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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讨债

    昨日夜里,她翻来覆去,终于决定将今日探视的机会让给春苓,可自己却在床上失眠到天亮,一闭眼脑海中总是浮现出衣衫褴褛的虞重阳跪在牢中对她伸出干燥黢黑的掌心,喉咙里对着她发出低低的呜咽。又有别的场景闪现,他整个人被拷在十字桩上,冰凉坚硬的铁链困住他的四肢,有烧红的烙铁往他脸颊而去。

    一幕幕……

    他漆黑的眼眸中都似有隐隐燃烧的光亮,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说,告诉她,一定要想办法救他出去!

    如今坐在天牢外的牌坊之下,双脚不沾地,恍惚有种不真实感。

    玉锦望着她的脸,心疼道:“姑娘瘦了。若是这么担心老爷,何不自己进去看看他,老爷想必也想见你的。”

    虞七抬头,目光直直地望向开始泛白的天光,轻轻摇头:“阿娘一个人去就足够了,春苓也很挂念她弟弟。

    我还好,其实见不见都好,不见我或许还能保持冷静,我怕进去之后,忍不住。”

    小姑娘尾音里还带着委屈,听得玉锦一阵心疼:“姑娘太懂事了。”

    “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快筹银子,救阿爹!玉锦姨,谢谢你,若是没有你在我们身边,恐怕我们也很难撑下去。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但我娘就拜托你了。”

    “姑娘……”玉锦鼻头泛酸,“言重了。这是姨的本分啊。”

    虞七执拗地摇头,真诚道:“谢谢。”

    说完,她再度抬头望向离自己头顶无比遥远的天空,目光茫然,似乎想透过灰蒙蒙的天看到另外之处的光景。

    不知道远在山西的人们,是不是也和她同想着同一片天,也顶着这蒙蒙亮的天,开始了一日的劳作。

    远在那头的人,有没有接到朝他翩跹飞去的信鹰,又可有半分想起她……

    更不知道如今换了住处,阿不快还能找到自己?

    又是半柱香燃尽,天牢的铁门终于准时打开。

    这次出来的没有狱卒,只有四个送饭归来的衙役。

    后面两个依旧低着头,垂着肩膀,看起来似乎被吓坏了,惹得守卫抱着肩膀哄堂大笑。

    衙役们直到走到牌坊后,这才分开。为首的衙役朝虞七行礼作揖:“人给你们带进去也带出来了,柳大人吩咐的事总算完成了。”

    “多谢多谢,实在非常感谢诸位,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虞七连忙掏出两颗足量的银锭子交到衙役手里,换得他们满意的掂量,然后告辞。

    柳荷苒身子晃了晃,赶忙被玉锦和虞七接在怀里。她和春苓抬起头,露出一双红肿的眼眸。

    “娘,爹还好吗?”

    柳荷苒勉强扯动唇角,勾起一个弧度,点点头又摇头:

    “还好,除了吃不饱穿不暖之外,没有受刑。

    你不知道,你爹他的胡子都已经长得好长,我差点快要认不得他。他还瘦了,衣服都宽宽大大的耷拉在身上……我却一个字都没跟他说上,没敢说。你祖母如今的情况,分家之事,我统统都没说出口……”

    还好,还好。没有受皮肉之苦便好。

    “娘,这已经是好消息了,我们回去说……”

    “嗯。”

    一行人扶着柳氏,往城西的院落走去。一路上,柳荷苒终于缓过神来,恢复平日里冷静的模样。第一件事,便是抓紧虞七袖子,目光灼灼:“宝儿,一百万两。我们要尽快筹得一百万两,我一刻都不愿让你爹再牢里继续待下去……”

    “好,我们努力,尽快!”

    走到巷子里,转过这个弯再往前面走几步便是她们如今居住的院落。

    这条巷子年久失修,路上有诸多青苔,若是碰上湿润一点的天气稍有不慎便容易滑倒。几人搀扶着绕过弯,却见自家门口有个挎着篮子一身灰蓝粗布麻衣的妇人正在敲门。

    哒哒——

    虞七和春苓并不识得此人,正想出声询问,柳氏和玉锦却脸色蓦然变化,颤抖着音尾叫住那人:“是你吗,玉……”

    肉眼可见,那位妇人的身子僵了一下,然后立刻低下头,用头巾遮住脸快步往跟她们的相反方向逃去。

    她臂中挎着的竹篮上搭着一条眼熟的碎花蓝布,跟这几日每日凭空出现在家门口的一模一样。

    玉锦再顾不得什么,拎着衣裙便追上去:“你别跑,玉兰……”

    谁知这名字一喊出口,那妇人跑得更快了。速度加快之后,她腿上的缺陷便显露无疑——

    她的左腿有些跛,走起路来显得力不从心。

    “玉兰,为什么不认我们!你停下啊!”

