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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画中仙(五)

    自从画院侍诏郑旬畏罪自杀,白子澈短暂地接手画院又转而参朝议政以后,画院就冷清下来了。零星几个画师在画院中潦草度日,画作平庸媚俗。白子澈偶尔过来晾晒画卷,以免画卷受潮发霉,才为这里增添了一星半点的人气。

    这间白墙黑瓦的院子仿佛巍峨宫廷中一处被荒废、遗忘的坟墓,白子澈是唯一徘徊此处的幽魂。

    “你说你病了,没办法上朝。朕特意派人去齐王宅寻你,你却在此处教导稚子丹青笔墨。国家大事、江山社稷,还比不上你笔下的花鸟鱼虫吗?”皇帝面有愠色,摇头道,“早知如此,朕就该放你去封地上做个闲王,何必留你在帝都蹉跎,白费你寄情山水的大好时光!”

    藩王外放到封地,便是表明皇帝没有立储之心。这句话说得很重,皇帝是对白子澈失望至极。

    “儿臣有罪,望父皇惩治。”白子澈并不辩解,只是恭顺地跪在堂中湿冷的地面上。

    白琰溜溜达达地从里间出来,劈头盖脸地被皇帝这句重话砸得晕头转向。他正是不知所措的时候,一眼看见白子澈跪得笔直端正,急得立刻就跪在白子澈身边。

    皇帝碍于裴璋的缘故,不好说白琰什么,面露不悦道:“你跪在这里做什么?”

    “阿琰,不得放肆。还不快下去。”白子澈淡声道。

    “父亲,不是这样的!”白琰急得忘了尊称,心急如焚道,“四哥如果无心国政,何必在江南苦干三年,得罪官商无数,为百姓谋福祉?他称病不上朝,不是不想,是不能。”

    “阿琰,闭嘴。不可胡言乱语。”白子澈轻声呵斥道。

    皇帝眯起眼睛,说:“让他说。”

    白琰被白子澈训斥,委屈得眼圈通红,梗着脖子说:“四哥从小就被三哥欺负,逢人便言四哥出身低贱。明明是同一天的生辰,四哥却年年都要让着他,自己推迟一个月偷偷庆祝。连一个生辰宴,三哥都咄咄逼人至此,何况如今四哥参朝议政?”

    白子澈叹气,解释道:“不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的!”

    白琰含着眼泪,大声说,“朝中官员被刺杀,那么多人明里暗里骂你、揣度你,可你要是有这样的本事,还会任他欺负这么多年吗?他就是见不得翰林士子说你好,把秦王比下去!秦王若是真的菩萨心肠,又怎么会看你被欺凌多年,装聋作哑!”

    白子澈无奈地看向皇帝,拱手道:“父皇,不是这样的。”

    “那你说是怎样的?”皇帝把目光从抹眼泪的白琰身上移开,落到白子澈身上,不大高兴地问。

    “大哥是嫡长子,按祖宗礼法,儿臣本也没有资格跟他抢什么。儿臣年纪轻、读书晚,做事没有分寸,退让也是应当。儿臣一人在画院中磋磨岁月事小,若是为了争一口气,惹出兄弟阋墙的祸事来,才是坏了祖宗基业,得不偿失。”

    这话极尽委曲求全,白子澈又长了一张素净无害的脸,在初冬大雪中淬出一股带着寒意的苍白,越发令人不忍。

    白子澈平心静气地解释完,又说:“大哥和三哥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儿臣没有这样的福分,只有艳羡,从无僭越之心。父皇若要治罪,便治臣欺君之罪吧。”

    皇帝静静地凝视白子澈的眼睛片刻,说:“你虽然读书晚,但关中裴氏的少主名满天下。他亲自教导你,你不比六岁开蒙的皇长子差。朕把江南一事交给你,你做得很好,朕很高兴,你不必妄自菲薄。”

    皇帝亲自将白子澈扶起来,拍了一下他的手,道:“明日若再不来上朝,朕不会饶你。”

    “是。”白子澈微微欠身道。

    ——

    祥符九年,十一月初一。

    抱病已久的大理寺卿忽然从病榻上挣扎起身,声称看见了洗镜湖刺杀案刺客的特征。他上书内阁,称因为刺客身份尊贵敏感,故而一直缄口不言,时至今日终于忍受不了良心折磨,决定冒死谏言。

    大理寺狱中。

    楚识夏手脚戴着镣铐,盘腿坐在稻草堆上,抬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问奉命前来审讯的燕决:“所以,他说他看见了十几个刺客,其中一个剑上的剑铭是‘饮涧雪’三个字,剑光如雪,振血如雨。但他又忌惮我云中楚氏,不敢声张。”

    燕决点点头,说:“大意如此。”

    楚识夏捂住了脸,深吸一口气,令自己心情平复下来。

    “能做到一剑贯穿马车壁的人不多,从刑部尚书遇害开始,羽林卫就在帝都内外排查江湖能人异士。很不巧的是,师从剑圣李卿白的大小姐你,就有这样的本事。”燕决也觉得荒谬,硬着头皮解释大理寺卿的证词。

    “说得真好。”楚识夏言不由衷地鼓掌,“还有吗?”

