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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求救

    十一月的天,寒极了。

    奔出来呵一口气都能形成一团白雾。

    路上一个家丁丫鬟都没碰到,她畅通无阻地便跑到汀兰苑。隔在苑外边听见隐隐约约的啼哭声,嘈杂着,听不真切。她忆起当时她躺在府外地面,似乎看见祖母在一片惊呼哭喊中躺倒在阿娘怀中。

    突逢变数,蒙此大难,若是葛氏有个三长两短,虞七抹了把眼角,不敢想象。

    推开葛氏的房门,虞七喘着气双目朦胧逆着光出现在门口,发丝凌乱,衣不整饬。她如此单薄的模样让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又红了眼眶,默默拿袖口拭泪。

    春苓喘着粗气赶上她,将杏黄色的大氅披在她身上:“姑娘,天寒。”

    虞七茫然地环顾四周,越过众人背后看见躺在榻上闭着目一动不动似乎了无生趣的葛氏。她嗓子顿时如同沉了块金条,哽咽道:“祖母怎么了,请大夫了吗?”

    柳荷苒将她扶进来,又让麽麽关上房门,将寒气隔绝在外。

    屋子里那少得可怜的那么点热气这才飘飘乎乎又盈荡在室内。他们是烧不起地龙的,只能在葛氏身边多堆上几个暖炉,莫要凉着她的身子。

    “大夫已经走了。你祖母年纪大了,平日里忧思重,如今受了刺激,急火攻心,多年来隐藏的沉疴如今一并冒了出来。大夫开了药,说要慢慢养着,动不得怒,受不得气,更是操不得心。”

    “性命可有虞?”

    柳氏用自己手暖她的:“无虞。只是比常人要紧着些。”

    闻此,虞七身子颓然松下来:“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这屋子里没外人,不过就是二房和汀兰苑的心腹。至于大房和虞老爷子竟是一概统统不在。

    “阿娘,对不起,他们是冲我来的,是因为我,才会让父亲入狱,让祖母发病……”虞七喃喃道。

    是她,当初不顾一切地夸下海口用尽全身力气去帮第五胤,飞蛾扑火地搭上一切。她以为她只代表自己,但她忘了,自己身后站着阿爹、阿娘、祖母、整个虞家。

    她此刻立在葛氏床头,恨不得整个人都陷进去。床上的葛氏这幅模样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得可怕。她这短短十几年的生命里还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如今是真的被吓到了。

    她倏然跪在葛氏床前,如葛氏每日对佛祖一般,重重地磕上三个响头。

    额头磕在地沿上,疼痛才能让她清醒半分。

    “祖母,请您放心,孙女惹得祸孙女自己解决。孙女在此立誓,一定会救出父亲,替虞家洗刷冤屈!”

    掷地有声,叫人动容。

    出了汀兰苑,她一个人环顾这偌大清冷的虞家,竟不知往何处去。

    忽然,她瞧见天上掠过一抹黑影,那黑影笔直地从上往下向重阳苑的方向栽去。

    虞七眼眸一亮,急忙揽住大氅往重阳苑奔去。

    阿不正站在窗檐外边用自己的喙锲而不舍地敲击着窗柩,发出有节奏的哐哐声响。小脑袋左右晃动,似是不解为何今日没人来替它开窗迎它进去。

    咦?

    身后好像有熟悉的脚步声,阿不转过小脑袋,脖颈上一圈羽毛跟着转了一圈。两颗黑玛瑙般的眼珠子歪头瞅向身后之人。

    “阿不……”

    虞七伸手想要抱住它,但它机灵得过分,扑扇着翅膀跟她玩捉迷藏。

    终于在春苓吭哧吭哧拿来一盘小肉条之后,乖乖随她进了屋内,蹲在桌案前一啄一啄地叨叨。

    这回它的小腿上绑着一卷纸条,不再是前几次那般空空如也。

    虞七的心却开始狂跳起来。

    她颤抖着手将纸条从阿不腿上的信筒上抽出来,小心翼翼地展开,最终扯开一抹讥讽的笑意:“白纸……”

    那张空白的纸条缓缓飘落至地上。

    连个墨点都无。

    “……”春苓抿紧唇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她以为姑娘会放弃,可谁知她家姑娘却笑了,虽然笑里带着些苦涩:“不过还带这次他还找给我回信,起码说明他看了我写的不生气不嫌我烦,也至少现在他是安全的。安全就好,太子那边已经开始动手了,他在那边应该也很难独善其身。

    春苓,你说,我若是求求他,他会愿意帮我救出阿爹吗?”