    玉锦比她有优势太多,上去拽住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扯转过身,强迫她露出脸庞,迫使她与自己四目相对。

    “真的是你!”玉锦捂住嘴,眼泪潸然而下。

    “……”玉兰却摇着头后退,捂着脸像是生怕别人认出她一般。

    直到柳氏被虞七扶着战到她面前,她终于溃败,捂着嘴,低低喊出声:“夫人……”

    柳荷苒心中百转千回,千言万语在胸口回荡,却不知从何说起。

    她红了眼眶,绽开一抹浅笑:“欢迎回家,玉兰。”

    众人将玉兰迎进院内,终于得知了这些年在她身上所发生的事。

    原来当年二房前去西漠之后,她身为二房的大丫鬟,掌管着二房私库的钥匙。头几年的时候大房和二房还算井水不犯河水,可是直到有一年柳氏的嫁妆被虞长庆偷走一部分去赌场里输了个精光,大姑娘三姑娘又到了打扮的年纪。常氏终于将主意打到了二房私库上。

    她买通了二房的其他丫鬟,平日里从二房順点值钱的东西拿到当铺去当掉换成银子贴补自己家,后来胃口越来越大,矛头直指玉兰手中的私库钥匙。

    为此,不要脸地栽赃玉兰手脚不干净,将主家的的东西偷了卖掉。

    玉兰有口莫辩,“证据确凿”,终于在二房从大漠回来之前一年,将她发卖!

    她那时已经三十,重新回到人牙子手里,既没有年轻姑娘的貌美,也没有麽麽的经验老到,人牙子便打算将她远远地发卖出栾京,随便塞到哪儿做个烧火厨娘。

    还好她机敏,到人牙子手中后千方百计地逃了出来,身无分文,只好当掉夫人给她的金粒子,寻了处小宅院,自此帮人洗衣做饭,做些洒扫的活计养活自己,隐姓埋名。

    直到——

    开得如火如荼的翠微坊,和虞家二姑娘即将为胤王妃的消息甚嚣尘上,钻进她的耳朵。

    她这才知道,原来夫人、老爷和姑娘都从西漠回来了,还一跃成为皇家姻亲。

    她兴奋激动皆有之,却不敢前去相认。

    她如今这幅模样,布满粗茧的手心,如何还能配得上堂堂未来胤王妃的家世?

    于是,她只能默默在人群中关注着虞家的一举一动,与有荣焉。

    又直到——

    虞重阳锒铛入狱。

    后来的一切,便如众人所看到的一样。

    听她讲完,柳氏终于忍不住将她一把揽进怀中,哽咽着:“让你受苦了,玉兰。跟着我嫁过来,让你们都受苦了。”

    既心疼,又愤怒。

    猜测成真。

    为何当初没有将柳荷苒一把捏死踩在脚下,叫她永世不能翻身!

    玉兰使劲摇着头,断断续续地呜咽着:“没有夫人,玉兰不怪您。当年的情况玉兰知道的,您是想保护玉兰,是玉兰,是玉兰有愧您的嘱托,没有保护好您的嫁妆。”

    “傻丫头,你尽力了。

    但常蓁……”柳荷苒双手攥拳,咬牙切齿,“欠我的,欠玉兰的,欠我们二房的,我要她如数奉还!”

    “没错,要他们大房如数奉还,向他们讨债!”

    咚、咚。

    伴随着两声清晰的硬物捶地之声,葛氏的房门开了,张麽麽掀开厚重的门帘,一手扶着葛氏的手肘,两人一同出现在众人面前。

    “娘!”

    “祖母!”

    “老夫人!”

    “别叫了,我这把老骨头还没死!”

    虞七冲上去想像以前一样跑进她的怀里,可是葛氏的面容看上去依旧憔悴而灰白。脸颊上两抹轻微的潮红并不足以撑起整个人的气色。所以虞七硬生生地停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脸色:“祖母,您终于醒了,您把我们给吓坏了……”

    小嘴一扁,便是满脸的委屈。

    葛氏抬起粗粝的手掌,在虞七脸上留恋地轻轻抚摸:“瞧瞧,是谁把咱们宝儿给吓到了,都是祖母的不是,咳咳……”

    她的病还没大好,仍在咳嗽。

    虞七连忙伸手在她背后一遍遍地轻抚顺气:“您慢些。”

    “无碍,我这把老骨头已经好多了,劳你们挂念。

    方才听到你们在说大房,既然两房之间有这么多未曾解决的事,那边当面一次性解决清楚。他们欠我们二房的,必须还清!”

