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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疑云聚不散(三)

    一元先生也没想到,自己随意一个玩笑,时隔如此之久,竟还能收到这般意想不到的结果。

    “不过我配这药,原就是一次之效,不是说以后就都不长头发了。”轻尘小心地扯着萧运的袖子,尽力宽慰他:“小运,你就这么想,这会儿掉完也就掉完了,全当是重新蓄回发,正好前阵子你在外头风餐露宿,头发梢都糟得跟枯草似的了,换茬新的,于它于你都是新生么!”

    萧运斜着她,面带冷笑。

    他沉沉出了口气,道:“行吧,看在先生的份儿上,我也不为难你。”

    轻尘一听,刚要拍手,又听他大喘气地添了一句:“但是——”

    欢喜之色僵在脸上,她巴巴盯着萧运,生怕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小王爷忧愁地摸了把脑袋瓜,可怜兮兮地说道:“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就怕我爹泉下有知,午夜入梦来难为我来。”

    明白了。

    轻尘收了一脸喜色,眼皮半耷拉下来,咂摸咂摸嘴,心说,你这哪是担心你爹难为你,分明就是想寻个由头难为我么。

    “嘶……”想明白他这点儿小心眼儿,她出口便带了些不情不愿地冲撞气:“那你想怎么办吗!”

    “嘿,现在是你对不起我,你还敢跟我这么横?”

    “你——!”

    眼瞅着这就要谈不拢了,一旁,裴瑶卮看了眼一元先生,慢悠悠开了口。

    “这样吧,”她朝萧运抬了抬下巴,眉眼含笑,道:“反正你此番来京,身边也没带什么近侍,这祸又实打实是轻尘闯的,那我就吃点亏儿,在你头发没蓄出来之前,便让她过来你这里,端茶递水伺候你如何?”

    萧运对上她讳莫如深的眼神,一朵红云渐渐从耳朵尖上散开,似是为难了好一会儿,方才不情不愿道:“既然嫂子这么费心,那我就勉强同意吧。”

    轻尘瞪他:“你还勉强?你要点儿脸!”

    萧运幽幽一笑:“要脸干嘛?我要头发。”

    小姑娘立马就没话了。

    忙忙乱乱一上午,好不容易出府启程时,已是正午前后。

    一坐上马车,裴瑶卮就忍不住了,咯咯咯笑个不停,只把自己给笑岔了气,方才算告一段落。

    萧邃在一边无奈地给她拍背,“有这么好笑?”

    “这还不好笑呢?”她擦了擦眼泪,摇头道:“这也得亏是运儿了——幸而他生得漂亮,这会儿一秃,反倒把五官都给显现出来了,打眼一看都不舍得移眼!若换了旁人……”一想到这个可能,她便缩脖子一抖,“估摸着轻尘早都没命了!”

    “这话你可千万别当着他面儿说。”萧邃提醒道:“容易气死他。”

    两人就着此事玩笑了片刻,随着马车穿过城门,萧邃看着天色,道:“今儿出来晚了,未免匆忙,稍后拜祭完岳父,我们直接去别苑住一夜,明日再回城,可好?”

    裴瑶卮对他的话半点异议也没有,但不知怎么的,就是隐隐约约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儿。

    今日是六月二十三,怀国齐公裴稀的忌日。齐公薨后,遗体送回故里摇芳城安葬,裴瑶卮早年在寺里为父亲设了牌位,方便年年岁岁缅怀拜祭。原本一开始,萧邃要同她一起来时,她还有些犹豫,怕两人做得太明显,若被旁人发现,再惹出什么怀疑。但萧邃对此却显得十分坦然。

    “去年你还是‘相蘅’时,我便敢光明正大地带你去拜祭,若是今年只你一人前去,那才是惹人生疑呢。”他当时安慰她,“放心吧,不会有什么的。即便萧逐知道,他也只会觉得我这是在向他示威。”

    裴瑶卮闻言一想,似乎也是这个道理,便也不再纠结什么了。

    虽说如此,但当此之际,到了寺中,许多话,两人还是不能太过无遮无掩地说出来。

    裴瑶卮在裴稀灵位前跪了许久。

    她想将自己这么长时间以来所有的遭遇都说与父亲听,她想替萧邃同父亲解释,解释他当年所谓‘忤旨抗婚’的种种内情,她想告诉父亲,自己如今过得很好,也会拼尽全力顾着清檀,她想让父亲放心。

    可为顾着一句‘隔墙有耳’,这些话,她便都不能说。

    萧邃跪在她身边,当她眼圈默默地红了起来之时,他也默默地握住了她的手。

    “父女连心。”他在她耳边小声道:“你的心思,岳父都会明白的。”

    她点着头,嘴里说着我明白,可心里……

    随着萧邃这句话,之前那股不对劲儿的感觉,又徐徐冒了出来。

    离开寺中时,已是黄昏,车驾直接拐去了别苑,程永亭一早得了信儿,早早领人在门前候着。两人下了马车,走到门口时,裴瑶卮寻思了一路,冷不丁一个福至心灵,倏然站停了脚步。

    手臂被扯了一下,萧邃也停住了。他疑惑地朝她看去,“怎么了?”

