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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刮骨刀(七)

    骑兵推进到城墙下后便后撤,将战场移交给步卒。步卒攀爬城墙,骑兵便在不远处与城墙上的守军对射,哀嚎声几乎点燃了半个夜空。楚识夏抬头看向北方的天空,似乎在等待什么。

    扬州主将受不了了,兜了一圈回来,压着怒气劝楚识夏:“将军,撤兵吧!把后方的辎重营调过来!”

    楚识夏没理他。

    扬州主将对滨州主将使了个眼色,滨州主将装聋作哑。扬州主将恨铁不成钢,在心里唾骂这个软骨头,又转而去盯岳州主将。

    岳州主将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只好拱手朝楚识夏说:“将军,守军有备而来,这样是打不赢的。不如把辎重营调上来,以投石机攻城吧!”

    楚识夏还是没说话。

    直到北方的天空升起百十来盏天灯,像是漂浮的萤火,点燃了楚识夏的瞳孔。楚识夏唇边流露出一个略带满意的笑容,看得众人神色莫名,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今夜刮的是西南风。

    那些从滕城北方冉冉升起的天灯顺着风的方向飘来,楚识夏摘下马鞍边的长弓,对准天灯放箭。

    一盏天灯正正落在城墙上,砸在一个守军头上。

    “鸣金收兵。”楚识夏打马返回营地。

    就在联军从城下撤回军队时,一阵滔天烈火自滕城东北角燃烧起来,借着风势不可挡地席卷开来。

    ——

    翌日,清晨。

    “滕城昨夜什么被烧了?”白子澈一夜没睡,困倦地问。

    “粮仓。”楚识夏就着米汤啃饼子,淡定地回答。

    “滨州军就是去干这个了?”白子澈恍然大悟。

    “昨夜我们突然攻城,常州军又迟迟没有动静,滕城守军被吓破了胆,所以把兵力都调到南门来了。滨州军一百来个人正好潜进滕城,一把火把粮仓烧了。”楚识夏慢悠悠地给他解释。

    “为何不让常州军一同攻城?”

    “常州军屁股后面还有人,常州军一动,碧城守军必有察觉,滕城军也就不好糊弄。”楚识夏吃得七分饱,米汤喝得干干净净,又问白子澈,“殿下吃早饭了吗?”

    白子澈点点头。

    楚识夏又看他一眼,“殿下何以忧心至此?”

    “辎重营有投石机,有撞城门的犀角冲,为什么不直接攻城,反而选择烧他们的粮仓?”白子澈诚恳发问。

    楚识夏沉默片刻,说:“因为滨州瘟疫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楚识夏慢慢地卸下手甲,露出被磨破皮的手心。窗口的阳光照进来,映得她每一根睫毛都像是黑色雀鸟鎏金的翎羽。楚识夏低着头,往手心上缠绕绷带。

    “民乃国本,我不愿见到这么多的伤亡。滕城一战,我希望是庆州平叛的最后一战。若要死,我希望只死吴光一个人。”

    楚识夏握着一手津津的汗水,看着白子澈道,“常州军堵住了滕城守军的退路,不到三个月,滕城守军就会投降。吴光不会支援他们,也没有办法支援他们,也就顺理成章地失去民心。”

    届时,就会有人带着吴光的人头来与联军和谈。

    白子澈拖着腮帮子凝视楚识夏的侧颜,若有所思。楚识夏抬起眼睛和他对视,眼神中带着询问。

    “原来你不喜欢打仗。”

    “没有人喜欢打仗,”楚识夏说,“我们只是不得不打。”

    “如果不做将军,你想做什么?”

    楚识夏认真地回忆了一会儿,说:“我小时候和我大哥说,我想做个游侠。醉卧月下松枝,醒赴朝露小舟;不系之舟,飘零江上,随波逐流。一人一剑,挑灯夜行,斩尽人间不平事。”

    白子澈听得微微笑起来,催促她往下说:“然后呢?”

    “然后我二哥和我说,侠以武犯禁。我要是敢打着云中楚氏的名头胡作非为,他就把我的名字从族谱上划掉。”楚识夏没好气地说,“他还领我到牢里看了好几个‘大侠’的尊容。江湖上哪有那么多大侠,坑蒙拐骗的混子倒是不少。”

    白子澈哑然失笑。

    ——

    碧城守军几次试图突破常州军的阻拦运送军粮,都无疾而终。只要碧城守军一动,联军立刻攻击滕城南门,无论滕城支援哪边,都是拆东墙补西墙。

    滨州军那一把火烧得轰轰烈烈,连把灰都没给滕城守军留下。不到两个月,滕城守军投降。

    “进城之后,守军缴械,主将活捉。”楚识夏一一往下安排,“士兵不得劫掠百姓,不得杀人放火。若有违反军令者,阵前处斩,格杀勿论——不分是哪一州的守军。”

    程垣一条一条记录在册,一丝不苟。

    扬州主将听得牙疼,试探着问:“别的也就算了,主将是不是应该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这个人留着,我有用。”楚识夏头也不抬地说。

    岳州主将已经习惯楚识夏的说话风格了,他们心里各自都有算计,楚识夏又何尝没有自己的考量?滕城一战,联军阵亡零星几人,多得是从马上摔下来的、爬城墙的时候掉下来的。岳州主将虽然不服,却也没有话说。

    他和扬州主将交换了一个眼神,只有告退。

    “将军,是要和谈吗?”程垣记录下楚识夏口述的所有军令,后知后觉道。

    “嗯。”楚识夏点头。

    军令中条条款款,又是不许践踏粮食,又是不许惊扰百姓,俨然是一支纪律严明的正义之师——正义得跟话本子里吹嘘的似的。古往今来,打了胜仗的队伍在所攻克的城池中烧杀抢掠并不少见,一方面是震慑敌人,一方面是嘉奖士兵。

    如此克制,想必是为了让联军“仁慈”之名远播,煽动人心惶惶的庆州百姓倒戈,逼迫吴光部下滋生异心。

    “若是要一个城一个城地打过去,打到庆州城,不知道要死多少人。若能和谈最好,死一个人,总好过死千万人。”楚识夏叹息道。

    吴光也是官逼民反的典型,可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死。

    楚识夏心里歉疚,惋惜,却又不得已而为之。楚识夏走到窗前,看向营帐外饮水的雪骢。夕阳洒在雪骢洋洋洒洒如白雪的鬃毛上,仿佛黄金般的河流。

    莫媛丧母丧父,是因为被扭曲的新政;吴光反,也是因为被扭曲的新政。

    楚识夏扪心自问,心中着实有愧。

    如果你们知道了……会怪我吗?楚识夏看着雪骢素白的皮毛,像是看见了天霭山上萦绕的云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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