    拐杖掷地有声,咚咚咚如鼓点般敲击在众人心上,葛氏声色俱厉,

    “收拾收拾,明日随我一起,去向他们,讨、债!”

    这日的栾京,风刮得极其凛冽。

    扬起的横幅被吹得猎猎作响,在风中翻飞。

    那白色足有一丈长的粗布上用黑色粗豪笔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大字——

    “虞家大房,倾占钱财,偷盗嫁妆,欠债还钱!”

    一行七个女人扛着横幅往大房新搬进去的宅邸进发,一路上不知多少人都看到了那几个大到不能再大的字,纷纷好奇地围拢过去。一看又是风口浪尖的虞家,顿时来了精神,大喜大悲,大起大落,这虞家都经历过,如今又是在闹哪出?

    大房的新宅仍在城南,虽比起虞家本家小了不少,但好歹是个二进二出的宅子,比二房七人挤在区区四屋里好得多。他们靠着虞老爷子的私产,依旧过着相对体面的生活,虞长庆和庶子依旧能够出入学堂,家中依旧有下人伺候,盘个小铺子目前也足够他们养活自己。

    常氏盘算着未来的日子,依湘还有半年及笄,将来出嫁需要嫁妆,长庆的束脩和打点,处处都要用钱,可她却捉襟见肘。这一切都怪罪魁祸首虞重阳,若不是他通敌叛国,怎么会连累他们大房也一并被搜刮!

    还好,还好,她那乖巧听话的大女儿如今有个尚算可靠的婆家,祸不及出嫁女,依沅在朱家应该还好,万不得已只能求依沅帮忙贴补些……

    手中的账簿薄薄一层,没两眼便被翻完。这区区几页纸,记载的便是她们手中如今还仅存的财产。常氏咬碎了一口银牙,拂袖便想将桌上的瓷瓶茶壶笔墨纸砚统统扫落在地。

    手在离那寒梅双耳抱瓶一寸距离之时,生生停住了。

    这么些东西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摔碎了不还得重新出银子添置?心里又憋着一股郁结难舒的火气,她只好愤怒地将手中的账本狠狠摔在地上,一脚踢开一丈远。

    大爷虞重千还没进屋,便见一卷白花花的物件从左飞到右,不自觉地拧眉沉下眸光。

    这个常氏还是一如既往地令人作呕,还好无需整日面对此等泼妇,回到偏院中自有温柔小意的妾侍作陪,勉强算作安慰。

    他抬腿进入屋内,果不其然对上一张愤恨扭曲的脸:“你又在发什么疯!”

    常氏脸上立刻堆起既讨好又埋怨的神色:“还不是你那好兄弟!连累我们如今也过穷日子!你自己算算还有多少存银可供使唤,长庆该怎么办!”

    “叫长庆少在外面跟些狐朋狗友称兄道弟,足以省下来一大笔银子!同一个书院念书,人柳家孩子如今都是探花了,长庆还只是个秀才!你趁早给他娶个媳妇叫他把心定下来方是正经事。”

    “这事哪能草率决定,我常蓁的儿媳妇定然得是个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

    只可惜,这一切都叫虞重阳破坏了!

    虞重千白她一眼:“还有长平的功课不能停。”

    常氏瞬间怒吼起来:“一个庶子也配去书院?虞重千,你以为你现在花的银子是从哪来的,那是我常蓁的嫁妆!你叫我用嫁妆给你的私生子念书?做梦!”

    “……”

    两人争执之声整个院子都听得清清楚楚。小丫鬟瑟缩了下脖颈,轻轻敲了敲房门,喏喏道:“夫人,二,二奶奶和二夫人她们到门口了。”

    从房间里啪地扔出一直毫笔,径直摔到门框上弹开,弄得小丫鬟素色的衣裙上一排墨点子。

    “我们家哪来的二奶奶,二夫人!”

    “是奴婢说错了。她,她们……”

    “她们来做啥!”

    “说,说是来讨,讨债!”

    “什么!?”

    小丫鬟害怕地闭紧眼,只感受到一股凌厉疾风从屋内冲出,气势汹汹如炮仗般往大门而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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