    不。

    春苓很想立刻便用尖锐的言语戳破她家姑娘不切实际的臆想。但看见虞七微微颤动的眼睫里眨出一眶细碎的晶莹,却还仍旧勾着唇角撑着笑的模样,她沉默了。

    春苓的沉默在虞七眼里成了默认。她弯着眉眼:“春苓,帮我铺墨,我要他写信,他一定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对呀,这么几年的相识,他曾经救了她这么多次,不顾危险地。她怎么能因为旁的事而怀疑他对吧……

    只是她似乎没注意到心底的语气有些微弱,是需要小心翼翼呵护的脆弱。

    “姑娘……”

    春苓迟疑。

    虞七不理她,自顾自地对着窗边坐下,从一旁被城卫军揉成一团踩得脏污的纸张中挑出一张尚存完好的,用镇纸压好。

    一双手默默从她身后伸出,为她拿起墨条,耐心地在墨砚上来回研墨。

    她提起笔,在纸上认真且专注地落下字迹,有水迹落在纸上晕开墨迹,她便慌忙用袖子擦干,将袖子也染上墨渍也毫不在乎。只是水迹好像越擦越多,完全不受管控。

    那双手停下研墨,伸手想要触碰她却又僵在半空,最后默默地为她拢严实身上的大氅,始终一言不发。

    胤王亲启

    王爷,见信如晤。太子当朝,东宫尙主,严查通敌叛国案,牵连甚广,朝中诸位大人牵涉其中。时局动荡,卿于山西剿匪御敌万望保重,谨防小人。

    吾父亦牵连其中,其行端坐正,为人刚直,如今却困于狱中,愁郁难抒。可否恳请王爷出手相助,还吾父清白,免遭牢狱之苦。

    吾必感念王爷恩德,没齿难忘。

    期待天暖回春之时,能于定南道旁一睹王爷凯旋英姿。

    切忌,保重!

    十一月初一庭中记

    那双手将她趴在桌案上起伏的肩膀扶起来,从她臂下抽出信纸。修长的手指翻飞,默默将信纸一层一层折叠好,裹成一根小纸条,塞入吃饱喝足的阿不腿间。

    虞七此刻终于注意到,这双手的主人并非春苓。

    “柳天宁……”

    少年清俊容颜上紧锁的眉头和满目担忧落入她朦胧的泪眼中。

    一股熟悉的气息钻入她鼻腔中。

    柳天宁身着一袭朝服,明显是刚从翰林院出来还没来得及换衫便匆匆而来。这一身绿袍衬得他整个人面如冠玉,将少年的气质硬生生拔高了几岁。若是平常虞七定然是会避开他,可如今却没有那般气力。

    听见她略带沙哑的声音,柳天宁抿唇:“我听闻府上发生了一些事,来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我不是故意进你闺房的。”

    只是,一路跟在你身后,见你难过,实在忍不住。

    他显得有些局促,手指拨弄着阿不颈部的一圈灰色羽毛,惹得阿不频频啄弄他的指尖。小东西是个有傲骨的,实在受不了这种玩弄,哼哧一声展开双翼,带着信筒从窗户飞出,一路往西南而去。

    虞七的视线从它几乎只缩成一个点的黑影上恋恋不舍地挪开,低头对柳天宁露出略微凌乱的发顶:“多谢。”

    “不用不用。”别这么说。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即使换上这一身官服,性情却仍旧良善,“宝儿,虞七,我向刑部的大人打听过了,虽然姑父的是重罪,但好在没有签字画押,只要拒不认罪,刑部暂时不能立即处理,会收押一段时间。不过,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救他,只是……”

    “只是什么,你说!”虞七的双眸顿时如同夜间烽火台上燃起的火把,她一把上前紧紧攥住他胸前的衣裳,连男女大防都顾不上。

    “你先冷静,别激动。刑部大人说,姑父牵涉的案子乃是太子殿下亲自督导的,旁人很难插手。他要银子,开了一百万两纹银的价,明年三月前凑够银子,他便在春日大赦之时放了姑父。”

    “一百万两!”虞七激动道,那是整个大霖几乎小半年的军费。她仰着脸,似是将他当成救命稻草,“那我们被收缴的财物可能算在内?”

