央宫便摔了东西,命人杖责。

    “你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唯独楚识夏不行!云中楚氏何等声望,麾下精兵强将无数。你若与她纠缠不清,太子如何能容你,朝臣如何能容你?”皇帝气得两眼发红,胸口不住地起伏,道。

    那究竟又是因为谁,才让太子和朝臣都不能容我?

    沉舟望着盛怒的皇帝,在心里反驳,如果沉舟只是一个藉藉无名的江湖客,那么沉舟与楚识夏两个缠绕着生长在一处的名字根本不会在朝堂上掀起任何波浪。

    但沉舟也明白,不能再触怒皇帝,于是亲手解开衣衫,道:“陛下只管责罚。”

    沉舟的衣衫总是高领,似有若无地遮住喉结下的部分。衣衫如流水般尽数褪去,暴露出白玉般的身体,却令行刑的羽林卫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他的前胸、后背上纵横交错着无数的伤痕,仿佛粗暴的工匠在玉石上留下的凌乱刻痕。最为触目惊心的是他喉咙上狰狞的白色伤疤,让所有看见的人都忍不住呼吸一滞。

    皇帝最宠爱的儿子,怎么像是从刀锋丛林里滚过一遭的亡命徒?皇帝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想要起身将沉舟扶起,却又拉不下脸。他像是被一把利剑钉穿在原地,动弹不得。

    白善最会看眼色,立刻满脸不忍地对皇帝求情道:“陛下,晋王殿下自幼流落民间,想来吃了不少的苦,得云中楚氏庇护才能有与陛下相见的一日,一时情急维护恩人也是情理之中。请陛下三思啊!”

    皇帝重重地出了一口气,疲惫地摆手道:“算了。今日之事,朕不与你计较,也不会再为难楚识夏。”

    宫人立刻一拥而上,服侍沉舟将衣衫穿好。沉舟不适应地推开她们,自行穿戴好衣服,时不时用略带怀疑的眼神打量皇帝——他不敢相信皇帝这么简单就放过他们了。

    “今日是你母亲的生辰。”皇帝忽然道,“正是因此,朕才会深夜出宫去找你。可晋王宅里遍寻不见的你的身影,朕才会到秋叶山居去。”

    沉舟不知道该说什么,干巴巴地看着皇帝。

    “陪朕去看看她吧。”皇帝冲沉舟伸出一只手,道。

    沉舟不明所以地跪在原地没有动,白善干咳一声,压低声音提点他道:“晋王殿下,还不快来扶着陛下?”

    ——

    未央宫后有一临水的暖阁,阁楼里悬挂着无数的画作,画上都是同一个人。

    一个年轻女子或是倚着大雪覆盖的梅树,或是临水自照、顾影自怜,或是懒懒地侧卧在榻上挥动团扇;或哭、或笑、或愁眉不展,但更多的是目光空白地望着远方。

    即便是在纸上,那女子也有一种不容于此间的空茫感,仿佛落水的雪、染墨的水,令人不忍直视她坠落在画纸上。她本应悬在月光下,飘在浮云间。

    上百件画作出自不同的画师手笔,穷极他们一生精妙的笔法,描画皇帝记忆中那个人的喜怒哀乐。

    “朕遇见她,还是二十五年前的事。如今回想起来,竟然像做梦一样。”

    皇帝招手示意沉舟坐在他身边,握着沉舟的手,说:“你母亲是楼兰人,她的名字在楼兰古语里是‘山月’的意思。楼兰亡国之后,她和族人辗转流落到大周。”

    沉舟静静地听着。

    楼兰人善贸易,善占卜,更有甚者声称楼兰人有通神明之能。但楼兰地处穷山恶水,有是力量微薄的小国,很容易就被侵吞覆灭。山月带着仅存的族人颠沛流离,路遇众多心怀不轨之徒。

    毫无自保之力的美丽在乱世中是一种罪孽。

    对山月而言,她的美丽是上天恩赐的毒药。

    “楼兰人无法忍受山月带来的麻烦,于是背叛了他们所供奉的神女,将山月献给大周作为礼物,寻求大周的庇护。山月当时只有十三岁,摄政王视她为小国臣服的战利品,将她锁在一处偏殿中。”

    景泰四年,被强迫与摄政王之女结成姻缘的皇帝闯入荒无人烟的偏殿。

    倚着红色轩窗唱歌的山月被惊动。她在脉脉的月色下回过头来,睫毛上流转着霜雪般的月光,发丝的每一条缝隙里都流淌着银色的光辉,银白色的裙摆仿佛水波涟漪,一层层地在地板上荡漾开。

