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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去也终须去(一)

    一场滂沱大雨过后,尘都风清气朗,天幕澄澈如洗。

    瞬雨从车上下来,远远地,便见楚王妃立在一座修葺端整的墓前,上香酹酒,亲力亲为,若是不知道的,还只当这墓里躺的是什么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呢。

    她走上前去,先给这名唤妧芷的姑娘上了一炷香,而后方才将宫里最新传出来的消息与裴瑶卮禀了。

    裴瑶卮听罢,面上无波无澜,平静极了。

    “王妃,您不意外?”

    “意外什么?”裴瑶卮轻笑一声,反问:“意外潘若徽有这个胆子毒杀梁太后,攀诬宇文柔?”

    瞬雨眉尖微蹙,摇头道:“奴婢是觉得,这件事,虽说也是潘氏做得出来的,但之前人证摆在那儿,若说是宇文氏所为,不是更合理么?倒是您,奴婢这会儿见着,您仿佛是一先就都猜到了似的……”

    裴瑶卮浅浅笑着,随手理了理袖口,心说:原就是我自己设的局,又有什么猜不到的?

    这会儿,思及当初红花绣屏,设局之始,她不免也有些感叹。

    潘若徽本也是个聪明人,但当情势看似偏向自己这一方时,聪明如她,也乱了理智、失了谨慎,只一心去信一句‘天助我也’了。

    她只知道当初宇文柔将敬慈宫所赏的点心转赠与她,正好解了她寻不到下手之机的燃眉之急,可她却忘了去想,从宇文柔心里生出与她潘若徽分甘同味的意思——这事儿本身,原就是反常的。

    “唉……”她低低一叹,自警道:“前车之鉴,但愿我能记清楚点儿。”

    说着,她回头又同瞬雨问道:“贤妃作证,孙持方问明白了口供,潘贵妃却在关键之际晕厥——这明眼人都看得出是怎么回事了,如今皇帝那头怎么说?可已下谕发落了?”

    “奇怪就奇怪在这儿了!”瞬雨道:“如您所言,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怎么回事儿了,但直到奴婢适才离府时,宫里还未曾有任何降罪贵妃的圣谕传下来。这会儿,潘贵妃依旧还是摄六宫大权的准皇后……王妃,您说,这皇帝究竟是怎么想的?”

    杀母之仇在前,难道,他都不急着报仇的么?

    这个结果,裴瑶卮并非全然无所预料。

    她沉吟片刻,忽而一笑,“也说得过去。”

    瞬雨意外道:“怎么就说得过去了?”

    放在以前,望尘潘氏这大厦尚未倾颓时,若说皇帝忌惮世家,有个一时之忍,或许还说得过去,但今时今日……

    “潘氏除了一个女儿,背后已是一无所仗,且真论起来,她本身还是罪臣之女,若是这样的人皇帝都不敢发落,那他这皇帝做得,是否也太憋屈了?”

    裴瑶卮笑着摇了摇头:“谁说她无所倚仗?”

    “她跟在皇帝身边这些年、帮着他做了那么多事……她手里握着皇帝那么多秘密,那些秘密,就是她最好的保命符。”

    她有时候寻思起来,觉得萧逐对潘若徽的信任,应当是高于自己的。

    想想也是——一个死心塌地爱着自己的女人,和一个一步之遥,险些便是自己嫂嫂的女人,以萧逐的性子,又怎么会分不清谁‘亲’谁‘疏’呢?

    事实也是如此。早在当年,她还相信着萧逐的鬼话,以为他不准后宫妃妾诞育子嗣,是一心一意渴盼嫡子时,潘若徽便已经知道,他背地里,究竟是在拿那些孩子做什么了。

    “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为着一己之私,便去残害亲生子女的父亲?”

    晚些时候回到府中,她还在想着这事儿,灯影下头,翻着翻着书,便不自觉脱口问出来了。

    闻言,萧邃身上一僵。

    他将舆图一卷,搁下笔,往椅背上靠了靠,奇怪道:“何以有此一问?”

    裴瑶卮垂着眼,微咬着唇,默默思量许久,方才抬眼看向他。

    她问:“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萧邃愣住了。

    一直以来,他们从未谈起过这个话题。

    裴瑶卮或许是念着陈年旧伤,不忍细想,可他心里,却有一些怀疑,是不到万分确定,不能同她轻易言说的。这会儿她突然提起这话,他一时之间不免有些慌乱,除了到她身边陪着她之外,竟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当年萧逐巡幸南都,我因倦了后宫琐事,便去玉泽宫养胎。托潘贵妃的福,就在那里,我头一次见到萧逐私下里豢养的那些专攻歪门邪道的异士。”