    “……”面对她希冀的眼神,柳天宁艰难地摇头,立即便看见小姑娘眼中的火把被一盆冷水浇熄。

    “我怎么凑得出来?整个虞家所有的家底加在一起都还不到一百万两!他们连第五胤给我的聘礼都全部收缴了,我还有什么呢?这偌大的宅邸,翠微坊的铺面,所有的田产地契都被抢走了,我连今后住哪儿都不清楚啊……”

    她环顾四周,一梁一栋,一门一户,一亭一榭,都是她住了几年的地方。

    不过从今日开始,这里在不属于她,也不属于虞家。

    官府的命令,限期三日之内搬走!

    她迷茫的样子,叫柳天宁手足无措。

    我……还有我……

    他很想这么说,但却发现自己似乎根本没有立场。

    但他还是鼓起勇气:“别怕,我会帮你的。

    我们柳家是姑母的娘家,也是你的外家,无论外面发生多少风雨,家人永远会撑住你们。

    我回去就点算能拿出多少银子,一定要将姑父救出来。”

    “……”

    虞七茫然地看着他。

    他俊朗清逸的脸竟似从来未曾被看清过。

    她猛地摇头。

    不对,这样不对。

    她食指戳在他胸口,一下一下,似要戳醒他才罢休。

    “柳天宁,你这样是不对的!你是当今探花郎,圣上钦点翰林院编修,你才十七,前途无可限量,为何要来趟这趟浑水呢!你听着,你有大好前程,千万千万别一时头脑发热载进来。你快走吧,别再来了。我们虞家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他被逼得节节败退:“不是的。”情急之下又喊出她的闺名,“宝儿,你信我。”

    虞七背过身去不看他,执拗地挥手,整理乱成一团的桌案:“快走吧,真是啰嗦。

    都说了你帮不上忙的,我求求你别来添乱了。

    你不过也就十几岁的小屁孩儿,能帮上什么!”

    她低头收拾,露出一段莹白细嫩的修长脖颈。柳天宁身侧的两手攥紧了拳,指节发白。双目之中尽是挣扎。

    我不是以前被你捉弄的小屁孩了。

    他最近成长了不少,慢慢学会读懂人心。宝儿这般拙劣的演技他看破却不能说破,沉声道:“宝儿,你还记得我曾立的誓言吗?我柳天宁读圣贤书,食君子禄,更不会违背自己的誓言。这关,是生是死,是福是祸。我陪你扛。

    别赶我走。”

    这一句话,叫背过身去的虞七鼻尖一酸。垂下眸,将涌上的酸意尽数咽下。

    “春苓,送客。”

    “宝儿……”

    “表少爷,我送您出去。”

    虞七终究没有回头。等到春苓终于将人带出重阳苑之后,她才仰面摊在榻上,盯着上方雕着纹饰的房梁,然后木然阖目。

    一百万两……

    这个数目,压得她喘不过气。

    *

    三日之期将至,虞府上下的佣人仆役都背着包袱离开了去。签了死契的重新发卖给人牙子,签了活契的,便给一点遣散费统统打发回家,只留下贴身小厮和麽麽。

    这虞府偌大一个宅子,再容不下这么多人。

    包括虞家大方二房一大家子人。

    各位主子的贴身麽麽将行李收拾出来装了满满几大箱子,包括各季的衣衫床铺被褥,藏起来没被收刮干净的首饰等等,俨然恨不得将这个家里能搬走的东西统统带走。

    二房的东西是柳荷苒和玉锦一并收拾的,包括虞重阳的所有物品。他爱喝的茶,常用的笔墨,惯用的棋具,从不离身的私印,都被妥善收拾进包袱。玉锦姨推来了平板车,和春苓一块将东西都搬到车上去,再去汀兰苑接上葛氏一齐在前院汇合。

    虞老爷子已经动用私库,在城东购置了一处小宅邸,比虞府小得多,但起码总算有个落脚的地方,否则这一大家子人该去往何处?

    因为被查封的不仅是虞府,还有虞家旗下所有产业,包括最赚钱的翠微坊。这意味着从今以后所有人都必须为了生计而想尽办法。

    “祖母。”

    “娘,公爹和大房还没到。”

    葛氏往致励堂的方向望一眼,沉声道:“等等罢,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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