    裴瑶卮的脸色有点不大对。

    “你……”她抬眸看向萧邃,目光里尽是犹疑,再配上这一点点白下去的脸色,可是给萧邃吓了一跳。

    “蘅蘅,你到底怎么了?”他严肃起来,拉过她双手问:“哪里不舒服?”

    她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眼神还盯在他身上。

    有那么一瞬间,他心头一抖,就像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忽然被人洞悉了一般。

    或许是他担忧的神色太吓人,反倒将她给激回了神儿。裴瑶卮用力眨了眨眼,道:“没什么,才想东西想到了牛角尖儿里,一时懵住了。”她捏了捏他的手心,宽慰道:“别担心,我真没事。”

    萧邃并不相信。

    她刚才的脸色,绝不像想什么事情没想通的,真要说,倒像是灵台清明,却推出了一个自己不愿接受的答案一般。

    他看了眼围在身边的一众仆从,没再追究下去,直等两个人回到房中,遣去了所有奴仆,他方才将她拉到眼前,郑重地看着。

    “这么看我做什么?”她蹭了蹭脸蛋,不自觉地回避他的目光,有意打趣道:“成天看着还没看够?还是说,你也想看看我掉没掉头发?”

    萧邃面色一僵,差点就真被她带偏了,稳住心神,不由暗暗骂了萧运好几句。

    “裴瑶卮,有什么话,你都要同我说。”他认真地看着她,目光没来由地沉重:“千万别憋在心里自己想不开。”

    她不自觉张了张嘴,到嘴边的话猛地停住了,最终,惨然一笑。

    “我没什么想不开的。”她坐到他身边,倚着他一条手臂,“倒是你。你有想不开的事,想要同我说一说吗?”

    萧邃起先没什么反应,似乎在琢磨她这话里的意思,不多时,也不知是不是猜到了什么,整个人都僵了一僵。

    他希望裴瑶卮没注意到自己的失态,但……显然这是不大可能的。

    “……什么事?”许久,他试探着问。

    “你想让我知道吗?”她问:“萧邃,你若是不想让我知道的话,我就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心疼的缘故,此刻她的话音都没多少力气了,轻轻柔柔地,比春日的暖阳更加温和。

    可就是这么两句轻得不能再轻的话,却将萧邃原地变成了一尊石头。

    他很久很久没有说话,裴瑶卮摸到他的手掌,才发现他身上冰凉发寒,时值夏季,却渗满了冷汗。

    对自己的猜测,她原还有几分不确定,但此刻……那最后的希望却也化为乌有了。

    她终于明白,他深藏在心底,不敢告诉自己的秘密是什么了。

    不知过了多久,萧邃终是松开了那口气,身形一晃,反客为主般的死死握住了她的手。

    他从没对她用过这么狠的力气,裴瑶卮觉得手掌骨都要被捏碎了,但她却又觉得,他力气再大一点也没关系。

    ——只要,他心里的疼能清减一分。

    “可你已经都知道了……”他阖目遮过所有情绪,长长呼出一口气,问道:“你……是怎么猜到的?”

    有些事情,想不到便永远想不到了,可一旦摸索到一丝线索,往后的一切,便都得来全不费工夫了。

    她抬腿转身,坐到了他的腿上。

    萧邃埋头在她颈窝中,将她抱得很紧。

    “我给你讲过,我当时在不可台,曾借由长冥剑与你共梦。”她温声在他耳边道:“你知道在那些过往景象中,我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吗?”

    萧邃没有说话。

    她继续道:“是当初先帝下诏广选太子妃时,你游猎归来,在崇天宫外等他,你们父子俩相处的场面……”

    “萧邃,我小时候读‘迩来父子争天下,不信人间有让王。’我从来不知道,天家父子,是可以那样相处的。”

    ——那样平和,那样温暖,那样……凡俗。

    当时崇天宫中的每一幕——先帝对他一声声地自称‘为父’、父子两人分食同一碗汤饮、还有那全然不必顾忌君臣身份的调笑取乐——她看在眼里,只觉这般天伦和乐之景,连自家父兄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你现在知道了。”耳边,他说:“确实是不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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