    “他登基数年,后妃有孕者不少,却一直无所出。往日当着舅母的面儿,他都敢言之凿凿,说绝不容庶子先于嫡子出世……我也是蠢,竟真信了他的邪。直到当时在玉泽宫,我产期已近,却发现……”

    说到这里,她自嘲般的嗤笑一声,“什么嫡庶尊卑,他不过歪门邪道走出了甜头,为稳固自己的帝王气数,便连畜生都不如,情愿将自己的孩子都一个个牺牲掉……”

    “到最后牺牲到我头上,等我弄明白这些腌臜事儿时,再想筹谋安排,保全腹中骨肉的性命,却是已经来不及了。”

    说这些时,她的目光直愣愣地落在某一点上,脸上并没有过多的表情,但身上却止不住地发寒、止不住的轻颤。

    萧邃把她搂进怀里。他听到她问:“你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她说:“我想不明白。”

    这疑问像极了一个求知若渴的孩童,可惜,除了‘帝祚伤人’这么句谁都会说的话之外,萧邃却也再解释不出什么了。

    “不用明白。”半晌,他道。

    他说:“你不是那样的人,所以你不会明白。我不是那样的人,所以裴瑶卮,往后你也不需要明白。”

    她抓着他的衣襟,紧闭着眼,点了点头,顿了顿,又摇了摇头。

    她说:“可我害怕。”

    这回潘若徽的事,算是彻底挑起了她这根筋,“我现在越来越害怕——只要想到萧逐还活着,只要想到玉泽宫里他的那些走狗,我就害怕。”

    她想,汲光那重追华都世的目的也是让她害怕的,但真要论起来,汲光的所求,只是所有事情里最让她害怕的一件,但萧逐……才是这天地之间,最让她害怕的人。

    萧邃沉默片刻,试探着问道:“瑶卮,你是觉得,当年害你致死的,是玉泽宫里,他养的那些异士?”

    他这话莫名带着点小心翼翼,某一瞬间,裴瑶卮依稀领会到什么,但却来不及细想。

    她坐直了身子,望着他点头,“不然呢?”

    萧邃与她对视良久,终究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没什么。”他再度揽过她,下巴轻蹭着她的头顶,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他活得太久。

    你放心。”

    往后数日,潘贵妃称病,闭门不出。圣母皇太后的丧仪隆而重之的操办了起来,但那晚崇天宫中的轩然大波,却仿佛自潘贵妃临头的一晕戛然而止,就此再无下文了。

    和寿宫中,李太后用了半盏燕窝,将玉碗递给身边宫女时,随口问了灵前的情况。

    宫女便道,连日来,皇帝一直坚持亲自守灵,听说身子已经吃不消了,太医院的汤药比水米进得还多,后宫的那些嫔妃急得不行,却也轻易不敢劝。

    李太后听罢,唇边晕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皇帝倒是孝顺。”

    只是这么个大孝子,放着害死亲娘的凶手,却玩起了熟视无睹的一套,也不知是真孝顺还是假孝顺。

    宫女窥着她的心情,从旁禀道:“娘娘,今儿午后,琼宣宫那位又过来了。”

    李太后一挑眉:“还是为着潘氏的事?”

    宫女点头,“琼宣宫打的什么主意倒是不必多言。只是娘娘,梁太后到底是太后,这宫里生出这样的事,明明都查到这个份儿上了,这会儿却没了下文……人心不平,您难道真不打算说句话么?”

    李太后有心说一句,他自己的亲娘枉死,自己都不着急,旁人跟着急什么劲儿?只是再一想,事关皇太后的体面,自己便是不为梁氏,只为自己考虑,也确实不该一言不发。

    想到这里,她呼出一口气,问宫女:“皇帝此刻还在灵前呢?”

    宫女颔首答事,李太后点了点头,随即便吩咐备轿。

    她本以为皇帝执意守灵,后宫那些人精儿更该一个个牟足了精神,生恐落后地往灵堂里跪,却不想,待她到时,殿外只有孙持方领着几个宫人在伺候,至于殿中,则只有萧逐自己。

    远远见母后皇太后驾临,孙持方连忙上前行礼。李太后往大殿方向看了一眼,皱眉道:“皇帝在里头呢?”

    孙持方应了声是,又说一道晚上,陛下便发了圣谕,叫各宫娘娘都回去了,只说要自己在圣母灵前跪一跪,以尽哀思。

    “里头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孙持方小心摇头。

    “荒谬!”李太后道,“皇帝近来本就伤身伤神,一个人在殿里,若然有个闪失怎么办?你也是皇帝身边的老人了,便是他不让人跟着,好歹你也该在一旁照应着才是啊!”

    孙持方有口难言,只能道母后皇太后教训得是。

    李太后情知他是敷衍,也没再多说什么,只说自己进去看看,便将随行的宫人留在外头,独自进了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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