    “洗镜湖刺杀当日,大小姐若有能证明你不在洗镜湖的人证,大理寺卿的证言便不攻自破。”燕决给她出主意。

    “我那天一直在秋叶山居。”楚识夏说。

    “在干什么,”燕决说,“可有旁除你亲卫、侍女之外的人能证明?”

    “在剥螃蟹。”楚识夏冷冷地吐出几个字,又说,“那天没有访客,没有其他人能证明。”

    燕决很无奈,但又没有别的办法。

    楚识夏和白子澈从江南回来之后,虽然没有人察觉他们之间微妙的关系,但并不妨碍捕风捉影之辈利用这起刺杀案将两人联系起来。陈党官员累累的人命,白子澈和白焕剑拔弩张的气氛,怎么听怎么像一出权力争夺的血案。

    相信不久之后,就有人弹劾白子澈了。

    “如果不是你做的,我会还你清白。”燕决道,“在此之前,只好请大小姐屈居狱中。”

    “无所谓。”楚识夏耸耸肩,说。

    “祥符四年的时候,礼部新任侍郎在帝都的驿馆中遇害。我总觉得,那起案子和如今的案子有相似之处。你还记得沉舟追击刺客,险些遇害的事吗?”燕决忽然问。

    祥符四年,发生在中秋之前的这起刺杀案至今没有侦破。那是洛氏为了带走沉舟而犯下的血债,以此逼迫沉舟妥协。

    楚识夏一顿,面不改色地说:“我就记得那些人确实很能打。”

    燕决沉默片刻,将油纸中包裹的大氅从铁栏缝隙里递给她。

    “这是玉珠姑娘托我带给你的。狱中寒冷,她让我叮嘱你添衣。”

    楚识夏笑笑,说:“她就是这么啰嗦。”

    ——

    大理寺卿被扑面的冷水从昏迷中唤醒。他眼上蒙着一块黑布,只有隐隐约约的烛光透过纤维的缝隙,落下一个模糊的影子。大理寺卿的手脚被捆在椅子上,连挣扎的空间都没有。

    “你知道有一种刑罚,是把人埋在雪地里,等人冻得全身都失去知觉的时候,再用开水浇在他身上,他全身的皮肉就会像蛇蜕一般脱落。”一个轻柔微凉的女声在他耳畔说,“你想不想试试?”

    “你们是……洗镜湖的刺客,”大理寺卿颤抖着说,“你们果然和楚识夏有关系。”

    女声轻蔑地冷哼一声,没有承认,冰霜般的手指扣在他的喉咙上。

    大理寺卿却没有如她所想象的那般威逼利诱,或是色厉内荏地出言威胁,反而痛苦地流下眼泪,说:“公子舟,我自认没有结交江湖浪客的本事,也不是什么广结善缘的好人。所以你留我一命,是因为认识我儿邓勉吗?是楚识夏的命令……让你不要杀我吗?”

    “她留你一命,你却要虚构证词害她。谋杀朝廷命官,轻则搭进去她自己一条命,重则云中楚氏也要受牵连。你们饱读诗书的人果然残忍。”女声冷淡地嘲讽道。

    大理寺卿摇着头,汹涌的泪水浸湿了蒙眼布,“摄政王命我诬陷齐王亲卫孙盐,我却转而构陷楚识夏。陛下重用云中楚氏,没有铁证,陛下不会定楚识夏的罪。”

    “我有罪,我会认罪伏法,我会以命相抵。可是邓勉没有害过楚识夏,我求你,看在你们相识一场的份上——”大理寺卿哽咽着,说,“公子舟,你救救他。”

    茶杯“哒”的一声被放在桌面上,少年低哑的嗓音压过窗外呼啸的风雪。

    “邓勉怎么了?”