    山月惊惶而不解的目光落在皇帝身上。

    那一刻,天下至尊的男人只觉得神充满怜爱地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为他送来生命中的第一件礼物。

    “朕曾经是一个胸无大志的人,想着如果能守着山月就这么过一生,天下大权让给陈邦又如何。可是朕太蠢太天真,傀儡是没有挣扎的权力的。朕保护不了她,也保护不了你。被陈氏一门提在手里戏耍、摆弄,朕日复一日地忍耐,没有一刻不想杀了陈邦……没有一刻不想念她。”

    皇帝说着说着,几欲落下泪来。

    他颤巍巍地抚摸沉舟的脸颊,动容道:“阿臻,你长得像她。”

    沉舟的眼睛却冷冷清清的,像是一面镜子,倒映着皇帝的一腔深情却不为所动。

    ——

    白子澈来拜访沉舟的时候,他已经大半个月没有出晋王宅的大门,明里暗里都没有。

    沉舟趴在桌上,用细长的草茎逗弄金丝笼里的雀儿,神情恹恹。金丝笼用赤金压细成丝线编织,缀着细小而闪闪发光的红色宝石,仿佛雀鸟的眼珠。一旁的白猫虎视眈眈,看着笼子里瑟瑟发抖的雀儿摩拳擦掌。

    “沉舟,你看上去精神不大好,是病了吗?”白子澈客气地问。

    沉舟毫不犹豫地点头。

    白子澈没料到他真病了,顺着往下问:“哪里不舒服,怎么不请大夫?”

    “相思病。”沉舟面无表情道,“大夫治不了。”

    白子澈笑笑,给笼子里的雀儿喂了一粒小米,气定神闲道:“陛下是不是让你不要再见楚识夏?”

    沉舟点头。

    “那你会听他的吗?”

    沉舟犹豫了一下,说:“暂时先听着。”

    剩下的事他还没想好。

    “你有没有想过,楚识夏不可能在帝都关一辈子,她总是要回云中的。就算她真的在帝都关一辈子,也不可能嫁给皇子。陛下宁可让她学陈皇后,在佛堂里敲一辈子木鱼。”

    白子澈拨开金丝笼,直视沉舟的眼睛,问:“到那个时候,你要怎么办?”

    沉舟猛地掀翻鸟笼,惊得娇贵的雀儿猛扑羽翼,徒劳地挣断精致的羽毛。白猫被沉舟吓得一个激灵,喵呜一声蹿进灌木丛中逃之夭夭,连个尾巴尖都不露。

    “墨雪说过,打完最后一仗,我们就能回家了。为什么不一样,为什么会是现在这样?!皇帝要认我,我听他的话;他要我手下龙血玉环,我也收下;他要给我改名字,我也没有说半个不字。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要这么对墨雪!墨雪救过他,也救过他的江山社稷,他就是这么回报的吗!”

    沉舟眼圈一片猩红,像是欲滴的鲜血。

    ——

    “你不了解陛下,也不了解皇帝。”

    “在皇帝眼里,臣子的效忠和牺牲是理所当然,无须感恩戴德,更无须回报嘉奖。皇帝若给,臣子必须痛哭流涕地接受;皇帝若不给,臣子也不该有半句怨言。论功行赏、加官进爵,是为激励其他人为宗室前仆后继,绝非皇帝本心感激。”

    “在皇帝眼里,天下四海皆为囊中之物,臣民皆为靴下尘土。尘土可垒高台,可筑神像,也可以毫无忌惮地碾过去。众人命运如何,只待皇帝抉择。”

    “这,便是帝王之心。”

    楚识夏对裴璋如是说。

    “所以,我已经不再期待陛下会放我回云中。”

    ——

    白子澈回忆着旁听的那场对话,楚识夏言语中压抑的不甘与惆怅。

    白子澈只觉得沉舟命好,有这样一个人为他殚精竭虑,一力抗下所有阴谋诡计。楚识夏明明已经知道回云中无望,却还是不忍戳破沉舟水中泡影般的希冀。沉舟直白天真的愤怒,比之楚识夏心如死灰的绝望,尚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沉舟,如果你和墨雪在一起,你们的孩子就是皇族后裔。云中楚氏盘踞阕北四州,以拥雪关截断北狄铁骑,是有兵、有权又有威望的世家大族。”

    白子澈残忍地揭开这个无解的死局,说:“陛下已经见过一个摄政王,不会容忍你、或者你的血脉沦为第二个被钳制的傀儡。纵然你与墨雪情深义重,你能保证楚家代代忠臣良将,不起野心吗?”

    “你越是为了墨雪与陛下起争执,陛下越是要绞尽脑汁地铲除她。你的情意,你的维护,早晚会害死她。”

    「标题取自李煜《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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