    ——

    铁匠巷。

    沉舟一边走一边解开遮雪的蓑衣斗笠,随手扔在屋子的角落里。裴璋神色平和地坐在炉火边翻动炭火,白子澈习以为常地招呼沉舟过来坐,唯有徐砚有些惴惴不安地观察他。

    “大理寺卿的证词是假的。”沉舟说,“他的儿子被摄政王派人带走藏起来了,他作为洗镜湖刺杀案唯一的幸存者,本来是要指认孙盐。”

    裴璋眼神一凝。

    “他构陷墨雪,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如果真的被摄政王得逞,将这把火烧到白子澈身上,他再也没有利用价值,邓勉才是真的没救了。”沉舟冷静又冷血地说。

    “找到邓勉,他会翻供?”裴璋有些怀疑,“刺杀朝廷命官这么大的案子,假证词是可以定死罪的。就算陛下放过他,摄政王能放过他么?”

    “新的证词和奏折他已经写好了。”沉舟从怀里掏出奏折和证词,证词上的手印殷红如血。

    裴璋接过奏折和证词一一翻看,神色从探究、震惊再到死水般的平静。徐砚被裴璋的变化弄得莫名其妙,不由得心生好奇,看完后也陷入了沉默。

    “除了翻供的证词,奏折上还写了摄政王这些年结党营私、作奸犯科的证据。”徐砚低声道,“他是真的不打算活了。”

    白子澈却看着沉舟,敏锐地问:“他为什么这么相信你?”

    “因为放他一条生路的人,是我。”沉舟面无表情道。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我以为这个道理你比我懂。”白子澈面色冷硬道,“如果你当时杀了大理寺卿,墨雪就不会因为他的假证词被下狱。你明知道他是陈党官员!”

    “他也是邓勉的父亲。”

    沉舟同样冷漠地说:“我不懂你们说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我学了这么多年,也学不明白。但我知道,如果我当时杀了他,邓勉和墨雪都会对我失望。”

    裴璋一手按住隐隐暴怒的沉舟,徐砚扑过去安抚愤慨的白子澈。房间里的空气冷到了极点,炉火仿佛也要被冻结。

    “如果大理寺卿不是个好父亲,他就不会为了邓勉而翻供,我们将束手无策;但反过来,如果他不是个好父亲,沉舟不会放过他,也就没有如今的困境。”

    裴璋劝慰道:“今时今日的局面,已经不算最差。”

    ——

    祥符九年,十一月初四。

    楚识夏已经被关在大理寺狱中三天。

    都察院御史张圭质疑大理寺卿证词的可信与否,又不留情面地将查案的羽林卫劈头盖脸地痛骂一顿,指责燕决办事不力。陈党官员蜂拥而至,不断有人试图用江南平叛一事证明楚识夏和白子澈非同寻常的关系,将这起刺杀案引申为皇子之间不择手段的夺权。

    “商铺、宅院、庄子,连码头我们都找过了,”洛霜衣说,“没有邓勉的踪迹。陈伯言和秦王都很谨慎,除了当值、上朝和应酬,没有特别去某个地方。”

    沉舟坐在窗边,侧首看向庭院中如盖的积雪。雪光蒙在他线条柔美的侧脸上,美得惊心动魄。饶是洛霜衣这样冷血无情的刺客,也由衷地感叹,这张脸夺目到不适合做刺客。

    “还剩两个地方。”沉舟说。

    洛霜衣表示洗耳恭听。

    “陈家。”

    洛霜衣点头,陈家必然有山鬼刺客囤积,轻举妄动只会打草惊蛇,所以洛氏还没有派人去查探。

    “皇宫。”

    洛霜衣微微瞪大了眼睛。

    “当今皇后是摄政王长女,太后是摄政王的姐姐。”沉舟阴森森地说,“要想藏点什么东西在宫里,再简单不过。他们不就曾把墨雪囚禁在太后的露和殿吗?”

    “那我们派两队人手,一队去皇宫,一队去陈家,同时行动?”洛霜衣道。

    “不,皇宫那边会有人去的。”沉舟摇摇头,细白的手指剥开一颗桂花糖含在舌下,说,“我们集中人手去陈家,山鬼氏一定在那里。”

    洛霜衣多看了两眼沉舟指尖的糖霜,说:“你好像很喜欢吃甜的。”

    沉舟眉低垂,笑意转瞬即逝,“这是最后一颗。”

    楚识夏在熟识的店家买来的糖果,装了满满一个百宝匣。沉舟焦虑不安的时候就会吃糖,百宝匣里只剩下这最后一颗。

    最后一颗糖吃完了,我要带你回家。

    「白子澈:好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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